苍术
深夜荒郊的破庙里一派宁静。
四个人在草堆上坐着,烛光灼灼,温辞、叶悯微与谢玉珠包围着苍术,三道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俨然是三堂会审的气势。苍术倒十分从容,掐指一番,说道:“各位快些问,这时辰不巧,我马上就要休息了。”
温辞冷声质问道:“你到底是谁?”
“在下一介无名之辈,何必深究。”
“都说策因善占,你却比策因先一步找到我们,难道策因还不如一个无名之辈?”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医者无煌煌之名,善占者亦如是。各位当我是不知名的世外高人便好。”
苍术一点儿也不谦虚。可是他这一身破旧道袍,瘦骨嶙峋,还缠满布条子,完完全全的落魄相,半点儿高人的样子都没有。
他扶了扶左眼上的布条子,笑眯眯地说:“各位不必担心,我既不会魇术也不修行,就只会算个卦而已,又能做什么呢?我既然来了这里,便是知道各位需要我,终究会带我同行。有我在身边,便是策因也找不到各位。”
温辞轻笑一声,他把手搭在膝盖上,俯身靠近苍术:“我们需要你?你可真是乐于助人啊,你就不想从我们身上获得什么?”
苍术沉默片刻,在众人的注目下往后一塌靠在墙壁上,笑道:“正是闲适春夜,诸位又对在下十分感兴趣,那在下便讲个故事。”
出人意料的是,苍术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若故事是真的,那便坦诚到了露骨的地步。
他说许多年以前,有一个人学了些占卜之术,碰巧有些天赋,学得不错。然后他便悲哀地算到,自己这一生实在是倒霉透顶,将要厄运缠身,颠沛流离,盛年而亡。
他实在不甘心,占卜能力又确实出色,于是他左找右寻,还真寻到了一个改命的方法——去偷别人的好运。以某种方法拿别人命里的幸运,去填自己命里的窟窿。
“那我们之所以这么倒霉……”谢玉珠打断苍术,手指在自己和叶悯微、温辞之间转了个圈,意有所指。
“哦,诸君都是天生的倒霉蛋,和在下全无关系。”苍术不假思索。
“……”
谢玉珠不知是喜是悲。
苍术笑眯眯地继续讲述故事。
这人靠着偷别人的好运,如愿以偿地茍活于世,只是偷来的命数倍加坎坷。
在他得以延长的生命里,他被各种各样的势力威逼利诱占卜。他在这些卜算中知道太多秘密,又因此被丢弃、追杀,颠沛流离,九死一生。
他的人生糟糕透顶,然而这祸事连连的人生却突然出现了好事——在被追杀的途中,有人救了他。
那个人本来是要杀他的,她为什么要救他,他也不知道。
她是个沉默寡言的姑娘,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手却极其利落。杀人如杀鸡宰羊一般,手起刀落眼也不眨,他从来没见过在这个年纪能狠戾至此的姑娘。
这个姑娘救他,便是背叛自己的组织。然而她二话不说就带着他一起逃亡,与那些要夺他性命的人厮杀。他在她的庇护下拥有了他偷来的生命里,最长时间的一段自由。
那时候他久违地觉得开心,他想这个姑娘大约是要他卜算什么,就像之前那些想利用他的人一样。不过那也没关系,只要是她的请求,无论什么他都愿意去算。
可直到她为了帮他引开追兵,死于乱箭之下时,她也没有向他提出任何问题。
在弥留之际,她却解答了他的问题。她说她之所以会救他,只是报恩而已。
她幼时与亲人失散,在街上乞讨为生。有一年雪下得很大,天寒地冻,她就要被冻死了。街上走过来一个哥哥,那个哥哥把棉衣脱下来盖住她,让她暖和过来,还带她去吃了一顿热饭。
后来她流浪多年,又做了t杀手,但是她总是会想起雪地里暖和的棉衣,还有那一顿世界上最好吃的饭。那是她记忆里最深刻的善意。
她想如果她能见到她的恩人,她一定要报答他的恩情,赴汤蹈火,死也无妨。
——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认出你了。没想到还能遇见你,真好。
她浑身是血,气息断绝时却笑着,心满意足。
这姑娘面冷心热,把别人对自己的一点儿好念了这么久。如果她能在父母身边长大,应当是个非常幸福的姑娘。
然而她没有。
他终于想起来她是谁,抱着她的尸体,只觉彻骨冰凉。她简直是他漫长人生里,遇见过最荒唐,最可悲的人。
她对她保护的这个人一无所知。
她不知道那个大雪纷飞的街头,本该是她苦难的尽头。
只要她在那里再等上一炷香的时间,她失散的家人就会找到她。她本该和家人团聚,衣食无忧,饱读诗书;嫁做富商之妻,夫妻和睦,儿孙满堂,这一生荣华富贵,和乐顺遂。
然而那一切尽数烟消云散,因为她视作恩人的这个人把她带走,让她与家人失之交臂。
他不是她的恩人,他是她一生苦难的罪魁祸首。她所惦念的,她所感激的,只是一场卑劣的偷窃。
而他这场偷窃,终于在此刻迎来了丰厚的成果,她终于以自己的善良与孤苦,厄运与性命换取了他的生存。
她居然说他是她的恩人。
她居然说重新遇见他真好。
错乱颠倒,荒谬绝伦。
“多年以来,我只管算如何偷运续命。我刻意不去知道被偷走好运的人后来命途如何,以何种契机,辗转地来填补我的生命。”
“我以为这样我就可以装作一无所知,心怀侥幸、大摇大摆地活下去。”
终于有一天,他与自己的罪孽狭路相逢,终于目睹了这鲜血淋漓的,他所摧毁的一个人的全部人生。
他蓦然看见这茍延残喘的身躯里注满了他人的厄运,沉重得让他不得喘息,无法前行。
他恐惧这由他人厄运拼凑而成的人生。
“从那之后,我便决心要还债。我找到那些被我偷取好运之人,将他们的运气一一偿还。若他们还活着,就补给他们这一世。若他们已经死了,就填给他们下一世。”
“时至今日,我的债已经快要还完,就只剩下她了。”苍术轻声叹息。
荒野的夜晚万籁俱寂,烛火跳跃,照亮破庙里这一块狭窄的角落,静默地映在每一个人的脸上。不远处座上残损的佛像也低眉敛目,沉默不语。
寂静之中,谢玉珠率先打破沉默,她清了清嗓子,斟酌着慢慢说:“苍术……苍术大哥,虽说你做的不地道,但上辈子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现在我喜欢那种高大英俊威猛深沉的男人,不喜欢你这样……”
她说得十分艰难,仿佛在努力措辞。在话题往奇异的方向发展之前,苍术及时地打断她:“不是你。”
谢玉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抚着心口道:“那就好!那就好!吓得我是坐如针毡啊!不是我……那……难道是大师父?”
谢玉珠满面疑惑地指向叶悯微,苍术立刻制止了谢玉珠离谱的揣测。
“也不是她。”
谢玉珠奇道:“都不是,那你找我们干什么呢?”
“我跟着各位,自然会见到她的。”
温辞探究道:“你想说你神机妙算,能改他人命数以利自己,如今却不知道那个姑娘的所在,还要跟着我们吗?”
苍术从容以对:“我自然知道她在哪里。只是菩萨畏因,凡人畏果,我要以最好的因果与她相遇。而跟着各位,就是最好的因。”
温辞目光深深,不置一词。
苍术转向叶悯微,主动问道:“万象之宗怎么一言不发,您对在下没什么疑问吗?”
叶悯微点点头,说:“有。”
然后她便开始了她的长篇推演。
“你说你偷走这个姑娘的好运,以至于摧毁她的一生,这种说法并无道理。假使天机自有定数,便如在四边设墙的冰面上弹出一颗冰球,从它滑出的一瞬间开始行动轨迹便已注定。你只是天机设在此处的一道固定的墙壁,它以某个方向撞向你,再经由你滑向下一道墙壁。你的选择不是你的选择,而是天机如此,事实上没有人有选择,她从出生开始这一生便已注定。”
“假使天机并无定数,便如在广阔无垠的冰面上弹球,你只是突然出现在她轨迹上的一面墙,她撞上你然后转向。那么在她之后的滑行中,她还会撞上无数突然出现的墙,她在所有的碰撞中都未能彻底转向,仍然落入了湖中的大洞中。这其中,又有多少归因于你?”
谢玉珠与苍术一齐瞪大眼睛瞧着叶悯微,温辞却并不惊讶,只是嗤笑一声。
叶悯微说完之后与他们面面相觑,似乎发现有些不妥,于是补上一句:“由此看来,我认为你对于她的影响,远没有你想象的那样重大。”
苍术沉默不语,谢玉珠还适时地插了一把刀:“大师父,按你这么说他这些年还债,不都白还了吗?”
苍术的脸色青白得十分好看。
叶悯微认真地在地上划出一些符号来:“我说的只是一种推论,这个被称作天机的东西十分玄奥,若其中相互影响的因素部分固定部分可变……”
她说到这里,烛火正好燃到了尽头,嗖的一下熄灭,悠悠升起一道白烟。破庙里的光线顷刻间暗下去。
苍术好像终于解脱般松了口气,欣慰道:“太好了。其实在下双耳已聋,只是会读唇语而已。如今没有光,在下便什么都听不见了,还是早点休息,养生要紧。”
他说着就利索地躺在地上,便摸索着捞到旁边的一堆干草,撒在自己身上。很快便从那黑影里传来平稳的呼吸声。
“他倒是睡得很沉,不怕我们杀了他。”温辞在黑暗中冷冷道,语气仿佛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徒。
“他能睡得这么沉,应该是算到我们不会杀他。”叶悯微答道。
“大师父二师父,咱们真的要带他一起走吗?”
“带与不带有什么区别?他手指一掐就能找到我们。与其让他落在别人手上来算我们,不如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我怕是上辈子把你叶悯微坑到家破人亡跟苍术坑那丫头似的,所以这辈子要管你的闲事!还有你!”
温辞越说越来气,他愤愤不平地骂完叶悯微,怒气一下子转向谢玉珠:“你再叫我二师父,我就把你扔到地道里,让你顺着台阶滚回青阳渡去!”
谢玉珠瘪了瘪嘴。
月亮刚刚升起来没多久,时间实在太早,远远不到要入睡的时候。叶悯微走出破庙坐在门槛上,靠着破庙的破门,戴上视石举起牵丝盒。
视野里骤然出现蓝色的灵力脉络图,浮在牵丝盒之上,复杂而精细,环环相扣。叶悯微旋转牵丝盒,视野里的脉络图随之转变角度。
她很快把化形、感官传递、四肢控制等等每一部分拆分出来,再层层细分下去。这件事仿佛是她的本能,她几乎用不着多少思考,依靠直觉就能分辨出来。
万象森罗里所有的灵脉都叠在一起,灵活搭配可有万千效果,但缺点在于错综复杂不好辩识。这种专注于一种术法的灵器,不同功用的回路一目了然。
在这样小的一个盒子上刻下如此复杂密集的脉络,应该是温辞的手笔。
她在阜江城曾随庄叔去过一家玉器行,见过那里师傅做的微雕,可在桃核、甚至米粒大小的竹片上雕刻,图画栩栩如生,纤毫毕现。温辞应当也可以做到。
“真是一双巧手啊,为何能这么灵巧呢?经脉骨骼看起来也不比旁人多什么。”叶悯微喃喃道。
谢玉珠正坐在叶悯微旁边,看着用来叫醒叶悯微的那本数术书,闻言她随口道:“大师父您这话说的,好像想把巫先生的手砍下来研究似的。”
受到了温辞的最终警告,谢玉珠终于把“二师父”又换回了“巫先生”。
叶悯微目光一亮:“对啊,可以这么做吗?不过……这样装回去的时候,可能就没法像原来那么灵巧了。”
“……”
谢玉珠由衷道:“大师父,您有时候挺可怕的。”
顿了顿,她纳闷地问道:“对了,今天巫先生装死的时候,您也太冷静了吧t?您真不知道他是假死吗?”
“不知道。”
“那当时您就不悲伤?不遗憾?不痛惜?”
“没有他找回魇兽确实会比较困难,也没有更加了解我的人了,但总会有别的办法……”
“等等,我不是说这个!”
谢玉珠沉默片刻,合上书开始认真和她大师父讨论这个问题。
“大师父,做人要讲良心啊!您想想巫先生今天要真死了,那都是为了帮您啊,进一步说,他是为您丢了性命啊。”
“我们之间有交易,按照约定他要帮我。”
“什么交易能比命还重要啊!没命了什么都干不成了!谁能不怕死啊,大师父您能不怕死吗?”
叶悯微点点头:“不怕。”
谢玉珠睁大眼睛:“您不怕?您怎么连死都不怕呢?”
“为什么要怕?死去就可以研究死后的世界,不过如今这个世界我尚且还没弄清楚,确实有点遗憾。”叶悯微一本正经。
谢玉珠捂住了自己的脑袋,她大师父为什么总能把超出常理的东西说得那么有道理。
怀揣着绝不能被她大师父说服的信念,她试图把对话掰到自己的思路上来。
“不是……咱们从头捋一下啊。师父,您和巫先生是五十年的朋友,这个您知道的吧?我看您是左撇子,却用右手拿筷子吃饭。巫先生是右撇子,却用左手写字。您说这是为什么呢?”
不等叶悯微回答,谢玉珠就说道:“您一想就能明白,因为您早在百年前就辟谷不食,上昆吾山时恐怕也有十年不见碗筷了。大概是为了陪巫先生,你才重新吃饭的,所以你学他右手拿筷子,连执筷姿势都错得如出一辙。”
“而巫先生是巫族人,他原本应该不识汉字,于是跟您学写字,虽然右手便利却用左手拿笔,字迹都您一模一样。你们在朝夕相处里染上对方的习惯,虽然您不记得了,但巫先生也是您生命的一部分啊。”
“您再想想,以前没有我,谁会在您打滚的时候,把会伤到您的桌椅摆设挪开呢?谁会在您思考入神的时候,念数术问题叫醒您呢?谁会在您心不在焉的时候扶着您不让您摔倒呢?那个人分明是巫先生啊。”
“您再看今天,他逃跑时候最紧张您,一直拉着您的手护着您。再看看我,巫先生完全都不管我的!”
谢玉珠由浅入深鞭辟入里,一番论述结束,斩钉截铁道:“所以巫先生对您挺好的,他帮您除了交易之外更多是情义。如果您当真失去了他,应该伤心难过才是啊。”
叶悯微点点头,她赞同道:“你说的很有道理。”
谢玉珠喜上眉梢。
叶悯微接着说:“可是我确实不伤心,也不难过。”
“……”
谢玉珠一败涂地。
她泄气地弯下腰去,头沉在手臂间,心说她大师父会和梦墟主人决裂不是没有道理的。或者应该说他们能当五十年的朋友,真是奇迹。
但是不管前尘往事如何,如今大师父巫先生再次同行,正是弥合伤痕,修复关系的机会。总得做出点改变,不能停滞不前,甚至重蹈覆辙吧?
谢玉珠重整旗鼓,擡起头认真地嘱咐叶悯微:“大师父,咱刚刚说的这些话,您可千万别对巫先生说。你得表现得在意他,关心他,他有事儿你也帮他一把。就比如今天,至少他倒下去的时候,你得扶他一下吧?就在你眼前,伸一下手的事儿,他摔下去多疼啊!你扶一下,他肯定会很高兴的。”
叶悯微面不改色道:“他如果真死了,是不会疼的。”
眼见着自己的徒弟的表情比哭还难看,叶悯微难得良心发现,补充道:“不过我会试试看的。”
谢玉珠到此终于鸣金收兵,只觉这一番劝说实在劳心劳神,她师父简直是油盐不进。说完她心累人乏,只想早点去睡觉。
然而她刚伸着懒腰走进破庙,一转头便看见了温辞。
他抱着胳膊背倚窗框,正站在大开的门扉边,被破窗格分割的月光照了满身,神情模糊不明。
显然刚刚她们说的话,他全听见了。
谢玉珠吓了一跳,手臂僵在半空。此刻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今夜不仅大费心力,最终还白费了心力。
这正是弟子干活——徒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