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魇师 正文 第65章 弃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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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弃枝

    巫恩辞最初见到叶悯微的时候,以为他们的关系是猎人与猎物,因为叶悯微说她想要研究他。

    他不懂“研究”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这大概是一件要命的事情,所以转身就跑。

    于是在最初的几个月里,他们在大雪纷飞的昆吾山上你追我逃,他白日被抓住,夜里就用纵梦术逃跑,周而复始。

    最初是为了逃命,后来他渐渐觉得有意思。

    从来没有人陪他玩耍过,这样的追逐仿佛是一种游戏,他珍贵而奢侈的游戏,叶悯微是他珍贵而奢侈的玩伴。

    所以后来巫恩辞再次被抓住时,觉得被他唯一的玩伴杀死,好像也不算是一件坏事。

    然而叶悯微并不是猎人,她比谁都要珍视他的命——或者说他t的巫族血脉。

    她向他提出了交易,她说她会治好他的病,让他下山去他喜欢的世界。条件是他要配合她的研究,听从她的一切安排。

    这对巫恩辞来说简直是神迹,无论是怎样的条件,他当然都可以答应。

    然后他便发现,叶悯微似乎挺不把他的命当命的。

    她翻来覆去地折腾他,研究他的经脉肺腑差点把他弄死,又在最后将它们全部重塑,还给他一个古怪却耐伤的身体。

    她侵入他的梦境天天让他召各种东西给她看,越是他畏惧的她越要看。

    他在她手上死去活来活来死去,每天咒骂她一千次,逼她发各种毒誓一定要治好他的病。他原本并不是话多的人,后来这些嘲讽人的本事,大都是被叶悯微逼出来的。

    不过叶悯微似乎对于死亡本身就没什么敬畏之心,因为她也不怎么把自己的命当命。

    她可能是怕弄死这个唯一的巫族血脉,有些稀奇古怪的试验便在自己身上做。当巫恩辞某日发现叶悯微头发突然快速变白,眼睛也大不如前时,立刻以死相逼让她不能再以身试险,叶悯微这才收敛。

    巫恩辞虽然每天咒骂叶悯微一千次,但是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希望叶悯微死的人。

    这种畏惧甚至比对自己死亡的畏惧还强烈。

    叶悯微死了,巫恩辞便真的一无所有。她是他的同伴,是他的医者,是他的希望,是唯一一个穿越牢狱来到他身边的人。

    所以即使他被折腾得死去活来,定期还是记得去放一碗血给叶悯微喝。

    叶悯微也染上了他的疫病,她是修道之人体魄强健,虽不致急死却也有日积月累的损害。他的血恰能抑制疫病,她按时喝他的血,便不会受到什么影响。

    若他的血够多可供天下人喝,他也不至于困在这山上。

    叶悯微的凉薄无情一向很令人羡慕。她染上疫病也会传给他人,所以跟巫恩辞一样困在山上不得而出,但她却优哉游哉,毫不在意。

    她说自己从前便生活在一座高塔之上隔绝人烟,她十分喜欢这种隐居生活,并没有任何想见的人。

    叶悯微这个古怪的人,有时候冰冷得不近人情,有时候又天真温柔得像个孩子。

    除了研究以外,叶悯微对巫恩辞有求必应,不仅不问为什么,甚至会举一反三。

    他让她陪他吃饭,她就每天按他的作息准备餐食;他说起他儿时从门缝里看到的结红果子的树,她便用术法挨个变树出来让确认那是柿子树;她让来向她求教的仙门弟子送来柿子籽,再教他用灵器种出树来;他想要保存柿子,她就想办法做柿饼。

    他想在夏日煎雪泡茶,便会有天降大雪,从土地里长出茶树。

    他想在雨天放烟花,昆吾山顶便避水,四周大雨瓢泼,唯有山顶上空火树银花。

    他想出造某种稀奇古怪的怪物,她就摆弄着灰烬,按他的要求捏脑袋眼睛鼻子身体。

    叶悯微仿佛是专属于他的神明,他所有的愿望,无论再幼稚、奇怪、或者琐碎,她都会为他一一实现。除了病愈下山之外,他的其他愿望从来不需要忍耐。

    以至于数十年后他坠入心想事成之地时,对于守岛老头子的诱惑不屑一顾,他说:“心想事成有什么了不起?”

    叶悯微也可以做到,叶悯微一直是巫恩辞的心想事成之地。

    叶悯微也会告诉他,他的设想如何用灵器实现。巫恩辞大部分都听不明白,即使听明白了也说不明白,他不想自己用灵器玩,他想要叶悯微陪他。

    这个对他有求必应的,像神明一样无所不能的神奇的人,他喜欢在她的眼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叶悯微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具象的,唯一属于他自己的美梦。

    在他们相遇二十一年之后,巫恩辞终于缓慢地从孩子长成了少年模样。

    那段时间是他们关系最好的时候,他以出色的手艺帮叶悯微做了许多灵器,叶悯微以包罗万象的术法为他实现了许多愿望。

    她并不擅长医术,但对于他疫病的治疗也在稳步推进,他病愈下山指日可待。

    他们在山间木屋里朝夕相伴,明明叶悯微是为他而学的做柿饼,她自己却喜欢上了柿饼,变成年年他给叶悯微做柿饼吃。

    某一日巫恩辞叫叶悯微陪他吃饭,她却沉溺于演算之中什么也听不见。

    他围着她喊了她半天,正想照例读算题把她喊起来,不知为何却突然心生他念。

    他说,叶悯微,你再不起来我就亲你了。

    那时春日负暄,满屋花香。他说了很多遍,甚至于贴着叶悯微的耳朵大声地喊。他想全怪她无动于衷,所以他真的俯下身亲吻了叶悯微。

    叶悯微居然被他亲醒了,四目相对中她茫然而疑惑地望着他,眼里盛满了他,就像他最喜欢的那样。

    他平淡地说我刚刚跟你说过要亲你的。

    他知道虽然她没意识到,但是只要她回忆就一定能想起。

    叶悯微果然想起来了,她啊了一声,问他道:“怎么了?”

    他说:“陪我吃饭。”

    他说得自然,攥在身后的手心已经出汗。

    他了解叶悯微的脾气,他知道这个吻已经是贪心。

    然而事态的发展超出他的意料,叶悯微似乎没有与人这样亲近过,她竟好奇于这个法子为何能打断她的思绪,于是让他可以时常试着这样叫她。

    他当时愣在原地半天,而叶悯微疑惑地问他为什么脸色通红。

    一切推进都来自于叶悯微的好奇,她好奇于亲吻对于她的影响,好奇于拥抱的影响,好奇于肌肤相贴,好奇于一切,好奇到他们最终真的肌肤相亲、亲密无间。

    他从没想过他可以拥有叶悯微。

    虽然理由非常怪异,非常“叶悯微”。

    巫恩辞仿佛陷入一场美梦。他不知道是不是任何人亲吻过叶悯微后都会得到相同的结果,他并没有觉得叶悯微是真的喜欢他,他不觉得叶悯微会喜欢上任何人,但他已经无可救药地沉溺于此。

    他暗自希望她的好奇能持续地更久一些,他已经幸福得不想醒来。

    遗憾的是叶悯微的好奇并没有持续很久,至少对巫恩辞来说这时间太过短暂。差不多一年之后,叶悯微说她大概弄明白了,他们以后可以不必这样,会影响她研究术法时的专注。

    这在巫恩辞的意料之中。

    然而叶悯微又说,她已经把这段记忆给清理掉了。

    他愣了愣,突然如坠深渊,毛骨悚然。

    他突然想起来,叶悯微有清理记忆的习惯。因为叶悯微天生不会遗忘,脑子里存了太多冗杂而无意义的记忆,时间长了便成为她的负担,所以她定期会整理它们。

    她将没有价值的记忆清除,为更有意义的记忆腾出新的位置。

    那些没有价值的记忆往往被总结为一两句话,删去细枝末节,剩下一块墓碑遗留于脑海之中。

    所以她记得成千上万书籍里的每一个字,记得所有看过的术法与思路。

    但他问起叶悯微一些生活琐事时,她却不清楚其中的细节,甚至不记得参与其中的人。

    她说,既然被她清理掉了,便说明那记忆不重要。

    叶悯微不是一棵自然生长的树,她是她自己的花匠,时常拿着一把剪刀,将这树上无用的枝枝叉叉全部剪去。而她这棵树又得天独厚生长迅速,所以在她自己的修剪下,那笔直的枝干便穿云破雾、直入云霄,世人无人能及。

    巫恩辞发现那属于他的枝丫之上,竟然也悬着叶悯微的剪刀。

    她时常审视着他,评估着他,等待某个合适的时机将他从她的枝干上剪去。

    巫恩辞就此和叶悯微大吵一架,或许也不能算吵架,那是他的满腔怒火与叶悯微的满心茫然。

    然后他便夺门而去,叶悯微找了七天才找到他,他们约定过她不能用术法找他,于是他们相见的时候,叶悯微十分狼狈。

    她问他为什么生气。

    他知道叶悯微不会明白他为什么生气,她永远不明白。

    所以他站在悬崖边上,指着那万丈悬崖说道:“叶悯微,你下次如果再敢忘记关于我的任何事情,我就从这悬崖上跳下去。我死了,你就再也别想研究巫族血脉了,你听明白了吗!?”

    叶悯微把他从悬崖边拉回来,她答应了他的要求,和从前一样没有犹豫。

    那一天巫恩辞终于醍醐灌顶,叶悯微之所以不犹豫,之所以对他的愿望有求必应,是因为“巫恩辞”本人对她来说并无价值,她也并不好奇。

    对她来说珍贵的仅仅是他的血脉,这是他仍然长在她这棵树上的唯一原因t。

    这也是他唯一能拿来威胁她的东西。

    她只要他好好活着,乖乖给她研究就好了。

    巫恩辞第一次对叶悯微生出恨意。

    后来他们的关系一直时好时坏。巫恩辞对她的爱意与恨意多年来此消彼长,来回博弈。

    巫恩辞病愈山下后也曾想过要释怀。他让叶悯微去除了他身上的胎记,消掉了关于“疫魔”的所有痕迹,以“温辞”这个名字踏入他梦寐以求的烟火人间。

    温辞已经不是那个偏执孤独的孩子,他也想要放下对与叶悯微的爱憎。

    他试着心平气和地跟叶悯微相处,他时常回昆吾山上看叶悯微,无论去往多远的地方,每年一定会陪她过年。他把他在山下遇到的有趣的事情讲给她听,把他在山下学会的乐舞百戏演给她看,就像对待一个家人。

    他也对她说:“你跟我下山看看吧。”

    叶悯微看他演出的时候分明很认真,但当他说出这句话后,她却总是拒绝。

    “人群没什么意思,我讨厌人群。”

    “为什么?”

    叶悯微皱皱眉不说话,温辞便知道这是来源于某段被清理的记忆的总结了。

    每当这种时候,温辞心里便会有一根刺隐隐作祟。

    幸而叶悯微是个遵守约定的人,后来她又清理过许多次记忆,时常感叹脑子里的记忆太过拥挤,却并未舍弃关于温辞的记忆。

    即便那些琐事与她的研究毫无关系。

    她能够在她那举世无双的天才脑子里,开辟出一块地方,来存放这数十年他与她的点点滴滴,也实在是不容易。

    温辞也劝自己知足。

    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下山十七年后温辞意外被困于心想事成之地中,再度回到人世间已经是三年之后。

    他一回来就奔去昆吾山上找叶悯微,睽违三年,叶悯微坐在木屋前,一如既往地抱着她的一堆纸卷。

    彼时春日暖阳,绿意盎然,她的眼眸里和从前一样映着他的影子,恰如他最喜欢的那样。

    然后叶悯微问道:“你是谁?”

    她问他,你是谁?

    他站在原地,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叶悯微,难道……你最近清理过记忆?”

    “嗯,看来你认识我。”

    “为什么清理掉我,只是三年没见而已……你以为我死了吗?”

    “我为什么要记得你?如果你死了,那当然要把你清理掉了。”

    叶悯微回答得尤其自然而流畅,没有一点儿伤心。

    那时她还并未开始魇修,灵力充沛,那些经过她精挑细选保留下来的记忆也十分完好。

    叶悯微记得魇术、魇修、灵器与灵脉,记得所有从他身上研究到的一切,唯独不记得他。

    她终于做了一次全面的、彻底的清扫,把没有价值的陈年旧物尽数抛去,为对她来说更有意义的记忆腾出位置。

    最荒唐的是这一切温辞居然早有预感。

    不然呢?叶悯微已经把他的一切研究得彻彻底底,巫族血脉对她来说无关紧要,他以命相抵的威胁早就失效。

    一旦她以为他已经死了,自然会急不可待地把他忘记。

    她脑子里从不存放与研究无关的东西。

    或许在很早的时候,他就已经在下意识地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被她遗忘。

    不然为什么他总是回昆吾山上看望叶悯微?为什么他总是心怀焦躁,为什么每次听她喊出他的名字时,他都会松一口气。

    他知道那些东西,那些术法、灵脉、灵器,那些让叶悯微如同神明一样无所不能,光辉夺目的东西是她的全部,它们对她来说比他重要百倍。

    可他呢?

    巫恩辞对于叶悯微来说就全无意义吗?

    这些回忆全无意义吗?

    那是近五十年的时间中,从昆吾山上的一场大雪开始,他们的朝夕相伴,争执与和好。

    他被她折腾得要命的痛骂,她为他实现的每一个愿望,他帮她做的每一件灵器,那些她说了他也不懂却还要她说给他听的术法原理,他回来陪她过的每一个新年。

    只有他还记得的那些亲吻,亲昵与缱绻。

    只有他知道的心动。

    这世上他只与一个人分享过他的所有秘密与孤独,只有叶悯微知道巫恩辞。

    他这辈子身负血债、极尽曲折、无人可托,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一个人比叶悯微对他更重要。

    可是叶悯微永远也不会再知晓。

    记忆要两个人都记得才是记忆,只有一个人记得,那就是执念与牢笼。

    温辞气得发疯,刹那间他便看清他从没有放下过,他从来都不甘心,什么狗屁释怀,什么狗屁家人。

    他从来都喜欢叶悯微!从来没有一天释怀,没有一天甘心!

    他为叶悯微永远无法像他喜欢她那样喜欢他而不甘。

    他因为他对叶悯微难以控制的、不可戒除的、仿佛唯有死亡可以根治的喜欢而不甘。

    他永不甘心。

    温辞二话不说与叶悯微在昆吾山上大打出手。叶悯微大概觉得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莫名其妙,下手毫不留情,他们你死我活般打了一场,两败俱伤。

    从那之后世上便谣言纷纷,世人说万象之宗杀了梦墟主人。

    是啊,没错,万象之宗怎么没有杀了梦墟主人?

    叶悯微分明亲手杀了巫恩辞!

    后来她魇修失败连自己的遗忘也一并忘记。但是等她重拾那些精心整理过的记忆后,也不会在其中找到他的身影。

    叶悯微杀了巫恩辞。

    巫恩辞在叶悯微的记忆里永不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