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阵
观星阁的门向苍术打开时,苍术仿佛在白昼中看见了黑夜。
整座阁子四壁一片漆黑,阁顶高远融于黑暗之中,仿佛无边无际,却有璀璨星河萦绕其中,从阁地一直到阁顶,如同无数萤火。
苍术迈步走进观星阁内,房门在身后关上时,春日暖阳消失,他仿佛坠入银河。
策因站在银河之中,黑白交织的头发披落在身后,犹如黑墨白纸,回头看向苍术。
在策因面前有一座巨大的浑天仪,便如万象森罗发动时一般,寂静不动地悬在星河中,正轻微地发出嗡嗡声响。
策因皱起眉头,他的目光缓缓在苍术身上扫视一遍,冷然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苍术那只露在外面的眼睛弯起来,在星辰中如萤火栖息的枯枝,他慢慢走到策因身边,望向头顶的星河。
“许久未曾观星,着实让人怀念啊。瞧这些星辰,遵循轨迹运转,亘古不变,无论昼夜。与之相比人实在是朝生夕死,渺小如尘。”苍术悠悠感叹道。
有星辰漂流过他们之间,策因也转眸看过去,他淡淡道:“既知命不可忽,天不可违,渺小之人,便不该插手星辰的轨辙。”
“尊上这是在说在下了?”
“你用布条遮掩的是什么?”
苍术与策因对视,一人目光冷冽,一人盈盈带笑。
苍术偏过头笑道:“尊上想看吗?这可不好看啊。”
他毫不忌讳,抓住自己手臂上的白布条,一圈圈慢悠悠地松开,边扯边说道:“尊上又敢说自己没有插手命运吗?”
“我只是推动命运按照它的轨迹运行。”
苍术了然道:“谢小姐将消失,策玉师君将归来。”
“还有万象之宗。”
“万象之宗?”
“你应该也算过万象之宗的结局。”
顿了顿,策因平淡地吐出一句预言:“万象之宗,终将困于深渊。”
一声轻笑从身边面目模糊的怪人口中传出,策因转过头来看向苍术,眼眸微微睁大。
星辰闪烁间,苍术的皮肤随着布条的落下而寸寸显现。因常年不见天日而病态苍白,上面却爬满暗红的伤疤,如同爬满红叶藤的白墙。
从他的手背直到衣袖深处,再从他的脖子直到额头,伤疤密集而规律,每道长约六寸,如同被利刃划开,纤细、狭长,伤疤两侧各有一排怪异细小的朱红色符文。
最明显的一道疤直接穿过苍术的左眼,他睁开左眼之时,竟连眼球上都印有伤痕。
那只印着伤痕与符文的诡异眼睛缓缓擡起,同另一只完好的眼睛一起注视着策因。
对方的惊诧似乎让苍术觉得有趣,他没什么血色的唇慢慢弯起。
策因古水无波的眼睛终于开始震动,他说道:“竟然……如此之多……”
他料到此人身上要遮掩的,应该是天谴戒印。
以凡人之身窥探天机,妄与造物者争胜,必遭天罚,不得善终。
然而策因不曾想过这人身上的天谴戒印居然密集到这个地步,浑身上下几乎再容不下一条新疤。仿佛这个人无t所畏惮,此生狂热地在窥探天机的路上马不停蹄,百死一生也甘之如饴。
说是生也勉强,这个人看起来已经不再像是个人,而像是个怪物。
“你到底想做什么?”策因目光凝重,低声道。
苍术略一思索,他伸手直指阁内浩瀚的星空,那黯淡无光、被天谴戒印刺瞎的眼睛弯起来。
他落落大方道:“如尊上所说,插手星辰的轨辙。”
话音落下时,他此前撒在房间里的铜钱终于悠然落下。叶悯微与温辞从窗内内一跃而下,乘着吹烟化灰术的巨鹤朝天镜阵而去。
策因目光一凝,门外立刻喧哗起来,他的徒弟循霜在门外高声道:“师父!万象之宗与梦墟主人闯阵了!”
苍术悬于空中的手掐动一轮,他说道:“叶悯微,夬位九四。”
叶悯微的答复传入他的脑海。
“好。”
地面颤动,观星阁外的天镜阵骤然爆发出金光,所有高墙与镜影术之墙陡然升起,高耸接天。
叶悯微与温辞落入天镜阵,她耳边玉坠摇曳,在脸侧映出浅绿的光芒。
叶悯微仰望高墙,道:“确实如苍术所说,阵法地形是六十四卦方圆图,碧霄阁在巽、恒、益、震四卦之间。”
镜影术对灵力消耗很大,是以阵法之中并非都是镜墙,而是寻常石墙与镜影墙密集交错。从夬位而进直奔九四,他们两边骤然升起的都是石墙。
四壁开始震动变换,眼见石墙就要变为镜墙,叶悯微耳边玉坠闪烁,她说道:“大有六五至上九,转暌位初九。”
温辞点头,与叶悯微在阵法中飞奔而去,一彩一蓝两道身影掠过墙壁之间。
观星阁内,策因一挥手夜空中便出现天镜阵的地形图,那些墙壁由星辰组成的线条指示,而两颗极亮的星星正在夬位移动。
策因道:“子虚,大有上九。”
天镜阵中心那一圈十八颗星星中,有一颗闪了闪,靠近叶悯微与温辞的墙面开始翻转。
策因望向苍术说道:“明知徒劳无功,你们还要一意孤行么?”
苍术微微一笑:“瞧您这话说的,若命运是策玉师君将完全消失,您果真会放任不管吗?”
策因目光沉沉,未置一词。
苍术低头瞧着这天镜阵的影像,笑道:“在下与尊上该是天下最强的两个占者,尊上有没有兴趣与在下对弈一局,一较高下呢?”
“天意不可违,策玉师君与叶悯微的命运有关天下时局,千万人的命运涉及其中。事关天道,便是你祭献你所剩的全部,也不可改变她们的命运。”
苍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道:“尊上说的是,星辰自有其轨迹。”
“可人心的轨迹,也同样难以阻挡。”
叶悯微与温辞在天镜阵中飞奔,沿着苍术所指之路而去,他们脚步踏过之地,身边石墙纷纷变成镜墙,镜子里只能照见他们飞扬的衣袂。
那些镜子仿佛追着他们的脚步,却总是差一步无法追上似的。
叶悯微踏入大有上九时,便听温辞一声大喊:“叶悯微!右边!”
她转头看去,只见右边的石墙瞬间变为了镜墙,与她一模一样之人正破镜而出。那人睁着一双灰黑色眼眸,拔下簪子直刺她的咽喉。
温辞一把攥住叶悯微的胳膊,身形交错间擡腿踢掉影人的发簪。他旋身落地与叶悯微背靠背,望着从镜子里不断走出的“叶悯微”与“温辞”。
眼下并未有灵器发动,所有人都手无寸铁。那面镜墙消失之时,狭窄的道路上已经挤满了十几个影人。
他们逐渐逼近叶悯微与温辞。
“你离墙壁太近。”温辞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竹筒,将其中的水倒入地上。
“好,我会当心。”叶悯微答道。
“看来策因反应过来了。”
“那我们也开始吧。”
叶悯微打开竹筒,水声淅沥间蓝光闪烁,所有水都迅速渗入土中。
眼花缭乱的影人们扑上来之时,水流从土壤之中喷出,那些细小的水滴碰到影人的皮肤仍一刻不停地渗进去。
影人中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惨叫声,那些水在影人体内游走,开膛破腹,血流成河。
叶悯微与温辞在哀嚎吐血的影人之间穿行,水流穿过影人的七窍而出,未染滴血地流回竹筒里。
倒地的影人肢体与血液涌动着重回墙里。
叶悯微与温辞将竹筒收回怀中,一个转弯身边便又出现了镜墙。
影人们携着竹筒从镜子里奔出,再次追逐而来,水脉跃起的同时,叶悯微与温辞周身腾起灰烬。
温辞冷然说道:“这镜影术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
温辞拎着鸟笼翻越过朝他而来的“自己”,高声道:“老子才不会像他们一样嚎得那么难听!”
此时此刻,碧霄阁中伏在地上哭泣的谢玉珠茫然地擡起头来。
窗外骤然升起高耸入云的墙壁,大地轰隆作响,她身下的楼板不停震颤,阁外道长们的念咒声急促而响亮。
她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眸,疑惑道:“发生什么了?”
“肯定是有人闯阵来救你了呗!”
一个声音从谢玉珠身边传来,她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着扶光宗道袍的年轻男子蹲在她身侧,双手撑着下巴懒洋洋道。
他生了一副英俊面容举止却懒散,不像个修士,更像是个纨绔子弟。
“谢玉宁!?”谢玉珠惊诧道。
来人正是她在扶光宗修行的二哥,谢玉宁。
谢玉宁转眸看过来,他那双桃花眼眨了眨,仿佛知道谢玉珠在想什么,他摇摇手指道:“我可不是来救你的,是宗里的前辈让我来劝你收回魇兽,变回策玉师君的。”
不等谢玉珠反应,谢玉宁便先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们可太高看我了,我还能劝得动你呢?你谢六是我们谢家最伶牙俐齿的一个,我从小与你争执便输多赢少,偶尔赢一次还得挨爹的打,这么多年我早已心中戚戚,哪有做哥哥的威风?”
“而且方才我看爹走出来,那脸色差的啊,你还记得小时候咱家在海上翻了两艘货船吗?爹比那时候的脸色还差呢!爹都劝不动你,我就更干不了这活了。”
在谢玉珠红彤彤的眼睛注视下,谢玉宁发表了一番演说,阐明了自己必定失败的事实。
谢玉宁说他早就来到碧霄阁中,一直在楼下蹲着,想蹲一阵子就出去,跟那些前辈说自己已经苦口婆心地劝过谢玉珠,但是没劝动,就算是交差。
谁知蹲了片刻,外面竟突然打起来了,天镜阵围墙高耸谢玉宁进退不得,便索性上来看看他妹妹。
谢玉宁瞧着谢玉珠脸上的泪痕,轻飘飘道:“你这丫头可真能哭,我在下面蹲那么久,你哭声就没停过。”
谢玉珠瘪了瘪嘴,她二哥的油嘴滑舌倒让她止住了哭泣,她担忧而又喜悦地望向窗外,说道:“有人来救我了?难道说……”
“自然是万象之宗与梦墟主人,除了你那两位师父以外,这世上也没别人会阻止你变回策玉师君。”
顿了顿,谢玉宁疑惑道:“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想变回策玉师君。你当策玉师君多威风啊,你辈分扶摇直上,宗里的前辈们都要拜你,爹还要喊你一声师父,比在家里还神气呢。”
谢玉珠瞪了谢玉宁一眼,她自小伶牙俐齿爱发脾气,谢玉宁则油嘴滑舌爱撩拨人,他俩一直不对付。每次谢玉宁从扶光宗回家探亲,谢玉珠都能与他大战三百回合,所以此刻她二哥说的这些话,谢玉珠全懒得回应。
“谢玉宁,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是来看笑话的吗!”谢玉珠一抹眼泪,愤然道。
谢玉宁哈哈一笑,他拍拍手一屁股坐在谢玉珠身边,盘起腿同她一起瞧着窗外那高耸的石墙。
他说道:“横竖出不去,我在这里陪陪你总是没错的,毕竟再见面就要喊你宗主了啊,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