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魇师 正文 第35章 争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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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争斗

    这世上认识叶悯微的人确实不多,除了与她一同在昆吾山上待了数十年的温辞,就是她还未隐居昆吾山时在逍遥门的同辈。七八十年间,修行不济的人大多老死,只剩下修为高的还活着那么几个。

    甄元启便是其中之一。

    他和叶悯微同为上一任逍遥门主的亲传弟子,他是老门主的开门大弟子,而叶悯微是老门主的关门弟子,正好是一头一尾。如此算来,叶悯微还是他嫡亲的小师妹。

    话虽如此,甄元启与这个从天而降的师妹其实并不相熟。不过是师父领进门的时候见过几面,听到师父为这个小姑娘起的名字——“悯微”。

    后来她便随师父上了袭眀塔,后来那只有门主与下一任门主能够去往的九十九层塔顶便燃起灯火,昼夜不息。塔下仰望的众人里,只能听见她的传说,与塔上源源不断传下来的各种功法研究改进与拓展的手记。

    后来甄元启也曾在塔里见过她。

    他拿着古书去袭眀塔问师父问题,正碰到叶悯微从塔顶下来。师父便让叶悯微替他解答,那个神情平和冷静的小姑娘因为久不见天日而肤色苍白,眼睛却十分明亮。她拿过他手里的书,在朦胧的烟雾影子中看了一眼书,便同他说起如此这般。

    那日她说的什么,他如今也忘了,只是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去过袭眀塔问问题。或许是出于某种羞愧,或者是嫉妒。

    还有某种不愿承认的低头。

    他一生自视甚高,鲜少为了什么低头,而曾为叶悯微这个自私自利冷血残忍的家伙低头,是他这一生之耻。

    月光之下这女子和袭眀塔上那一面并无太大区别,只是头发全白,月光下覆盖了一头白雪。

    逍遥门的弟子们将叶悯微团团围住,卓意朗因为是别派之人,在最初的问话后就退到了一边,沉默地望着叶悯微。

    叶悯微记忆全无,连温辞都记不得更别说甄元启。她茫然了一瞬,然后指着身后那座崇丹山对甄元启说道:“我还有东西要算,有什么事儿等会儿再说可以吗?”

    “你还要算什么?算再劫走多少百姓,算要再把这世界作乱成什么样子吗?”甄元启冷嘲道。

    他缓缓举起手指,指向叶悯微:“我逍遥门立派千年,戒律森严,一向以清正守己、德重恩弘闻名于世,你这样的大逆不道之辈令本门丢尽颜面,简直是师门不幸!你若俯首就擒,跟我回去跪在师父的画像前悔过,念在师兄妹之谊,我今日可饶你一命。”

    “哦,你是我的师兄。可是——悔过?”

    那多年来容颜未改的女子略一思,同从前一样安然又真挚道:“我做错什么了吗?”

    她此言一出,方才还镇静的甄元启瞬间脸色铁青,怒意深沉,他拔出剑来直指叶悯微:“时至今日,你居然仍无丝毫悔改之心!岁青、勾年、郦柏、竺烟,摆阵!”

    甄元启这句话同他的剑光一起直指叶悯微。周围的弟子结成阵法随他而上,无数蓝光如从地面生出的铁笼。

    叶悯微迅速后退,白色裙角随风层层扬起,从她手中抛出无数树籽,在月光下如同粉尘般落地,然后无数荆棘拔地而起,和那些蓝光纠缠在一起。

    叶悯微乘着疯狂生长的荆棘向上而去,被甄元启一道剑光压下来,她手掌中吹烟化灰术的灰烬裹着甄元启的青铜灵剑,勉强挡下这一击。

    她被甄元启的深厚灵力震得连连后退,落在荆棘丛林之中,擡头看向甄元启。

    “你们又要杀我?”叶悯微的语气颇为无奈。

    “你竟然毫无悔过之心,不如今日我就清理门户、为民除害!”

    甄元启的灵力顺着手臂蔓延至灵剑之上,瞬间他的背后腾起漫天的灰烬,遮天蔽日,竟如同那日温辞召来的烈火幻象一样。

    逍遥门弟子已经将荆棘丛林斩落,树枝散落一地之间向叶悯微合围。叶悯微从怀里拿出一袋树籽,将那树籽往周围一抛,低声叹息道:“可惜了,见血封喉树籽很贵的。”

    高大粗壮的树木围绕着叶悯微腾然而起,这些原本在炎热潮湿的南洋才能生长的巨大树木生机勃勃地在月光下挺立。

    粗壮笔直的枝干被逍遥门弟子们纷纷砍断,立刻喷出乳白色的汁液来,如悬泉瀑布般。躲避不及的弟子被树汁溅了一脸,有人高呼道:“这是见血封喉树!树汁有剧毒!”

    他们混乱之际叶悯微视石上的蓝光飞快跳动,瞬间找到阵法的破绽。她那白衣身影如一只白鹰,刹那间便乘着灰烬破阵而出。

    逍遥门弟子的慌乱也只是瞬间的事,他们毕竟训练有素,中毒的立刻掏出门派解毒药吃下,未中毒的绕过见血封喉树朝叶悯微的方向追去。

    他们结印念咒之间,影子居然和自己的双脚分开,如有自己的意志般向前奔去,正是逍遥门的据影术。

    甄元启的目光愈加冰冷,他盯着叶悯微奔逃的方向,一字一顿道:“执迷不悟。”

    另一边,温辞在任唐召来的梦魇里也和诸位仙门弟子打得热闹。他狠狠皱着眉头,挥手间灰黑的巨鸟羽毛将血池里冲出的怪物一一穿透,他指着任唐道:“你难道就这么点儿出息?回回都搞这种伏尸流血的噩梦,你就不嫌恶心?任唐,凶煞之梦确实不是人人能驾驭的,你驾驭得不错,但是你只拘泥于这一类噩梦,便永远也无法进益!”

    “你的魇术倒是百无禁忌,所向无敌,可惜心术不正,为害一方有什么用!”

    “我跟你们说了几十遍了,人不是我掳走的,你们耳朵都聋了吗!”

    温辞的魇术显然大大胜过任唐,怎奈任唐把那些仙门弟子也都拉进了梦魇里,还借梦魇之力为他们助力。

    人多势众之下,温辞虽说毫发无伤,但一时也无法脱身。他见一道道蓝光向他袭来,不胜其烦地挥手挡过,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站在巨鸟之上,望着血海之间乌泱泱的仙门之人,缓缓说道:“你们明知不可能将我抓住,只能把我在此拖住片刻而已,你们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你们又为什么这么肯定是我掳走了百姓?”

    温辞眼色深沉地暗下去。

    如风暴一般的羽毛裹挟而来,他俯冲而下,直对那些仙门之人,咬牙切齿道:“你们已经知道了,你们是为了抓她。”

    “不想死的都给我让开!”

    原本寂静无声的宁裕镇街道上突然爆发出震天的炸响,人去楼空的屋舍应声而倒,烟尘冲天。

    在烟尘之上更大的灰烬覆压而来,灰烬身影仿佛一只高过屋舍的巨虎,一脚踩碎房屋。另一片灰烬腾空而起,形如白鹤与巨虎相对,两方缠斗在一起,冲散又聚形,如一场风暴。

    不远处重又生长的t见血封喉树丛边,仙门弟子们的影子纷纷腾跃而上,朝着树影而去。

    只见那些影子挥剑砍向树影,树影竟然被人影斩断,那原本蓬勃生长的见血封喉树立刻如树影一般被斩断倒塌。仙门弟子远在汁液喷溅范围之外念咒控制,毫发无伤。

    巨虎挥爪之间白鹤终于被完全撞散,巨虎的爪子凌厉带风,一爪拍向高楼。烟尘弥散之间,只见墙生生凹进去两尺,那灰烬缠成的爪子里,攥着个白衣白发的姑娘。

    叶悯微身上已满是泥土,白发都变成了灰发。她低头吐出一口血来,血在被撕裂的衣襟上蔓延开一片。

    甄元启慢慢落在她面前,背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叶悯微擡起头来,她的额头被碎瓦划伤,血顺着眼睛留下来,染红了她的一只眼睛,那只眼睛血红却眨也不眨,睁得很大。

    她的眼睛依然明亮,那副闪着蓝光的视石居然一尘不染。

    “那控制影子的术法好生有趣,是叫做据影术吗?你的吹烟化灰术也很厉害。”叶悯微望着那只巨虎,语气甚至是赞叹的。

    甄元启冷哼一声,眼里的愤恨越发汹涌:“你知道你输在了哪里么?叶悯微,吹烟化灰术最最精要的不是修士的修为,而是这灰烬本身。你越珍爱之物化成的灰烬,在你手上便越强悍无敌,最好是你恨不得放弃这力量也要让它回来的东西所化的灰,那才能所向披靡。”

    “我这灰烬,是我门袭明塔倒塌时化为的灰烬,是我在梦墟之外收到的师门同辈骨灰。可你呢?叶悯微,你呢!你可有任何珍爱之物!你可有心!”

    巨虎瞬间攥紧叶悯微,逼得她再咳出一口血来。

    甄元启终于再也无法抑制怒气,仿佛这些话自叶悯微离门出走之时便存在了他肚子里,这些年无处抒发,终于得以与当事人当面对峙。

    “你可把师父放在心上过?你可把师门放在心上过?你十五岁便上袭明塔顶修行,九十九层灯火日夜不辍,师父亲自为你掌灯。谁不知道你是逍遥门的天才,你是逍遥门的未来,你是逍遥门下一任的门主,可你呢?非要在大论道上争强好胜,输了便一走了之!当年梦墟大劫死伤无数,后来卫渊叛教摧毁袭明塔,我逍遥门最需要你的时候,你都在哪里呢?你对得起师父吗?你对得起谁!”

    叶悯微咳嗽着擡起头来,脸侧被鲜血染红。她望向甄元启,眼睛虽然已经浸血,但目光仍然是一派澄澈,没有愧疚亦没有动摇。

    “那我为什么要离开你们呢?你说我在大论道上争强好胜,我到底在争什么?”

    这当事人已经忘却所有,甄元启的怒气喷薄而出,却无处着落。

    甄元启仿佛想要回答什么,突然却停了口。他手紧攥成拳,示意周围的弟子:“把她带走。”

    叶悯微低头叹息一声,说道:“真可惜,师兄,我挺想知道的。”

    她这句“师兄”让甄元启愣了愣,这愣神的一刹那甄元启周围突然有白发飘散。他警觉之间另一个“叶悯微”已经出现在他身后,长发飘飘无伤无损,挥刀刺向他的咽喉。

    弟子们大惊失色,纷纷奔来。只见甄元启极快地拔剑挥去,那个“叶悯微”便从中被劈成了两半,化为棉布人偶坠落在地。

    “牵丝术……雕虫小技……”甄元启正欲大怒,便听弟子们惊呼道:“师父,看影子!影子!”

    甄元启低头一看,人偶虽然落下,人偶的影子居然不落,维持着挥刀的姿态向他而来。他惊愕失色即刻躲避,然而已经来不及,他的脖子上瞬间出现一道浅伤,再深一点便要直入咽喉。

    甄元启被刺的瞬间,灰烬巨虎收手去救,叶悯微趁机脱身。被撞散的白鹤重新聚起,叶悯微乘着白鹤而上,回身望向愤怒至极的甄元启。

    她满身尘土血色,神情却平和,手腕上万象森罗旋转不止,蓝光强盛。

    她点点自己的视石,那上面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

    “据影术吗?挺有意思的,我学会了。”

    经年之后,她忘却所有,身败名裂,却仿佛依然是袭眀塔上那个让所有人仰望与憧憬的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