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魇师 正文 第38章 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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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败

    风声凛冽之中,叶悯微眸光微动,却仿佛更加茫然了。

    凤凰令飞行迅疾,风驰电掣间他们便越过山林与大陆,身下的景象变成茫茫海洋。这片海面十分平静,微波荡漾,月光照得大海波光粼粼。

    叶悯微与温辞悬在深海之上,四面望去均是不见边际的墨色。包裹着叶悯微的岩水灰烬便倾泻而下,铃铛响声纷乱间,温辞也把引入梦魇之中的灼热岩浆灰烬放出来,和凤凰令带来的熔岩汇聚在一起,灌入海中。

    海上瞬间蒸腾起巨大的水汽,弥天而上,仿佛整片海都被煮沸。熔岩与灰烬带着刺鼻的气味铺天盖地地倒进海里,被白色蒸汽盖成一片苍茫。

    吞鱼圆环还在源源不断地吸入崇丹山的岩浆,于是叶悯微这里也源源不断地涌现新的岩浆与灰烬,一刻不停注入海洋里。温辞很快收回手,三十几个梦里的东西被他倒了个干净。他将借来的梦魇一一归还后,终于出现一丝疲惫神色,半合着眼睛,懒懒地靠着叶悯微的肩膀。

    叶悯微只是目光灼灼地望着那海面,她巨大的火焰羽翼照得天地明亮,照得她眼睛亮得发烫。水气扑过她的面庞,在她灼热的翅膀烘烤下很快消失不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天际有一丝蒙蒙发亮的时候,这倾泻而下的岩浆与灰烬终于停住,不再有新的涌现。

    叶悯微轻声说道:“火山停下来了吗?”

    大海被白色的水汽覆盖着,依稀能听t见翻涌的声响,雾气稍稍散去之时,只见海中出现了一座新的岛屿。

    它焦黑而了无生机,或许仍旧炽热着。

    不过再过上几十年,上面也应该会长出一片郁郁葱葱的花草树木,就和这周围其他的岛屿一样。

    朦胧的晨光之中,叶悯微低头望向温辞,她说道:“我成功了吗?我救了他们?”

    她眼中闪烁着一种温辞很少看见的,执拗又欢欣,然而又迷茫的光芒。

    温辞点点头,他懒懒地笑了一声,说道:“怎么,你这是想要我称赞你?”

    叶悯微抿着唇,只是看着他不说话。

    温辞被她这么看着,逐渐有些不自然起来。他最终转过头,清清嗓子说道:“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干得漂亮,不愧是你叶悯微。”

    于是叶悯微的嘴角轻轻地勾起来,欢欣盖过了茫然,浮在她眼睛的最上面。

    蒙蒙发亮的海上,燃灼的巨大羽翼振翅之间发出震耳欲聋的啸鸣声,风一般地转头离去。波涛逐渐平息的大海中,焦黑的新生岛屿安静地屹立,周遭水雾弥漫。

    明亮的羽翼背对太阳升起的方向,一路落下火星,向着黑暗深处飞去。

    风声凛冽,叶悯微紧绷的心弦终于放下来,陌生的感觉交缠着填满胸腔。

    她不是因为答应了宋椒才救人的,她是因为想救人,所以才答应宋椒的。

    她从来与死亡相安无事,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起了同它斗争的心思。即便死亡无可畏惧,可她还是不想把这座镇子、这些人让给它,仿佛是那总在躺椅里打盹的孙婆婆对于女儿的执念一样。

    她不希望她在世界的这头,看不见他们的身影。她也不希望他们之间竖起高墙,互不相见。

    她也不明白这种希望的意义何在,奇怪的是,她觉得开心。她那在听到甄元启的话之后,便阻塞不畅的呼吸因此重新舒缓起来。

    然而此刻心怀喜悦的叶悯微还不明白,人生第一次尝试的事情,多半都会惨痛而败。

    即便是万象之宗也不能幸免。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穿过层层白云,他们看见了崇丹山。

    映入眼帘的是大片焦土。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尘埃,如乌云坠地。宁裕已经被完全掩埋,岩浆灰烬摧毁了所有树木、屋舍、街道与楼阁,举目望去尽是灰黑烟灰与凝固的熔岩,热气炙烤,犹如人间地狱。

    凤凰令燃烧的羽翼垂下,仿佛和它的主人一样震惊而无措,只能从炽热烟灰中保护着叶悯微与温辞。

    死寂的废墟之上,叶悯微与温辞是仅有的活物。

    温辞震惊无言,他睁大眼睛看着满目疮痍,怔忡片刻后立即伸手去召集死梦。

    在天色尚未大亮的最后一点时间里,焦土之中掩埋的所有死者遗梦骤然升起,朝温辞汇聚而来。

    那些死梦如一缕缕白色烟尘,又像是黑色风暴中的洁白羽毛,与灰黑的尘埃交杂围绕着温辞与叶悯微旋转,竟有百余缕。

    温辞食指一挑,从这些白烟中飞出一缕死梦,缠绕在他戴着金色指环的手指上,继而在空中弥散出一片模糊的画面。

    这模糊的画面里出现了他们熟悉的人。

    是宋椒。

    所谓死梦,是死去之人弥留之际,脑子里闪过的这一生回忆的碎片。温辞收到了宋椒的死梦,这便意味着那个刚刚还生龙活虎的,抹着眼泪请求他们救人的少年,此刻已在九泉之下。

    宋椒是毫无防备地被人从背后一刀捅入后心,倒地毙命的。倾斜的画面里,他只看到一双寻常的夜行黑靴,那人拿起吞鱼圆环便离开,他甚至没有看到凶手的眉目。

    那时火山的轰鸣已经逐渐微弱,剩余的岩浆失去了入口,赤红明亮地顺着山流淌下来。画面里宋椒的胳膊不停地挣扎,手指抠在泥土里,仿佛想要借一把力气再站起来似的。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岩浆顺着山体涌入宁裕,烧起滚滚浓烟,焚烧与硫磺的味道铺天盖地。

    他的手臂渐渐失去力气,然后他哭了。

    也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在哭泣,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的意识里出现他上山前见到的那些还没来得及离开的人,出现他苍老无依的婆婆,出现了温辞与叶悯微,还出现了一只非常美丽的雾气幻影般触不可及的白鹿。

    “快跑啊……快跑……”他低声说。

    “婆婆……婆婆……”

    “要把……灵器还给神仙……”

    他絮絮叨叨地,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

    他眼前又出现他一年四季不断生长,等待收获的庄稼,他去镇子上时遇见的药房掌柜家的姑娘,小时候最喜欢吃的甜糕。所有画面杂乱无序,最终归于空白。空白深处出现他的父母,他们的眉目间毫无岁月的痕迹,一如他儿时仰望的年轻模样,满面笑容地向他伸出手来。

    他们说想念他。

    宋椒抠入泥土里的手指渐渐松开,他像所有久违地见到父母的少年一样,嗫嚅道:“爹……娘………”

    画面暗去。

    这个短暂的死梦终结于此。

    温辞逐渐捏紧拳头,血气翻涌染红他的眼睛,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在这荒凉之地,尽是起伏的焦土,连绵的荒芜与死寂,死者与犯人都不可见。

    “是谁……是哪个畜生杀了宋椒!”温辞一字一顿道。

    “这是火山!想灵器想疯了吗!?难道吞鱼术是救你大爷的狗命的药引子不成!性命良心都丢到脑后,害死数百人也在所不惜!?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老子要把你千刀万剐!”

    铃铛声响得杂乱,满天死梦震颤,终于随着天明而陨落消散,只余温辞的怒吼声在焦土之上回荡。

    叶悯微擡头看着死梦消弭之后灰暗的天空,地面上腾腾升起热烟。崇丹山已经安静下来,沉默地矗立在即将亮起来的昏暗里,在热浪中身影扭曲。

    她脚下踏着的灰烬,本该是宁裕那条店铺林立的石砖路,金神节的花车就从这里走过,那时两边二层屋舍的窗户会全部打开,人们趴在窗台上朝花车招手,所有人互道安康,天空中飞扬着金色的福花。

    她以为所有的房屋街道都会安然无恙,太阳升起的时候,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不知道自己还会为了做一件事如此努力,她明明可以做到的。

    她就快要做到了。

    为什么结果却是这样?

    晨光穿过灰蒙蒙的空气,照得天色阴沉地亮起来。只有叶悯微与温辞的荒凉焦黑的大地上,慢慢聚集起一群人。

    温辞擡眼看去,他望向向他们逼近的这些门派各异的仙门修士,沉默一瞬继而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热烈得仿佛被火燃烧的不是身旁之人的羽翼,而是他。

    他说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没忘了抓叶悯微呢?是你们吗?杀了宋椒抢走吞鱼圆环的,是你们吗!?”

    甄元启神色沉沉地看向温辞,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们用吞鱼圆环和凤凰令把岩浆灰烬引到海上去。是你们为了抢走吞鱼圆环而杀人,让岩浆灰烬灌入城镇,摧毁房屋,害人性命的吗?”温辞双目赤红,咬着牙质问道。

    此言一出周围修士立刻议论纷纷,他们似乎也很惊诧,对此事并不知情。有人高喝道:“你休要污蔑我们!直到岩浆侵入前我们都在忙着救人,明明是你们心怀叵测,故意说错时间,招致伤亡,还掳走百姓!”

    叶悯微在他们的怒喝与包围中慢慢擡起头来,她脸上的血已然干涸,双目干涩布满血丝,白发被烈火与热浪烤得泛起焦色,背后巨大的火焰羽翼无声无息地垂落。

    或许是因为一整晚的过度演算,又或许是什么别的原因,她的头脑从来没有如此疲惫过。那双灰黑眼睛里盛满了迷惑不解,仿佛此时发生的一切她都看不明白。

    叶悯微环顾围着她与温辞的修士们,问道:“为什么?”

    她不知道这问题是在问谁,也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

    甄元启盯着叶悯微,回答了她的疑问:“你是在问,为什么有人会抢走灵器,为什么这里会化为焦土,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命丧于此吗?你问这是因为谁?因为什么?叶悯微,这都是因为你!因为你造的灵器啊!”

    “是你所做的一切搅乱了这个世界!你不择手段,t逆天而行!你把不可控制的力量交给不可控制的人,这些年这世上的人为了抢夺灵器还有你的魇兽,发生了多少惨绝人寰的灾难!?多少人争得你死我活,多少人死在混乱之中?今天的崇丹山,不过是二十年乱局中的一个小小缩影。这你就受不住了?你当年做灵器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

    “他们因谁而死?他们因你而死!你问为什么,他们就不想向你问一句为什么吗!”

    叶悯微沉默无声地望着甄元启,她灰黑的眼睛里仍然充满迷茫,在飘飞的火星之中轻微地颤抖着。藤黄的后背与乌黑发丝进入她的视野,隔绝了她的视线。

    温辞挡在她的身前,花香顽强地突破焦土与硫磺的气味,填满她的呼吸。

    他的声音在她身前响起。

    “真厉害啊,想把所有过错都推在叶悯微身上,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要是没有她的预言,火山须臾爆发你们能不能保命都未可知,如今一切反倒是她的不是了?”

    “要追根溯源是吧,好啊,追啊!源头怎么是她的灵器,源头就是你们这些仙门术法!要是没有仙门没有修士没有术法,哪里会有为术法的争斗?这些百姓就不想问你们为什么?你们既然这样大义凛然,怎么自己不以死谢罪啊!?”

    温辞的后背挺得很直,毫不相让,把他们丢来的枷锁一股脑儿地全丢回去,砸碎在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包围他们的人纷纷反驳,叶悯微并没有听得很真切,但是依稀知道他们骂她的每一句,温辞都百倍毒辣地还了回去,绝不肯让那些话落在她的身上。

    那指责她的话便转变为对温辞的质疑,他们问他能够收集死梦,究竟是什么人。

    温辞骂到尽兴处突然顿住,僵硬一瞬后,便怀着不顾一切的快意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不是已经猜到我是谁了吗,我还能是谁呢。”

    叶悯微擡起眼睛,她看见身前温辞的侧脸。他扬起唇角,眯起眼睛,就如平时一般桀骜不驯,不屑一顾,仿佛刀刃出鞘。

    “收集死梦除了巫族人还有谁能做到?这世上的巫族人,除了梦墟主人还有谁?”

    “梦墟主人……你果然是梦墟主人!你还活着?你不是已经和叶悯微割袍断义,分道扬镳了吗?”有人大惊问道。

    “没错,可那又如何?我与她分道扬镳,难道就和你们是一道的?我与她有私仇,可我与你们有公愤,我就要站在她这边,你们管的着吗!?”

    温辞的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叶悯微眼眸颤动,她知道温辞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的身份,这份不愿意若论程度,应该在所有事情以上。

    但是他此刻却不再隐藏,干脆利落地承认自己的身份。即便是旭日东升,他无法施展魇术,却依然坚定不移地站在她的身前。

    就像他承诺的那样全力以赴。

    可是她并非他以为的那样无所不能。

    她失败了。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失败,这世上的事情并不像她的算式,她找不到答案。

    叶悯微低下眼眸,她拽住温辞的袖子,疲惫对他说道:“我们走吧,温辞。”

    那些修士们显然不想放过他们,他们把叶悯微与温辞团团围住,甄元启说道:“叶悯微,闯下如此大祸,你还想走吗?”

    叶悯微转头看向甄元启,此时魇术已经失效,温辞不再是众人的对手,所有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凤凰令的羽翼微微扬起,这附近已经没有明火,一片焦土上,实在没有什么好点燃。

    然而空气凝滞了一瞬,所有浮在空中的火山灰烬忽然朝叶悯微汇聚而来,地面上灰黑的灰烬也跟着骤然腾起,如同黑色的巨大旋风,把所有人都包裹在其中。

    叶悯微手腕上的万象森罗旋转不止,蓝光在灰烬漩涡之中明灭。

    甄元启目光一凝,巨虎从他身后腾跃而出,各门修士的术法灵剑如洪水般涌向叶悯微,竟然都被叶悯微周身的灰烬漩涡所吸入继而摧毁。

    那漩涡越聚越庞大,直入天际不见尽头,围绕着叶悯微与温辞极速旋转,不停向外扩散,势不可挡。天地间所有的气流都随之涌动、扭曲,声势浩大地逼得纷纷众人后退。

    甄元启目光震动,他从未见过如此浩大的吹烟化灰术,须臾间爆发,竟没有人可以接近叶悯微一步。

    ——你越珍爱之物化成的灰烬,在你手上便越强悍无敌,最好是你恨不得放弃这力量也要让它回来的东西所化的灰,那才能所向无敌。

    因痛惜而强悍,因摧毁而成就,吹烟化灰术历来如此。

    甄元启怔忡之间,凤凰令羽翼的火焰蓦然腾起振翅而去,庞大的灰烬漩涡随之腾空远离。

    灰烬去后,天色澄明,一碧如洗。

    自私无情的叶悯微竟然也有了珍爱之物。

    她所珍爱的、被火山摧毁而化为灰烬的,正是宁裕镇的街巷屋舍与周遭未撤离的百姓。

    焦土之上众人议论纷纷,卓意朗却轻轻松了一口气。

    他把尚未完全拔出来的灵剑慢慢收回剑鞘,擡头望着远去的黑色漩涡,安静无声地立在他的前辈们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