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舟
第二日巳时一到,便有一只“褐色巨鸟”从远方飞来。它乘风穿过大漠上升起的滚滚热浪,阴影漫过沙丘,竟是一艘在空中行驶的木船。
这巨舟悠悠降落在沙海中,旁边的客栈跟它一比,简直像是芝麻见了西瓜。地上的人仰起头,直到脖子和脊背之间形成个宛如桌角似的折角时,才堪堪能将它的舟顶收入眼底。
“老天爷啊……这么大的一艘船怎么能在天上飞呢?这是什么术法,什么灵器?”谢玉珠不可置信道。
“不过我们就五个人,接我们用这么大的船,是不是太浪费了……”
谢玉珠话音未落,只听巨舟发出轰隆隆的声音,从高高的甲板上降下阶梯,直抵沙地之中。
而巨舟边缘忽然出现许多高高低低,面容各异的脑袋,瞧穿着打扮都是普通百姓。他们争先恐后好奇地俯身望着地面上的这五个人,如同观赏什么奇珍异兽。
谢玉珠把自己的话咽回去,诧异道:“这么多人?”
船上船下的人面面相觑,两边都不知道对面是什么来路,互相瞧着都觉得稀奇。
卫渊扬手示意那阶梯,微笑道:“如今城内风舟紧张,只好请各位与其他来客合乘一舟,实在抱歉。各位请。”
卫渊率先踏上台阶,叶悯微与温辞对视一眼,便跟在他身后,谢玉珠与林雪庚走在最后面。
谢玉珠擡头看着甲板上那乌泱泱的人,疑惑道:“如此大的阵仗,天上城哪里来这么多客人?”
“自然是卫渊招徕的。”
她身边的林雪庚出言解答。
“当日仙门一从鬼市撤出,无数巨舟便从天上城驶出,于九州各地穿行。他们一路宣扬天上城开城之喜,邀请百姓上船去往,三日便可乘舟返还。这些日子里往返天上城的百姓已有数轮。”
这座举世闻名而又神秘的天上城,城如其名,乃是一座漂浮于天上的城池。
它随风而行并无定所,从陆地上飘过之时便遮天蔽日,地面上的泱泱百姓都不由得擡头仰望,惊叹不已。
传闻中这是灵匪们的庇护所,是个只进不出的地方,以云气为屏障,仙门也奈之若何。
既然没人从里面出来过,自然也无人知晓这座遥远在天空之上的城池,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曾经戒备森严的天上城却拨云散雾,门户大开。贵族百姓无论是谁想去便能去,实在是近来九州最广受讨论的新鲜事。
“这船上和天上城里的人,说到底都是卫渊的人质。灵匪与普通人模样又无差别,人群一旦涌入天上城,没人能分得清灵匪与普通人。仙门此刻若要毁掉天上城,混在一处的所有灵匪、平民百姓、官员贵族就得一起陪葬,便暂且不能轻举妄动。”
林雪庚语气淡然。
“原来如此,卫渊当真是狡猾……”谢玉珠说着说着,忽而意识到什么。
她转头看向林雪庚:“欸,你这些天不是一直跟我们待在一起吗?你怎么知道这些事儿的呢?”
林雪庚瞥谢玉珠一眼,那是谢玉珠熟悉的暗含“蠢货”之意的眼神。
“看来我离开鬼市,你便忘记我做的什么生意了。”
谢玉珠这才想起来,林雪庚林老板,那可是无事不晓,天下第一的情报商人。虽然她离开鬼市,但只要她的消息珠还散布在这世间,她便仍是所有情报的中枢。
谢玉珠顿时觉得林雪庚的加入,真是让他们捡了个大宝贝。
走上巨舟的甲板,只见大部分百姓都集中在甲板上,人头攒动地打量他们。从他们的窃窃私语声中依稀能听出,他们疑惑为何绕路专门来接这五个人。
而甲板后方有一座三层楼阁,楼阁门口有人把守,远远看去里面还有些官员模样之人。那些官员从楼阁中迎出来,对卫渊毕恭毕敬,更叫围观的百姓们惊奇。
卫渊对叶悯微说道:“师姐,有位朋友想见你一面,可否随我上楼一见?”
叶悯微应允,温辞果然说道:“我与你同去。”
这在谢玉珠意料之中。
她大师父自从那日痛哭之后,就一直情绪低沉,于是她二师父白日都不去补觉,打着哈欠与她大师父同进同出、形影不离。
谢玉珠摸不着头脑,私下里询问她二师父发生了什么,她二师父却只是摇头要她别管。
谢玉珠看着迎来送往的官员们,喃喃道:“也不知道是谁要见大师父呢。”。
“当今天子。”
谢玉珠扭头看向刚刚说话的林雪庚,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叶悯微、温辞与卫渊被官员迎上三楼,谢玉珠和林雪庚便被安排先在二楼落座休息。
谢玉珠坐在靠窗边的椅子上,胳膊抵着桌子竖起手掌,小声对林雪庚说道:“你是说……当今皇上?他竟也在这艘船上,他要亲临天上城?”
“他只是微服私访,没想要宣扬此事,不过该知道的人自然会知道。”
林雪庚端起烟杆,吐出一t口烟来,淡淡道:“看来天上城确实有神奇之处,连天子都愿冒着风险驾临,做卫渊的人质。”
谢玉珠瞧了一眼那被把守的楼梯口,回过头来看向林雪庚。
谢玉珠听过林雪庚的身世,心里不免对她有几分怜惜。怜惜之外她又有些好奇,不由得问道:“我看你并不在乎天下大势,更没有改变时局的野心,那你收集这么多情报干什么呢?”
林雪庚瞥了谢玉珠一眼,言简意赅道:“挣钱。”
“你挣那么多钱做什么?”
“适时去死。”
谢玉珠只觉得匪夷所思:“竟还有人为死而攒钱?那你攒金银财宝干嘛,你直接攒纸钱不就得了?”
她又咂摸出一点疑惑:“可心存死志之人怎么会如此努力呢?你创造消息珠交易天下情报,还把鬼市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这般尽心尽力,大约也不是真的想死吧?”
林雪庚撑着额角,漫不经心道:“尽心尽力?我哪里尽心尽力?不过无所事事时随手一做,谁知道就这么成功。”
“……师妹,你这话真是骇人听闻啊。”
“是吗?”
林雪庚凝视谢玉珠片刻,道:“不会比某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头脑不灵光的家伙想做我师姐,更骇人听闻吧?”
“……”
谢玉珠捏紧拳头,心中的怜惜立刻烟消云散。
舟上突然又传来轰隆之声,正是那被放下的阶梯又收了回来。一时间巨舟上狂风大作,巨舟再次乘风而起,在空中飞翔。
黄沙迅速远去,沙丘宛如波涛,绿洲恍如小船,风舟下仿佛是一片黄色的汪洋。
舟上众人无不发出惊叹之声。
谢玉珠被风吹得衣衫头发飞舞,也趴着窗框瞪大眼睛往下看。
林雪庚胳膊搭在窗框上,吐息之间雾气迅疾被风吹散,拂过她露出迷惑之色的眼睛,她喃喃道:“总觉得这艘船很眼熟。”
谢玉珠道:“难不成你从消息珠里看过这船?”
“我的消息珠从没进过天上城。”
谢玉珠腹诽,怎么着还有你林大老板不知道的事呢?
这边谢玉珠与林雪庚有一搭没一搭,夹枪带棒地聊天,而在她们头顶上,楼阁的第三层栏杆边正站着两个人。
卫渊俯身胳膊搭着栏杆,瞧着迅速远去的黄沙与绿洲,笑道:“巫先生别心急,师姐刚刚进去不久,一时半刻是不会出来的。”
他身边的那位男子容貌昳丽,白皙而凌厉不似中原人。神秘的梦墟主人竟然是如此一个美男子,实在是出人意料。
温辞双臂交叠背靠着栏杆,神情慵懒,时不时闭上眼睛揉揉眉心,问道:“那人为何要见她?”
“师姐聪慧近神,自然令人好奇。巫先生大可以放心,世上没人能为难得了师姐。”
温辞闻言并未回答,只是望着那紧闭的房门,慵懒的神情深处,又似乎绷紧了一根弦似的。
卫渊不动声色地打量温辞片刻,笑道:“真是奇怪,分明该是巫先生俊美到令人不敢直视,您却为何总是回避在下的目光呢?”
温辞眸光微动,听得卫渊玩笑般道:“梦墟主人鼎鼎大名,总不至于畏惧在下吧?”
温辞终于慢慢转过头来,那双凤目被阳光照得颜色浅淡,目光停在卫渊的眼睛里,眼底的情绪越发复杂。
那并非敌意,却也看不明白是什么。
卫渊与温辞对视半晌,道:“卫某对梦墟主人一直很好奇。”
“好奇什么?”
“梦墟主人掌握梦墟,又是世上唯一的巫族人,凭此便可得追随者无数,开宗立派,与太清坛会相抗衡也未可知。为何巫先生多年来却隐匿不出呢?”
温辞仍望着卫渊的眼睛,他嗤笑一声道:“我喜好乐舞百戏之道,只想做个伶人俳优,不想做什么梦墟主人。”
温辞看见襁褓里的稚子时,总会想起自己不记事的岁月。为了照顾尚无力独自生存的他,有多少人进入了那道门后,多少人因他而死他才能长大。
难道那些人都心甘情愿吗?
那时他并非唯一的巫族人,只是族长的幼子,而“巫族族长”便是所谓权力。
权力是堆叠而上的砖石,不知哪块敲开便会露出白骨。攀得越高便越无暇细看,甚至不必要求便有人把自己或他人折进砖石里,主动奉上。
他向来对此敬而远之。
“巫先生,这权力譬如野兽,总得有人驯服它,不然它便会在这世上四处作乱。”卫渊悠然道。
温辞漫不经心道:“我这个人生来自私,又负债累累,不想做那驯兽者。”
他们隔着一臂的距离,阳光正好自他们之间落下,卫渊站在阴影里,而他靠在阳光中。
阴影中的这个人身材高大骨架宽阔,眉眼深邃,笑意亦深深,深不见底。他像极了温辞儿时曾见过的那些面孔,在他身边疫病缠身,死不瞑目的沧州人。
卫渊脖子上的红色印记扎眼,他似笑非笑道:“欠债?巫先生这是欠谁的债了?”
温辞沉默片刻,岔开话题道:“你和叶悯微关系很好吧。”
“那是自然。门中当属我与师姐来往最多,多亏师姐对我走火入魔的症状很感兴趣,用心研究我才得以捡回性命。”
“叶悯微研究你?”
“没错,怎么了?”
温辞沉默片刻,嗤笑一声道:“挺好的,果然是叶悯微。”
好极了,连研究品他都不是第一个。
“听玉珠说,你是沧州人。”
“不错。”
“你常回家乡吗?”
“惭愧,琐事缠身,唯有清明时节回乡祭祀。好在祖坟平日里也有人照料打理。”
顿了顿,卫渊观察着温辞的神情,问道:“巫先生对沧州很感兴趣?”
“我有故人葬在那里,也时常去祭祀。”
温辞问道:“听说你仍在寻找疫魔,若你找到疫魔,打算如何呢?”
“自然是血债血偿。”
温辞低下眼眸,安静良久后起身离开栏杆,留下轻飘飘的一句话。
“祝你早日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