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魇师 正文 第40章 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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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治病

    遭遇天灾的崇丹山脚下一片狼藉,数个村镇化为废墟,牵涉其中的嘉州赈灾之务亦是十分繁重。即便是大部分的熔岩灰烬都被转移到海中,剩余熔岩造成的破坏也足足让嘉州上下忙了三个月的时间也没缓过劲儿来。

    然而头疼的何止嘉州,这世上灾祸横行,那是一视同仁地横行,可绝不会偏爱哪边,又放过哪边。这边嘉州遇上天灾,那边千里之外的淇州则遭了人祸,正因为灵匪作乱而人心惶惶。

    这世上没被仙门缉拿处死的灵匪们,要么逃去天上城寻求庇护,要么在世上终日游荡躲藏。天上城规矩森严,灵匪们一旦进去多半就再也出不来了,因此在许多人看来,去天上城跟坐个宽敞的牢也没多大区别,所以去天上城与在世上游荡的灵匪相比,大约是五五对半。

    这游荡于世的一半灵匪为了生计,要么狩猎其他灵匪,抢夺灵器去鬼市卖出高价,便如孙胜之辈;要么欺负百姓,就如厉害些的山匪大盗。

    在淇州作乱的灵匪便是后者,这人手上有好几件灵器,素日里在淇州各府县四处掳掠百姓,百姓稍有反抗便就地杀死。他每隔一段时间便出来游荡,动辄掳走十几户人家甚至于全村人,手上已经有六七百条人命。淇州的仙门沧浪山庄追踪他许久,至今未能将他绳之以法。

    于是淇州的百姓们日夜提心吊胆,唯恐某日这厄运落在自己头上,有些人甚至拖家带口往淇州首府豫钧城里来避难。豫钧城北面儿的山上有沧浪山庄,城中有州牧府邸与厢军,还住着当地的藩王涞阳王,怎么看怎么安全。

    或许也是因为以上种种原因,这灵匪也从来没有在豫钧城出现过。

    流民们来到豫钧城孤苦无依,涞阳王便出资建了一座流民营,每日给他们提供些粥食。隔三差五地派人劝他们返回故乡,有时甚至将自己封地里的田产分给他们让他们去耕作。于是流民们陆陆续续地来了,又陆陆续续地离开,好歹没把豫钧城挤满。

    正是初冬时节,天气阴沉,城东的流民营里大家都拿t着饭碗排着队,等着涞阳王家仆来施粥。只见高高低低的人头间,蓦然有个缺口,往下一看,原来此处站着一个还不到十岁的男孩。

    排他后面的妇人问道:“阿严,今日怎么不见你妹妹,阿喜不是从早到晚都跟着你的吗?”

    名叫阿严的男孩还没说话,排在他前面的男人就回头答道:“听说阿喜生病了,已经发了两天烧,营里的赤脚大夫看不好。”

    “哎呦呦,这么小的孩子烧这么久,可不得了!阿喜原本就有点疯病,还不能说话,要是再烧坏什么地方……”

    “你不许这么说我妹妹!”那瘦瘦的男孩愤愤地瞪着妇人。

    初冬时节天气已经转凉,他却还只穿了两件单薄的粗布衣裳,大概是因为长个子的原因,这粗布衣裳袖子裤腿都短了一截,露出他干瘦的被冻红的脚脖子和手腕。他人长得瘦,更显得眼睛大,这双大眼睛里什么情绪也藏不住,三分的生气像是五分,五分的生气就像是十分了。

    于是被阿严这么一瞪,妇人便悻悻地止了话头。

    大概是话还没说完不能烂在肚子里,妇人转头又对身后的姑娘小声说:“你瞧这孩子最护着他妹妹。可他父母都被灵匪杀死,一个小孩子带个疯妹妹,日子怎么过?我说句挨骂的话,他妹妹若是病死了……说不定他还好活一些。”

    妇人的声音很低,谁曾想阿严的耳朵十分灵光,竟然全听了去。他瞬间就跳起来,五分的怒气瞬间涨到十分。

    “呸!你说谁死呢!我妹妹才不会死呢!你死她也不会死的!”

    他声音响亮,可说到“死”字的时候,嗓子都在颤抖。

    妇人只是说道:“唉……我不是这个意思……是我说错了,你家阿喜一定长命百岁。”

    阿严瘪瘪嘴,突然转向妇人身后的姑娘,说道:“云川,你哥哥不是从小就烧伤了吗,满身缠着布条子,不也长得这么大了吗?你哥哥能长大,凭什么我们阿喜就长不大!”

    那姑娘手捧饭碗,瞧着这莫名其妙烧到自己身上的邪火,偏过头无辜道:“我没说阿喜长不大啊。”

    “对啊,我们阿喜只是……只是小伤风而已!她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阿严语气笃定。

    “不是哦,营里的大夫说你妹妹病症复杂,她可能会死的。”那姑娘诚实道。

    妇人拉拉姑娘的衣袖,小声说道:“云川啊,你少说两句。”

    阿严的眼睛立刻红了起来,他手里把那只缺角的陶碗攥得紧紧的,声音里有点哭腔:“不对!是……是大夫看错了,一定是他看错了。”

    妇人长长地叹息一声。

    阿严的身世算是流民营里最凄惨的,他所在的村子被作乱的灵匪劫走大半人口,而他的父母则因为反抗被杀死。他与妹妹躲在柜子里逃过一劫,却亲眼目睹了父母被杀死的情景。他那六岁的妹妹可能是因此受了刺激,变得疯疯癫癫的又说不出话来。他们被王府的门客魇师魏景救下,后来又跟随流民们来到流民营里过冬。

    这两兄妹相依为命,不过看样子,妹妹大概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那被称作云川的姑娘看起来二十出头,长发乌黑,长得清丽秀雅如冬日雪柳,只可惜眼神不太灵光。她虽然年轻,但说话做事总是从容不迫,颇有种天塌下来高个子顶着,没高个子就她顶着的气度。

    此时云川说道:“营里的大夫确实不好,这里也没有药。若是去外面的医馆里看看,说不定能治好阿喜。”

    站在阿严前面的男人回头道:“豫钧城里什么都贵得要命,谁能花得起钱去医馆啊!”

    前面有人大喊开始放饭了,懒散的人群一下子精神起来,大家纷纷向前移动。阿严却咬了咬牙,突然要朝外面走。

    云川伸出胳膊,隔着妇人提住他的领子。

    “你做什么?”

    “你放开我,我这就去医馆求他们给我妹妹看病,没钱的话……我去给他们帮工……我……我下跪磕头,我把自己卖给他们!总之我一定要救阿喜!”

    云川仍旧提着他的领子不放手,说道:“他们说的对,若阿喜死了你会活得更轻松。”

    阿严愤而转头,只见云川睁着她那双迷蒙的、灰黑色的眼眸,认真道:“可是你还是想救她吗?”

    “当然!”阿严怒吼道。

    他挥舞着胳膊腿奋力挣扎,云川突然一松他的领子,阿严差点摔了个狗啃呢。

    她又拿出了那副天塌下来了她顶着的气度,说道:“好,那我来想办法。”

    她说罢便拿着饭碗从队伍中走出,前前后后的人都十分吃惊,只看见放饭的时候来插队的,没见自己不排了往前走的。

    妇人手搭在眉骨处往前看去,说道:“哟,她去她哥哥那里插队了。”

    苍术正捧着碗站在队伍前头,眼见着前面还有四个人就轮到他领饭了。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过头去便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庞。

    她唤道:“苍术。”

    苍术叹口气,第四十六次说道:“要叫哥哥。”

    他用手挡在嘴边,继续说:“你见过谁叫哥哥直呼其名的?也太没大没小了。我们现在是兄妹关系,你演也得演得像一点儿吧!”

    叶悯微点点头,她手一指流民营外,对苍术说道:“哥哥,我们去弄点钱来吧。”

    苍术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饭碗,看看前面还有三个人就轮到他的队伍,还来不及多看点别的就被叶悯微拉出了队伍之外,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往流民营营门走去。

    苍术只感到自己的肚子发出悲鸣,他瞧着前面这个不需要吃饭的家伙,一时间百感交集,最终只能吐出来一句:“我真是上辈子造孽了!”

    叶悯微回过头来,真诚地说道:“为什么?你这辈子造的孽还不够多吗?”

    “……”

    她说的倒也在理。

    没过多久,叶悯微与苍术便站在了豫钧城最大的赌坊前。

    苍术揣着袖子擡头瞧着那赌坊的匾额半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从袖子里伸出那只枯瘦的手来掐算一番,道:“不要恋战,今日你赢到第十三局就出来,我自己会看着办的。”

    叶悯微点点头。

    一个时辰之后,街上就传来了追打的声音。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在后面追着,一男一女瘦高个在前面跑着,灵活地穿街而过惊扰人群,汉子们大喊道:“给我站住!不许跑!敢在我们宝来赌坊出千,不要命了!”

    “我们没出千。”女子的自白夹着呼呼风声。

    “一个博戏连赢十三局,一个射复连盒子里扇子上的墨点子都知道,没出千谁信啊!给我站住!”

    “唉唉,大爷您小心头顶!”缠满布条子的人回头大喊。

    他话音刚落,楼上便从天而降一盆脏水,追他们的几个大汉兜头被浇了个透心凉,一时间都停下脚步骂骂咧咧。叶悯微与苍术熟练地混入人群之中,逃之夭夭。

    苍术眼见终于甩掉了追他们的赌坊打手们,便慢下步子,捂着肚子道:“不行,我太饿了,实在跑不动了。”

    顿了顿,他瞧着旁边同样气喘吁吁的叶悯微,怒道:“您那一千两的银票要是省着点花,我们也不至于有今日啊!”

    如今距离叶悯微和苍术离开嘉州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他们一路打听消息,循着消息来到了时有大量百姓被掳掠的淇州。就淇州百姓被掳掠时的情况来看,其与崇丹山灾民失踪之事存在许多相似之处,或许有所关联。

    而他们进流民营,一来自然是为了继续调查,二来也是因为——他们真没钱了。

    叶悯微这一路打听消息,不光是打听消息,什么家长里短,民间故事,乡间轶事,听得那是津津有味来者不拒。她活像是学堂里听课的学童,积极发问,求知若渴。

    求完知她就化身了散财童子。凡是这些故事有遗留到现在还能用钱解决的,她二话不说就给钱。什么没钱看病的,没钱上学堂的,没钱养父母孩子,被放印子钱的追债的不在话下。她还给三十几个奴仆赎身,给十几户人家挖井,给八户人家修房子。就她这做派,观音庙里的菩萨都得站起来给她让位置。

    钱以苍术瞠目结舌的速度流水般地花出去,以至于他们来到淇州的时候,已经是t货真价实的穷光蛋。

    苍术心说,她怎么就不可怜可怜身边这个命途多舛的穷算命的呢?

    这次的情况也是差不多,他们凭着数术本事与卜算能力赚来了钱,叶悯微便立刻带阿严与阿喜去豫均城最好的医馆找最好的大夫看病,钱顿时哗啦啦没了大半。

    那老大夫捋着雪白的胡须给阿喜把了把脉,一番行针之后阿喜苍白的小脸便红润了几分。一副药下去过了两个时辰,阿喜便开始发汗,烧终于退下去了。

    做大夫的不轻易许诺,见阿喜退烧,大夫才终于开口说阿喜已经没有大碍。

    阿严一听这句话,终于松了一口气,握着阿喜的手把她紧紧抱住。

    然后他便放开阿喜,起身就朝叶悯微与苍术跪下,脆生生地磕了三个头。

    小男孩伏在地上,胳膊腿上的布料纷纷后撤,更显得他细胳膊细腿儿。然而人穷志不短,他郑重其事道:“云川姐姐,苍术哥哥,你们的恩情阿严这辈子绝对不忘!等我长大成人去杀了那个害我父母的灵匪和叶悯微,就回来报答你们!”

    阿严瘦小的身体里长了颗大大的自尊心,平时倔得跟驴似的,遇事从来不求人自然也就不谢人。这还是叶悯微与苍术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感谢之词。

    只是这词实在是又正又歪。

    他们一时沉默,苍术幽幽说道:“你的计划……很难实现啊。”

    “我要攒钱去梦墟,成为和魏景先生一样厉害的魇师,就能报仇了!”阿严以为他们是在说他本领不够,于是擡起头来,信誓旦旦地发言。

    “梦墟主人可是叶悯微的好友。”苍术提醒道。

    阿严愣了愣,他皱起眉头,说道:“那梦墟主人也一定不是什么好人!我也去杀了他!”

    苍术瞧着这个九岁的小鬼,赞叹道:“这可真是一个欺师灭祖的好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