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今夜叶悯微走出房门时,正好迎面遇到了苍术。她与苍术平日里没什么交流,近来她沉迷于各种术法,更是如此。
然而这一次她先开口了。
“苍术,你有亲人吗?”她突然问道。
苍术并没有听见——准确地说是没有看见叶悯微在说话。他耳朵聋了,平日里交流一半靠读唇语一半靠算卦,这黑灯瞎火的他能注意到才有鬼。于是叶悯微执着地扯住他的袖子,把这话又问了一遍。
苍术听到这问题愣住了,他打量叶悯微片刻,然后笑道:“当然有了,谁也不是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怎么会没有亲人呢?”
“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们呢?你不想念他们吗?”
“他们应该并不想念我吧,就算再见又如何呢?只是相怜相笑,满面尘埃罢了。”苍术微微一笑,昏黄烛光从他身后的房间透过来,这话说得寂寥,他的笑容却是温暖的。
“不过我确实很想念他们。”他补充道。
苍术也没有问叶悯微为何突然问他这些问题。他这人怪得很,孑然一身无亲无故,却能所有人达成心照不宣的默契。回答完问题他便笑了笑,开门回房贯彻他早睡早起的养生之道了。
叶悯微的目光又转向孙婆婆亮着昏黄灯光的房间,直到温辞唤她,她才回过神来随他上山。
夜晚的崇丹山不复白日热闹,但依旧有不少仙门在此活动,布阵看守,等着魇兽落网。也有些魇师伺机而动,在周边寻觅。不过近日来魇兽被他们所扰,逐渐往山西面而去,故而大部分人都在西边驻守。依稀能看见山的西面有光芒时强时弱,应当是在追逐魇兽。
于此相比,叶悯微与温辞所在的崇丹山鹰还岭从无魇兽出没,因而一片宁静。温辞为叶悯微在此划出了一片安全的区域,以魇术筑起围墙,遮挡内外的视线。即便是有仙门弟子或者其他魇师经过,见到这样坚固的魇术围墙,也都知道里面的人不好惹,一般不会引起事端。
如今大部分人各自为阵,关系十分微妙,谁也不想在魇兽以外的事儿上惹麻烦。
当然这围墙也是圈着叶悯微不让她跑到仙门或者其他魇师的面前——或者阵网里。她一贯陷入自己的思绪中就不管不顾,想起来什么能满山头地跑。
今日的叶悯微却有些不同寻常。她算着算着居然有些走神,站在原地愣了片刻,才从兜里拿出一颗苍晶插进土里。她在那里再撒下一颗树籽,光芒一闪,树籽便生出强健的根须卷着苍晶深入地底。
“还剩最后一颗。”她喃喃道。
今夜月光明亮,照得土壤与树木草丛清楚明晰,叶悯微旋转了某个角度,然后顺着那个角度向前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铃鼓声突然响起,叶悯微擡起了头。
没有树木遮挡的宽阔草地上,温辞正踏着一面大鼓,手里拿个铃鼓,漫不经心地摇晃两下,似乎在回忆什么。
叶悯微正奇怪他从哪里带来的鼓,只见温辞手臂一横,藤黄的袖子在月光下划过一道圆,手中便出现了一根一人长的木杖。那木杖雕刻精美繁复,头尾包裹金银,顶上有一座金制小神像,莲花座下垂下一尺长的流云形金穗。
编钟、笛子、琵琶与唢呐凭空出现,他将铃鼓往空中一掷,那铃鼓便也悬在了空中。
是了,这些东西应该是他从梦魇中召出来的。叶悯微想能凑出这么多乐器,也不知他翻了多少梦境。
温辞并没有在意她,他低眸以脚跟在鼓上慢悠悠地敲了两下,然后将那木杖往身前一横。金穗与铃铛轻响,悬空的梦魇乐器们自发奏响,金石丝竹之声交织,他的身躯便在那面巨大的鼓上旋转起来。脚步踏着鼓点,由慢至快,鼓点追着脚步,由弱渐强。
鼓声愈发激越音律愈发宏大,那支精美的木杖在温辞的手中旋转,抛掷与挥舞,仿佛受命于他的一部分血肉与骨骼。
从鼓乐中生出千军万马,他踏着万马奔腾之声跳跃与旋转,身体倾倒下去再腾起,翻入空中再落在鼓上。木杖绕过他的肩背转进他的手中,再从他的手中高高抛入空中,恰在最高点金穗散开,相击之声与钟鼓齐响,一瞬间穿透耳骨与心扉。
他仿佛古老民族的巫祝,以舞乐为言语与天地相酬。
接着鼓也升入空中,温辞稳稳地踏在鼓上,以天为海以鼓为舟,乐器们往来飞舞。仿佛它们也沉醉其中,不可自拔。
叶悯微看着这个温辞,仿佛又回到了摘月楼里抱着铜镜看他跳舞的时候。他起舞之时那美丽眉目便看不分明,却又比他平日里还要美上千倍万倍。
直到那木杖横在眼前时,叶悯微才骤然回神。音乐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下,温辞站在悬空的鼓上拿木杖指着她,杖头那尊金像离她的眼睛不过三寸,金穗便在她眼前摇曳。
摇晃的金穗之间,她见温辞的额上出了一层薄汗,如一层冷辉镀在身上,就像一尊俊美的神像。美人胸膛上下起伏着,微微擡起下巴看向她。
“你在干什么?”他的声音不平稳,喘息声明显。
“看你跳舞。”
“你不是有东西要算吗?”
“啊……我忘了。”
温辞皱眉望着她半晌,然后收回木杖在鼓上点了点。
一瞬间所有乐器连同木杖都消失不见,他双脚落回地面,拍拍手坐在草地中间的一块大石头上歇息。
叶悯微想了想,也走到他身边坐下。
温辞转过头瞥了叶悯微一眼,问道:“出什么事儿了?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叶悯微没有答话,她擡头看向夜空。今夜星光烂漫,漫天星斗如同明灯高悬,银色光辉落在她的眼眸里,照亮她眼眸里的迷惑。她的发髻间有东西被星光照得闪烁。
温辞伸过手去,把她头上那支发钗拿下来,左右翻看。
“孙婆婆是真把你当女儿了。”
那是一支纤细的金镶玉钗子。崇丹山周围矿产丰富,尤其有几个大金矿,附近金子走私生意极多,故而金子易得。即便是如此,这样的钗子也该是普通人家的传家宝了。
这是孙婆婆为数不多的宝贝,她曾经给过自己的女儿,后来又回到了自己手里。如今她把叶悯微当成了女儿,就想着法子的要把钗子送出去,叶悯微不要她便伺机插在叶悯微发t髻上,这送出退回的戏码已经来回上演了数次。
叶悯微从温辞手里接过这钗子,仔细瞧了一会儿,然后擡眼问温辞道:“温辞,我有对你提起过我的家人吗?”
这问题对别人来说十分寻常,但从叶悯微的嘴里问出来就是十足的反常,不说千载难逢也是百年不遇。
温辞诧异地打量着叶悯微,许久才回答道:“没有。”
叶悯微低下眼眸,望着钗子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看起来居然有点失望。
温辞疑心是自己看错了,他沉默半天之后,拿起身旁一棵草叶,在手中撚搓着。
“不过我下山之后,打听过你的家世。”他最终还是说起自己知道的事情。
“你出身于前朝的星官之家,自小长于数术,十二岁时准确预言出太白经天的天象,招致非议。你的家人便将你送去逍遥门修行以避灾祸。没过多少年,王朝果然覆灭,你的家人在乱世中尽数丧生。”
皇家认为天象预兆人间灾祸。太白经天意味着天下大乱,王朝换代,人民流亡。这是大凶之兆。
而叶悯微仅仅十二岁,却能在预兆出现前算到预兆,仿佛先天意一步,又仿佛是她带来了不祥之兆。若不是被家人送到逍遥门,她早在王朝覆灭之前就该被处死了。
“还有吗?”叶悯微追问道。
温辞手指间的长草叶已经撚成细绳,单手五指转动间便编出绳结来,随着他说出的故事越结越繁复。
“后来你在昆吾山上造过许多窥镜,算过各种天象,排出了五十年间的星表。我看你并不在意什么预兆什么应验,你说日月星辰运转自有其规律,大概只是对规律感兴趣罢了。”
叶悯微眸光微动,她望着那漫天闪烁的星海,摇摇头道:“我不记得了。”
万象森罗安静无声地旋转着,叶悯微思索片刻,说道:“不过我之前在书上看到过一种观测天象的仪器,名为浑仪,和万象森罗外观十分相像。”
她第一次在书上看到浑仪的图绘,便有所猜测,万象森罗或许是照着它的样子设计的。
原来这些是她的童年,她的来处,是她之所以为她的一部分,但是她已经全然遗忘。
这些东西重要吗?她也不明白。
只是孙婆婆抓住她手时的力道好像还留在她的手上,在她张开五指时束缚住她的骨头,在她想要投入算数时牵住她的神思。
山峰上一时寂静,只有夏蝉声聒噪,微风拂过树林,叶子沙沙作响。
“那你的童年呢,温辞,你的童年是什么样的?”叶悯微打破了沉默。
温辞蓦然僵住,星辰在他眼底铺成一层冷冽的光,仿佛更深处横着不透亮的黑墙。方才他跳舞时那仿佛燃灼的热烈完全熄灭了,他像是石头做的人,触手生寒。
沉默许久后他收回手臂搁在膝盖上,轻轻拍了拍灰。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
“可我已经忘了。”
“你忘了关我什么事?我说过一遍,便不会再说第二遍。”
叶悯微一语道破:“你不想说。”
温辞大大方方承认:“对,我不想说。”
“为什么不想?”
“叶悯微,做人最基本的礼貌,就是当别人不愿意说的时候不要追问。”
叶悯微点点头,她从善如流道:“看来我是一个没有礼貌的人,所以你为什么不想说呢?”
“……”
“我曾进过你的噩梦,那里有孩童模样的你,看起来七八岁的样子,应该是在你随天机老人上昆吾山之前。噩梦里尸体垒在街道上,你在逃离血海尸山与巨门……”
叶悯微自顾自地说下去,完全没注意到身边的温辞脸色骤然苍白。下一刻她便被推倒在地,温辞手直掐上她的脖子,仿佛一个字也不能多听。
“叶悯微!”
他喊她的名字,拳头捏得咯吱作响,大怒道:“够了!叶、悯、微,你闭嘴!”
叶悯微难得识趣儿地住了嘴。
温辞愤恨至极地骂道:“你这个死性不改的混蛋!就算失忆了也一点儿没变!”
“我怎么了?”
“没心没肺、薄情无义、随心所欲、熟视无睹、肆无忌惮、出口伤人,还偏偏做出一副不知者无罪的样子。”
他噼里啪啦说得极快,那些词仿佛一直哽在他的喉头,根本不需要思索便倾泻而出。放在叶悯微脖子上的那只手重重地压着她的锁骨,却并没有收紧。
叶悯微望着温辞漂亮的凤眼,即使盛满了愤怒,美丽依旧不减分毫。她叹息一声说道:“我们说话为何总是要到剑拔弩张的地步。我们为什么不能心平气和地聊聊呢?”
温辞低声笑起来,嘲弄地说:“怪我吗?”
“是我没心没肺、薄情无义、随心所欲、熟视无睹、肆无忌惮、出口伤人。”叶悯微回答得流畅,又毫无愧色,仍旧是一副不知者无罪的样子。
温辞打量她片刻,他偏过头去,戏谑地说道:“想和我聊聊?你骗谁呢,叶悯微,我是怎样的人,我的人生,我的想法,这些你真的感兴趣吗?你一次又一次找我,让我帮助你找魇兽,根本不是对我感兴趣,你只把我当镜子——你只对你自己感兴趣。”
“你问我的童年,不过是想对照着猜测自己的童年罢了。丢了的东西,现在想着要找回来了?我凭什么要为了给你当镜子而自揭伤口?你是谁啊?你算什么啊?当年你为了我的巫族血脉找上我,折腾得我死去活来,研究我的天赋我的身体我的精魄,造出魇术魇修还不够吗?我当你的活灵器三十年,还、不、够、吗!!”
叶悯微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温辞双目通红,里面盛着的也不知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
他并没有把身体的力量卸在她身上,她却没来由地感觉到沉重。陌生的重量从他放在她锁骨上的指腹一路深入,就像孙婆婆拉住她时那样。
视石之后的世界星光灿烂,温辞的眉目清晰,连眼睫都分明,她却从没有觉得温辞像此刻这般模糊难懂。
仔细想想,其实温辞一直都是难懂的,只是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深究过他的难懂。
“所以我们从来都是仇人吗?”她问道。
“仇人?从来?”温辞重复了一遍,低低地一笑然后沉默了。
“你自然是我的仇人。但是若是因为这件事,我早在昆吾山上就和你同归于尽了,哪里还需要耗上五十年。”
顿了顿,温辞说:“那是我答应的,我允许你对我做任何事情,只要你能治好我的病。我病愈下山的时候,这一桩交易便钱货两讫,互不相欠了。”
“可我们也算不上朋友?”叶悯微问道。
温辞望着叶悯微半晌,直起身来远离她,声音模糊。
“或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