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脑
沙漠里炎热惊人,魏景只觉得浑身发烫,双目干涩难耐。他不知道对方所说的“众生识海”是什么东西,但对方言辞之间似乎对他十分了解。
“阁下是何人,为何挡我的路?”魏景腰间的金铃铛叮铃作响,纵梦铃的控制下,金色沙漠渐渐消解,化为阴涔涔的黑暗。
黑暗泥泞之中喷薄而出诡异的动物与人的面孔,从人咧开的嘴里吐出蛇,花苞绽放喷出硕大的彩色蜘蛛。一切怪异之物颜色极度鲜艳而锐利,诡诞无常,争先恐后蜂拥而至,笑声哭声与各种尖锐声响此起彼伏。
仿佛这噩梦是喷涌的墨水,只要碰到清水就开始迅速扩散、污染,将所有清水都变成深黑,将所有正常思绪都逼至疯狂。
来人站在泥泞的黑暗之中,浑身长满翅膀的虫纷纷爬上他的腿。他看了一眼魏景腰间的纵梦铃,再环顾四周,冷冷地说了一句:“还真是疯童的噩梦,果然是个畜生。”
“与你何干?难道你也想抢这孩子?识相点……”魏景无心恋战,只想快点离开豫钧。
却见那人的身影簌簌地化为一堆黄沙,下一刻那人便出现在他身侧,一擡手紧紧捂住魏景的嘴,说道:“既然是畜生,就别说人话了。”
那人心情似乎非常糟糕,一字一顿道:“畜生味儿太大,我恶心。”
而此时此刻,涞阳王府下的地宫里却十分安静。这安静并非和平的安静,而是刀悬于颈上,将落不落的安静。
叶悯微早先的预言十分精准,沧浪山庄的人确实打不过秦嘉泽,就算是加上她也十分勉强。毕竟对面财大气粗有耗不完的苍晶,手下术法众多,每种术法的使用也算是上乘水平。
果不其然,叶悯微使出据影术偷袭后,秦嘉泽就一改之前玩笑的态度,下狠手施展出所有术法。
于是一阵眼花缭乱铺天盖地的光芒飞掠,沧浪山庄的弟子们连同阿严都被捆仙术捆了个结实,高高地挂在生棘术长出的大树上。
被毁坏的高台台阶翻涌着恢复如初,秦嘉泽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对叶悯微笑道:“尊上请上座。”
叶悯微瞧了一眼挂在树上的人质们,依这样的情景,这话大概不是邀请,而是要挟。
“怪不得方才炉子毁了魏景却说不知缘由,原来是与您做了交易。都怪这些俗人打扰,本王方才都没能和尊上好好说句话。”秦嘉泽没事儿人似的,似乎完全不在意魏景逃跑之事。
此时那裹着所有灵器的土台正搭在秦嘉泽胳膊下,整座石室只留顶上一盏挂灯,所有人的影子都在自己身下。
他看起来松弛,实则时刻防备着。
叶悯微拾级而上坐在苍术身边,开门见山问道:“你是怎么得到吞鱼圆环的?”
“哦?这个,我从鬼市买到您的行踪,原本派魏景去宁裕寻您,未曾想到火山突然喷发。没寻到您总不好空手而归,他便带了这吞鱼圆环与一些炼苍晶的原料回来。”
“不是原料,那是人。”
“本王当然知道那是人。”
秦嘉泽擡眼看向叶悯微,似乎觉得不可思议:“难不成尊上是为了这件事苛责本王来的?不过是一些蝼蚁罢了,天灾人祸白白死去许多,若是能为炼出苍晶而死,也算是他们死得其所。您难道不也是这样认为,才会用人炼苍晶的吗?”
“我的苍晶不是用人炼的。”叶悯微郑重地摇头。
秦嘉泽沉默一瞬,似信非信,微微一笑:“那又如何?是不是用人炼的,道理也不会变。这世间总有人要在万人之上,总有骸骨垫在道路之下。”
“那为什么是你在万人之上,他们在道路之下呢?”
“与生俱来。万象之宗难道不明白?像您这样的聪明人,您t脑子里所思所想,这些精妙绝伦的创造与设计,究竟有多少人能懂得?您有与生俱来聪明的头脑,而有人生来便愚不可及,穷尽一生也不能稍稍理解你一分,他们能在你脚下受您驱使,已经是三生有幸。聪明头脑是如此,血脉、财富、权势亦如此。”
秦嘉泽指向自己,淡然道:“您是如此,本王亦是如此。”
秦嘉泽说得理所当然,然而叶悯微回答得更理所当然。
“可这不正因为我还不够聪明吗?若我足够聪明,那么我就可以想出法子令世人都理解我,或者不必理解我,也能和我一样行事。明明是我想不出办法,为什么反而要说他们愚笨,不是我愚笨呢?”
在这场对话中一直游刃有余的秦嘉泽,头一次露出诧异的表情。
“你有什么特别的呢,血脉、财富、权势都是别人给你的,你又怎么会生来就在万人之上?你只是恰好被摆在橘子山上面的橘子,有一点幸运,又足够自私,仅此而已。”叶悯微的语气尤其真诚而伤人。
苍术瞧着她,只觉得她在梦墟主人身边时没得到他骂人的真传,离开了梦墟主人这骂人的本事倒是蹭蹭进步。
秦嘉泽眼里终于泛起恼怒,他嘲讽地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是啊,本王自然比不上尊上,尊上如此无私,还为了一群失踪的平民找找到本王府上来。如此说来那炉子里所有承重的柱子都完好无损,原来是您怕地宫塌了殃及地面上的百姓啊。”
“可是您信不信,若我把您在这里的消息放出去,这里挂着的修士们,他们背后的沧浪山庄,外面的魇师灵匪甚至于城中百姓,他们所有人第一个要杀的可是你啊,万象之宗!”
“世道便是如此,尊上以为您真的会有同伴吗?接近您的人,哪个不是想要利用您?您是魇修的首创者,是世上最了解魇修的人,怎么可能魇修失败,梦墟主人与此事就没有一点儿干系?”
“鬼市通过您随身携带的消息珠掌握您的行踪,高价售卖,这事儿苍术先生怎么可能没算到呢?可是先生什么都没跟你说吧?”
秦嘉泽吐出一长段话,语气嘲弄而意味深长:“尊上知道,苍术先生一心要找的那个人是谁吗?”
“王爷。”苍术终于出声,他眯起眼睛,语气里隐隐有些不悦。
叶悯微看了身侧的苍术一眼。
秦嘉泽便没有说下去,他高深莫测地笑笑,摩挲着胳膊下的土台,说道:“既然尊上如此悲悯众生,那本王不妨告诉尊上,地宫内所有的砖石土壤都在本王掌控之中。而豫钧城的房屋大半都在地宫之上,地宫若倒万舍崩塌,上千百姓的性命便将不保,一切只在本王一念之间。”
“凭豫钧城半城百姓的性命,再加上旁边那三个修士和小孩,我要向尊上讨一样东西。”
“你想要什么?”
秦嘉泽目光幽深地望着叶悯微,玩笑般轻松道:“若我说,想要尊上的命呢?”
叶悯微沉默一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又来了,又是想要她命的。
她的命竟然是如此炙手可热的珍宝?她明明才刚刚觉得,比起死亡她的生命有更珍贵之处。
即便是她死去,这个世界也不会恢复如初啊。
旁边树上挂着的人质们艰难地发出声音,他们被捆仙术掐住脖子以至于语不成调,但似乎都十分愤慨,阿严竟然是挣扎最厉害的一个。
叶悯微看向他们,心想他们明明也都想要她死,说起来他们和秦嘉泽才应该是志同道合,应当喜出望外才对。
为何是此刻呢,她刚刚才确认自己未曾用人炼苍晶,刚刚拿到可以炼苍晶的原石,她还想把苍术救出去之后,马上就要去找温辞和谢玉珠。
她真的非常想念他们,她怀念谢玉珠喊她师父,也怀念温辞恶狠狠地喊她叶悯微。
她这一路而来听说,亲近的人之间总会有些与旁人不同的称呼,以她与温辞的交情,温辞或许该喊她一声“悯微”或别的什么。
可温辞总是完整地叫她的名字,不亲昵地,咬牙切齿地说着“叶悯微”三个字。
听惯了也觉得这种叫法也十分特别,毕竟别人也很难喊出这种九转十八弯的恨铁不成钢来。
死去之后连这样的称呼都听不到了。
如果能再见他们一面就好了。
叶悯微满心遗憾,却说道:“好吧,我可以答应你。”
被捆仙术绑住的人质们挣扎得越发厉害。秦嘉泽却突然大笑出声,他似乎觉得滑稽,说道:“尊上居然说可以……真是让本王失望。”
对方明明答应了他的要求,他居然说失望,让人云里雾里。
安静片刻后,秦嘉泽果然话锋一转,说道:“刚刚本王说要尊上的命,只是玩笑。”
“本王这些年看着这些灵器,常常感叹其玄妙,创造者该何等聪明。万象之宗明明已经失忆,须臾间却又能在体内搭建灵脉施展术法,有如神迹。这聪慧才是一切神通的源头,是天下最大的神通。刚刚您却说自己愚笨,真是令人惋惜,本王倒想要这种愚笨呢。”
图穷匕见,秦嘉泽终于说出他真正想要之物:“不知道万象之宗愿不愿意,把这神通让给本王呢?”
有一种仙门禁术,名叫易生术,在双方自愿的前提下可将双方的部分躯体对换。从此之后,便是旧肢离旧主,新人用新肢,此术百无禁忌可换身体的任何部分。
包括一颗聪明头脑。
此术虽然被禁,但却也被叶悯微制成了灵器,又被魇兽抢走。兜兜转转二十年,如今那易生术的灵器,正在秦嘉泽手下的土台之中。
这世上最大的神通,秦嘉泽一直以来最想要的,不是万象之宗的命。
他要她创造出魇术、魇修、无数灵器,那举世无双的智慧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