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问
房间里光线昏暗,空气潮湿而弥漫着尘土的味道,此处仿佛令人窒息的地狱,而林雪庚的声音恍如鬼魅。
谢玉珠有气无力地怒道:“你别吓唬人,你若真的爱它如命怎么舍得毁了它?再说那东西是你故意设计我们损坏的,你才是罪魁祸首!”
“哦?这里的规则可不是你说了算,要看戒壁的判断,你想试试看吗?”
林雪庚的声音淡淡,灯火闪烁之中一道银光闪过,她骤然抽出一柄寒光四射的长剑,铃铛轻响,长剑直抵谢玉珠的眉心。
谢玉珠碰到那冰冷的剑尖,动弹不得,避无可避,一时间睁圆眼睛屏住了呼吸。
叶悯微的声音响起,仿佛穿过昏暗光线。
“如果你杀了她,债务由她偿清,我就自由了。”
她靠着柱子坐在稻草之上,那一双灰黑的眼睛专注地望着林雪庚,说道:“你最想抓住的人,是我才对吧?”
林雪庚转头看向叶悯微,她的神色模糊不清,只听见一声似轻蔑的笑声:“你很护着她啊。”
剑光一转,林雪庚旋身之间,手里的长剑又落在了叶悯微颈侧。那长剑瘦而薄,中心有一道一指宽的缠枝莲纹雕花,自剑尖一直雕刻至剑柄,剑柄之上又有博局纹样,剑穗垂下三颗银铃铛和一串五帝钱。
温辞目光一沉,而林雪庚漫不经心对叶悯微道:“你还认得这柄剑吗?”
叶悯微并不紧张,她转眼看去,剑身之上依稀有篆文,她没有戴视石加之灯火微弱,她看不清它的名字。
却是温辞开口,他沉声说道:“这是蝶鸣。”
“不错。”
林雪庚缓缓道:“这是万象之宗你的命剑,蝶鸣是你亲手所铸、亲自命名,曾跟随你数十年。”
顿了顿,林雪庚擡起剑,说道:“只可惜你现在没有灵力,已经无法驾驭它。而魇兽已经将它赠予我,令它认我为主。”
“你果然已经认不出它来了,想必也不会为此而难过,只有梦墟主人还认得它。”
林雪庚看向温辞,意有所指道:“总是记得的人最难过,对吧?”
温辞冷然望着她,并不回答。林雪庚她俯下身来细细端详温辞,面前之人原本就生得光彩夺目,眼含冷意竟更美得锋芒毕露。
“比从消息珠里看到的还要好看上百倍,这样风华绝世的一张脸,你说她怎么舍得的?”林雪庚的笑里深藏恶意。
温辞眼里映着蝶鸣的剑光,寒光四射,他嗤笑道:“看来你这家伙买卖消息上了瘾,得了不搬弄是非就难受的病。”
林雪庚但笑不语,她直起身拎着剑迤迤然坐在椅子上,靠在桌子上撑着额角。灯火将她的半张脸映得绯红,她的目光在这三人脸上逐一看过,最后停在叶悯微的脸上。
“我有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等了许多年,终于找到机会可以问一问万象之宗。”
林雪庚拿起桌上的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低眸说道:“不过在问这个问题之前,我有个故事要讲给万象之宗听,不是什么稀奇事情,只是有点长。”
她端起茶,虚虚地朝她的三位囚徒一敬:“那么我便开始讲了。”
“你们也知道,我十岁的时候突然得了无上光荣,遇见一只神通广大的白鹿。它不知为何对我青眼相加,整日与我形影不离。我一开始只当它是我的玩伴,然而我与它玩耍没多久之后,便有一群衣袂飘飘的贵人找上门来,说要带我去修道。”
她并不想离开家乡,也根本不知道修道是什么,所以抱着她的白鹿抵死不从。
她的父母只是贩酒的商人,他们自然也不清楚修道为何物,却无端地喜出望外,好说歹说哄她跟贵人们离开。
为了哄她松口,她爹娘还带她去最近的玉门城中随她挑选喜欢的玩意儿。她花费一整天逛遍所有市集,却挑了个最没用处的烟杆。
她小小年纪自然不抽旱烟,她爹娘也都无此癖好,她根本不知道那烟杆是用来做什么的,只是觉得好看。
而且烟雾升起时,就像她的白鹿化烟时一样。
“我平时要颗糖吃都很困难,烟杆的价钱抵得上我父母半年的卖酒钱,他们竟也同意买下来送给我。我于是被这个小玩意收买,自此离开我的家乡,跟着贵人们去修道了。”
林雪庚手中的茶杯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灯火黯淡中,她的叙述声夹杂着一声声轻响,仿佛钟鼓鸣声。
她撑着额角,悠悠道:“说来我的家乡,万象之宗也去过的,就是那座被胡杨树林包围的荒镇。”
“最初接走我的,却不是你们知道的白云阙,而是后来被我灭门的玄海门。”
谢玉珠面露惊诧之色,温辞目光深深,而叶悯微则目不转睛地望着林雪庚,仿佛在认真等待她说出所有一切的理由。
林雪庚停顿片刻,继续道:“我在玄海门待了一阵子,就快要把人认全时又被送到了白云阙。”
玄海门的修士们跟她说,白云阙正主持统率天下仙门的太清坛会,又是仙门三大宗之一,是名副其实的仙门领袖。
结论便是,继被白鹿挑中之后,她又再次走运,被名门大派看中入门修行。
“只不过白鹿不再是我的玩伴,白云阙阙主将万象之宗与各家术法的渊源详细告知于我。我才知晓原来白鹿是万象之宗的魇兽,它给我的玩具叫做灵器,它与我玩的那些游戏都是术法,这些都是仙门秘而不宣的无上秘密。”
而被魇兽选中的她三生有幸,能够承此衣钵。
白云阙为她举办了盛大的拜师仪式,从此以后与她素未谋面的万象之宗,就变成了她的师父。
林雪庚偏过头,仿佛仔细回忆了一阵,然后不咸不淡地总结道:“我应该不算是个好学生,至少白云阙的道长们是这么说的。”
白云阙花费无数仙丹灵药悉心培养她,与她朝夕相伴的弟子们也都对她羡慕不已,因为她是万象之宗唯一的弟子。
魇兽只与她交流,只把它的记忆给她,只把它的灵器与苍晶借给她玩。而她虽学得很快,却总是三心二意,每隔一阵就吵着要回家。
她入道太晚,按白云阙师父们的说法,应该是俗心太重、凡根难除,难堪大任。
“可是他们打也打不得我,骂也骂不得我,因为魇兽向来最护着我,他们敌不过这有无数灵器与深厚修为的魇兽。”
林雪庚低眸一笑,伸了个懒腰道:“说来斥灵场最初还是他们让我研制的。现在想想,如果我那时真的研究出来了,恐怕他们就会由此禁锢魇兽,然后除掉我吧。”
“白云阙希望我研究出苍晶炼制之法,然而唯有此法魇兽不肯教给我。我被催得实在太苦闷,最后东拼西凑弄出了一套以人炼苍晶的方法,惹得阙主勃然大怒。他说我泯灭人伦心术不端,把我罚去思过崖思过。”
“然后我在那里遇见了一个人,说来这个人你们也认识,他叫卫渊。”
林雪庚的叙述在此一顿,她擡眸看向谢玉珠,意味深长地道:“他实在不是一个好人,可怕的不是被他欺骗,而是在他算好的时刻被告知真相。”
鼎鼎有名的仙门叛徒卫渊专程潜入白云阙来寻她,只为了告诉她,那令她朝思暮想的家乡,早已毁灭在一场毁天灭地的大风暴之中。
不过这只是故事的结果,而后她极尽所能,拼出了完整的故事。
故事的开头是——她那并不知道修道也不相信修士的父母,之所以如此积极地让她去修道,是因为玄海门的t修士们承诺若能带走她,便给她父母一大笔钱。
林雪庚端起茶杯,嘲笑一声道:“所以我是被卖到玄海门的,我爹娘承诺从此以后与我断绝关系,再不来往,绝不对外人说起我与白鹿之事。”
所以她要那支价格不菲的烟杆时,他们才会毫不犹豫地买下来送给她,他们从她的卖身钱里分出一笔来,给她买了第一个礼物。
“可惜啊,我还以为我研究出苍晶炼制之法时,白云阙阙主就能放我回家探亲。如若那时候我的父母还活着,会谨守约定装作不认识我,亦或是向我索要更多的钱财呢?毕竟后来他们又屡次向玄海门索要钱财,零零总总算下来,大概有五千多两银子吧。”
灯笼里的光芒逐渐微弱下去,林雪庚从中将烛台取出,漫不经心地挑着灯芯。
“可惜他们还没来得及把这些钱花完,就死了。”
魇兽选中她时,世人都还不知道叶悯微魇修失败之事,不知道叶悯微的魇兽已经逃出,更不知道叶悯微暗地里在将各门术法制成灵器。
玄海门是最先发现她与魇兽的人,他们喜出望外,打算把她们据为己有,不让任何别的门派知情。
“然而策因道长算出天下将有变数,太清坛会开始在全天下排查可疑之事。玄海门担心太清坛会查到我的家乡,也不放心我那贪财的父母,还有见过白鹿的邻里乡亲。”
林雪庚的声音顿了顿,她说道:“所以某一夜大漠里突然扬起席卷天地的沙土,这座镇子里近千人包括我的父母手足,没人来得及逃跑,于睡梦中尽数被沙土掩埋,窒息而亡。”
灯火又重新被林雪庚挑亮,那烛台上的火焰摇曳,仿佛在林雪庚那总是平淡无波的眼眸中跳跃。
林雪庚擡眼看向叶悯微,她偏头一笑道:“这些事情是我在玄海门,一个人一个人杀过去,一个人一个人问过去,问到的真相。”
一时间满室寂静。
囚徒与苦主相对而坐,这一段往事被揭晓,却无人知道该说些什么。
寂静中谢玉珠的声音响起,有些迟疑:“玄海门滥杀无辜触犯仙门立门之规,如果太清坛会知道……”
“你是说太清坛会会向玄海门追责吗?他们自然不会,玄海门刚灭完口不久便太清坛会发现,这早在多年前就是一笔钱货两讫的交易,他们保全玄海门不被问罪,而货——就是我。”
林雪庚眉眼弯起,指向自己。
“玄海门将我与魇兽献给了白云阙,以此换来这桩血案秘而不宣,不被追责。”
沉默片刻,她似乎觉得越发好笑,曲起手指一一数来:“我被卖了两次,第一次值五千两银子,第二次值我全家和全镇人的性命。”
“这些交易全是因为我,却又和我毫无关系,我毫不知情地被卖来卖去,离开家乡,被用来掩盖我全家的血债,还要被人羡慕三生有幸,还要被利用研究灵脉灵器,还要被指责辜负了师门的厚望。”
林雪庚的语速越来越快,最终猛然一一窒,她满眼含笑,仿佛觉得荒唐至极。
她一字一顿道:“所有人都在利用我,他们啖食我的血肉还要我感恩戴德,他们凭什么?我凭什么!?”
于是她灭完玄海门又杀上白云阙,一路血流成河。她踏破白云阙至高的无极殿,当着白云阙主的面,把所有被她所杀的修士都炼成了苍晶。
他们不是想要苍晶炼制之法吗?好啊,她来成全他们。他们这辈子,就自己来做他们魂牵梦萦的苍晶吧!
既然说她心术不端泯灭人伦,她定然不会辜负这些责问,定叫它们名副其实。
而那些由白云阙修士所化的苍晶此刻正埋在鬼市周围的深海里,支撑着这个庞大的,他们曾经想要她做出的斥灵场。
她让他们得偿所愿。
故事到此为止,从一只白鹿到一座斥灵场,从一桩血案到另一桩血案。
“这个故事里大部分我想知道的,我都已经问过了,只剩下一个问题,是留给万象之宗您的。”
林雪庚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她在叶悯微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里恍若烈火过境的草原,火势汹涌烧得眼底一片通红。
她笑道:“为什么是我呢?”
“世上之人何止千万,我到底有什么特别,为什么偏偏挑中我,为什么偏偏要把这无上的光荣赏给我!?”
叶悯微眸光闪烁,沉默无言。
而林雪庚俯下身来,一字一顿道:“为我解惑吧,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