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对
鹤俞白接过叶悯微手里的那些苍晶原石,他端详了它们片刻,说道:“万象之宗可知,如今谁掌握刚刚您所说的东西,便如同掌握了天下命脉,甚至可以凭此凌驾于太清坛会之上,您却决定就此放手吗?”
“万人之上……”叶悯微喃喃道。
她端详着棋局,放下一子说道:“这种话近来我听到许多,似乎你们认为高人一等很重要,都为我可惜。可我对这事儿不感兴趣,我创造魇修、魇术、灵器不是为了要和人争斗,不是为了要统御什么人,我也没有想过数典忘祖、离经叛道。”
顿了顿,叶悯微说道:“我只是觉得有趣,也觉得这个世界本该如此。”
鹤俞白将那些石子还给叶悯微,说道:“本该如此?那万象之宗可曾想过,您要公诸于世之物原有主人。您凭什么未经主人同意,便把有主之物送给天下人?”
“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们说我是窃贼,我为什么是窃贼呢?那些东西为什么属于你们?”叶悯微望向鹤俞白。她已经能明白泱泱百姓对她的憎恨,却并不理解仙门对她的挞伐。
她说道:“术法、灵脉便如同世间的风雨雷电,它们属于天地甚至不独属于人,为何竟能被一小部分人所私有?”
“万象之宗何以有此见解?术法灵脉并非自然诞生,而是数千年前上古的先贤们所研究而成。先贤们开宗立派,将自己的创造放于门派里传承,自然是属于门派的。”
“可是我见你们修习术法,却并不懂得灵脉真正的原理所在。仙门传承的本就只是术,而不是理,我把我研究出的理公诸于世有何不可?”
“你研究出的理也是由术中得来,若无术你可怎可得知其理?既然是由术中而来,自然并不完全属于您自己。”
叶悯微与鹤俞白的棋子纵横交错,逐渐占住大半棋盘,黑白混沌互相角力。
叶悯微从学会下棋的那一天开始就没有输过。她与苍术去赌坊赚钱时,常常以赌棋赢钱,硬生生赢到这无法作弊的棋局也被人大喊出千。
在她眼里,走一步看十步不在话下,棋局的千万种推演也只在须臾之间完成。而此刻没了她的那颗绝顶聪明的脑子,叶悯微没法像从前一样短时间完成推演。她第一次觉得,她可能要输了。
鹤俞白的棋力深厚,当冠绝天下。
此时却有一只缠着布条的手出现在棋盘上,苍术从叶悯微的棋盒里拿出一枚黑子,中指与食指夹着棋子按在棋盘之中。
一子落下,棋局形势突变。鹤俞白目光微沉,转过头看向苍术。这浑身缠满布条的怪人笑眯眯道:“鹤庄主好棋艺!不知在下是否有幸与庄主切磋一下?”
苍术凭着这一子扭转乾坤,也凭这一子坐在了鹤俞白面前,换成叶悯微背着手站在一边看着棋局。
待鹤俞白落子之后,苍术拿起一枚棋子,悠然道:“方才鹤庄主说的十分在理,不才多嘴几句。术法已经按此道理在仙门中传承千年,若按此道理,即便是万象之宗做出再多灵器,弄清楚灵脉的法理,这一切还将继续在仙门中传承至万世万代。先人已逝,千年已过,道理却不曾变过。”
“真是奇怪啊,从百姓身边偷走牲畜粮食的贼人,被称为大盗;从魇兽和叶悯微这里学走知识的百姓,被成为灵匪;而从泱泱百姓的头脑中剥夺知识的强盗,却被称为贵族仙家。”
鹤俞白落子之手一顿。
苍术的手在棋盒中漫不经心地抓起一把棋子,又放下,发出清脆错落的声音。
“您说道理,所谓道理原本就是为强梁的辩护。如今的贤儒们说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是天生就有王与臣吗?三皇五帝之时,尧舜禹贤人治世之期,并没有王与臣之区别,不过是选贤举能而已。难道他们错了吗,难道是先有这天下至理,才出现王臣与王土的吗?当然不是,是现有王与臣出现,他们便编排道理以说明他们的正确不可置疑。道理并非天生,道理是秩序,是强权的秩序。”
“而今世上的强权,是皇家是仙门,强权自然可以定义正义,从而剥夺他人巩固自己,越源远流长越腐朽不堪。您用您出身的仙门所制造的道理来约束万象之宗,否太过可笑了?”
鹤俞白目光深深地望着苍术,几个回合之间,棋局之上已然是白子势弱黑子强盛,白子虽勉励支持,却也难逃一败。鹤俞白自诩棋艺高超,难尝一败,今日原本占尽优势的棋局却被这奇异的年轻人所扭转。
这白发白须的老头子盯着棋局片刻,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一反之前的严肃,将棋子往棋盘上一丢,拍手道:“精彩精彩!痛快!万象之宗交了好朋友啊!老朽认输。”
苍术悠然擡手一拜:“承让。”
鹤俞白指着苍术,扭头对叶悯微说道:“当年你要是有你这位朋友的口才,怎会在大论道上百口莫辩、铩羽而归?若你赢了大论道,而今世事也不会是这种局面啊!”
这位仙门首领突然变脸实在叫人猝不及防,叶悯微满眼迷茫。只见鹤俞白笑眼眯眯,他身形又略有些发福,瞧着不像个道士倒像个弥勒佛,真是慈眉善目笑容可掬,与刚刚那一板一眼的样子判若两人。
鹤俞白叹息一声,抚摸着膝盖颇为遗憾道:“当年在大论道上初次遇见您时,您在众仙门面前谈论对玄门三经的研究,老朽听得云里雾里。而您言辞激烈又骇人听闻,以至于无人能接受啊。”
叶悯微指指自己,疑惑道:“我言辞激烈吗?”
“是啊。您说玄门三经错漏百出,从根基上就是歧途,长生驻颜之道或许还有可取之处,至于术法筑基简直是一塌糊涂。只知表象,推及原因机理要么谬以千里要么舍本逐末,一出问题便推说是心性不定、走火入魔。这言辞还不够激烈吗?”
鹤俞白捋了一把胡子,道:“玄门三经是上古先贤所撰写,是修行的根本。那大论道上的修士们哪一个不是照着玄门三经苦修了数十年上百年,你却说他们这些年都修错了,白费了光阴,其实只要花数年就能修成。听见这话还有谁有心思听你的道理?众仙门对你咄咄逼问,那时你说不下去,便黯然离场。”
“自灵器之乱后,老朽才发觉原来您从未认输。那时大论道上我们不听,不信你,你便要把你的主张都实现,做成实物扔在我们面前,让我们都看看你并没有说错。”
万象之宗能将术法造为器,便证明她在大论道上的主张并无错谬,人并非天地心神,灵力也完全不依托于人而生。那么仙门传承千年的三经,便确实如她所说错漏百出。
或许这就是她研究灵器的初衷。
“你是对的,你没有错。若是你当时身边有这位朋友,或许你可以慢慢说服各个仙门。事情或许就不会发展到如今这样混乱的局面。”
鹤俞白叹息一声,道:“可惜啊,千金难买早知道。等策玉师君闭关出来看见如今的世道,估计也会后悔当年对您疾言厉色,逼您出走吧。”
鹤俞白与其他仙门首领大不一样,性情豁达不拘小节。他与叶悯微岁数相当,修为深厚却刻意不修驻颜之术,由着自己随岁月流逝衰老。他说人生一世俯仰天地间,本该生老病死一一尝遍,人若执着于某t物,便会为其所困。
譬如那仙门三大宗,执掌众仙门几百年,风光无限,却也因为要维持声名逆势而为。
本该顺其自然,方得逍遥。
鹤俞白慢悠悠地捡着棋盘上的棋子,放回棋盒里。
“这世上之事自有定数,时势并非人力所能逆转。不过秩序崩塌,天下的动荡将旷日持久,今日老朽问万象之宗的这些问题,日后还将有无数人来质问您。”
“既然您已经有自己的答案,那么希望今后您也不要为他人所动摇,便是再有厉言穿耳、恶语诛心,您也要像今日一样坚定不移、振聋发聩。如此,才能在世上踏出一条路来。”
鹤俞白笑眼眯眯,像是个慈祥的长者:“老朽希望,万象之宗真能为天地万象立宗,令万民为弟子。他日沧浪山庄湮没于世,也并无遗憾。”
云雾缭绕间,三人围着棋局相对,桌上的棋局已经终了,而天下的棋局才刚刚开始。
叶悯微安静地凝视鹤俞白片刻,便举起手掌贴于额头,深深俯身一拜,说道:“谢谢。”
在沧浪山庄里,她第一次得到来自于仙门的帮助,又第一次得到了来自于仙门的祝福。
当叶悯微与苍术披着一身金光,离开这座凌云峰时,苍术揣着袖子感叹道:“哎呀,果然是这样性情的师父,才能教出惠道长、蓝道长和莫道长这样的徒弟啊!”
顿了顿,他说道:“看来你与谢小姐早有渊源,不过却是些恶缘,谢小姐知道了会很伤心吧。”
叶悯微确实很难想象刚才抱着她痛哭的小姑娘疾言厉色的样子,以传闻来看,策玉师君与谢玉珠大不相同,几乎是两个人。
一朝敌人竟成为了师徒,世事实在是难料。
叶悯微转而对苍术道:“你棋艺真是厉害,以前从没听你说过。”
“在下年轻时贪玩,杂七杂八学了不少东西,棋艺尚可。在下也看过不少书,论怒骂谑言比不过梦墟主人,可正经辩论还是很在行的。”
苍术微微一笑。
叶悯微问道:“那我们从前是否也有关联?苍术,在我失忆之前,我们是不是互相认识?”
他们同行于山间小路之上,身后是林壑幽深,身前是云海翻涌。苍术在这云雾飘渺的墨绿之间面目模糊,仿佛触不可及。
苍术笑意深深,他看向山间流云,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是啊,我们认识的。”
“万象之宗可真不走运,您瞧,温辞、谢玉珠与我,我们都是些从您过去而来,纠缠至今的讨债鬼。所幸的是,虽然讨债鬼们心意各不相同,但我们都是爱你的。”
叶悯微停下脚步,苍术也跟着站定。
“你爱我?”她重复道。
“不是您以为的那个意思。”
叶悯微低眸,再擡头看他:“我是你要找的那个姑娘吗?”
“不是。”
“那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
苍术叹了一口气,他摇摇头道:“你还是不懂啊,万象之宗。”
顿了顿,他拍拍叶悯微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好好记住我们吧。记住我,别记恨我,这样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