垮塌
这几位先贤说要一边喝茶一边聊,于是忙得不亦乐乎。他们纷纷动身,收集四壁的露水煮沸,将茶叶泡开,不一会儿茶叶的清香便在这阴冷潮湿之底弥漫开来。
然而叶悯微只有看着的份。
“不是我们吝啬茶水,你所在之处不受时轮作用,到你手上也只是千年腐草泡水罢了。”易长涯和气地解释道。
他们看来对自己死去多年这件事适应良好,在这泡茶的间隙,同叶悯微聊了聊如今的世事,感慨纷纷。
易长涯笑道:“时移世易,没想到千年之后,我们创立的门派竟成了世间正统,还有一个太清坛会统领众仙门。而你这天赋异禀的后人,变成了与世不容的异端。”
叶悯微听着这话有些奇怪。未待她发问,那夜明珠的主人宴棠便伸出手,在他们七个人身上指了一圈,丢出石破天惊之语。
“千年之前我们这些人才是异端啊!”
她声音清脆,不忿之意犹在:“那群掌权的儒生和顽固的老道沆瀣一气,说我们创造出‘奇技淫巧’,违逆天地自然,败坏百姓德行。我们好不容易才从他们的围追堵截里,讨得一丝喘息之地。”
“儒生们所担忧的也不无道理……”
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开口。他玉冠束发,端端正正地坐在棺材板上,连棺材都是合得最规矩的。
宴棠指着他:“闭嘴!沈玉秋,你被祸害得最狠,竟还替他们说话?”
易长涯对叶悯微道:“玉秋出身经学世家,是弃儒从道,尤为不易。”
生得虎背熊腰的男子插进话来:“你说如今这太清坛会称使用灵器者为灵匪……真巧,我们当时不也是被称作匪类的吗?”
时运轮转,这正统的源头、千年前的异端们,竟在此时与正统所唾弃的千年后的异端相遇。
一时不知哪边才是衣钵传承,哪边才是志同道合。
原来千年前仙门与朝廷并不泾渭分明,修士与常人之间也并无太大区别,朝廷统管所有修道者,受封奖惩都由当政者进行。
那时儒学正盛,本就对道法多有打压。出了他们这一群开创出术法、灵修的邪魔外道,自家修道的老顽固们不接受不说,大儒们更是穷追猛打,恨不得把他们都推去斩了。
最初的大论道并非仙门自己之间的道法交流,而是一场儒生、法家、皇权与崛起的新“修道者”之间的论道。
“要先同你说声抱歉,我们围着你的魇兽折腾许久,把它的记忆翻了个遍。便发现你竟把我们藏在玄门三经里的那些错漏,找出来了七七八八。”
这茶叶与茶具的主人,白云阙的创立者祁寒捧着茶杯说道。
叶悯微愣了愣,意外道:“那些经典里的错漏,是你们有意为之吗?”
玄门三经乃是所有修道者入门修行必学的经典,是修行之基。据说她曾经在大论道上指出玄门三经里的诸多问题,说明人体并非灵力之本,然而遭到所有仙门质疑和否认。
这竟是千年前这些人有意埋下的漏洞吗?
易长涯盘腿坐在他的棺材板上,道:“这是我们与各方大论道后得到的结论。术法之力过于强大,入世或将成为强梁欺压弱者的武器,引起无穷祸端。所以只能将它们立派传承,不能交给任何一支世俗的势力。”
“我们在此基础上编纂玄门三经,以此为修道筑基的根本。它的意义并不完全在于教学,更是用作筛选。”
他们在这三本书里精妙地设置了无数障碍,让修道一途变得崎岖不堪。唯有心无杂念,意志坚定者耗费巨大时间与精力才能通过此途。
由此限制修道者的数量,也牵制他们在其他事务上耗费过多精神,将术法归剑入鞘。
“我们立派传承,也是想若术法分为不同门t派私有,那么门派之间多有牵制,为各自利益便不会将术法泄露给世人。”
易长涯讲述完他们当年的想法,不由得长叹一声。
茶香袅袅地飘到千年以后的叶悯微面前,易长涯擡眼看向她,说道:“没想到是我们千年以前有意留下的桎梏,折去了你的翅膀。”
叶悯微眸光微动,千年前千年后,因果兑现却又循环往复,令她一时迷茫。
原来她所以为的错谬并非由无知而来,它们在压迫与谨慎间而生,维持了千年的平衡及和平。
或许并非正确便是有益,错谬与正确,到底该何以判定?
祁寒摩挲着茶杯,安慰叶悯微道:“不过当年我们这样做也是无奈之举,术法之事未有前例,谁也不知会引发何种后果。我们只好选择一种最稳妥的路,并没有你这般破釜沉舟的勇气。”
叶悯微摇摇头,诚实说道:“我只是魇修失败致使魇兽逃脱,散播灵器并不是我的本意。”
这七位前辈却都望着她,半晌没说话。
叶悯微疑惑之时,宴棠恍然大悟,指着她对身边之人道:“对了,她放弃所有修为和记忆,所以连自己都不记得了。”
她转过头来看向叶悯微。
“小姑娘,你是为了能够放逐你的魇兽,才刻意魇修失败的。这就是你的本意,破釜沉舟一博,将你毕生所学公诸于世。”
叶悯微慢慢睁大眼睛。
此时天裂之外正是万籁俱寂,卫渊与温辞在参天古树上歇息,等候叶悯微归来。
叶悯微所画的图纸已经在旁边的仙门中人手中传阅一圈,依稀有赞叹与疑问之声传来。
温辞仿佛看见了叶悯微还未臭名昭著时,那些来昆吾山求教的仙门弟子的模样。
“她怎么下去这么久还未回来?”温辞喃喃道。
他话音未落却听一声轰响震彻天地,那狭长的天裂竟仿佛被撕开一样骤然扩大,两边山崖树木尽数垮塌,被这血盆大口陡然吞没。
这变故来势汹汹猝不及防,霎时间所有术法竟全部失效,惊呼声响彻天地。树上所有修士甚至连同甄元启、温辞与卫渊都如手无缚鸡之力的常人,瞬间被天裂所吞没。
匪夷所思的动荡和昏天黑地的坠落之中,卫渊突然被人抓住肩膀往旁边一扔,撞在石壁上掉落在地。
他被这一撞撞得肩膀脱臼,低吟一声,用另一只手勉强支撑起身体。
黑暗里弥漫起一阵浓郁的血腥气,然而这血气并非来自于他。
卫渊眉头紧皱,他翻起手来,此刻术法竟又微弱地生效,他的手中燃起一团火光。
火光照亮这处被巨石撑起的低矮三角地带,照亮卫渊脚下的血泊。血流滚过尘土不断向远处扩散,而那殷红的源头,正是倒在他不远处的温辞。
温辞被一道石刺穿透肋间,穿出身体的石刺尖端鲜血淋漓,血染红了他半边身子。
方才若不是温辞推开卫渊,那么此刻被石刺刺穿的便是他。
卫渊目露惊疑之色,却见温辞慢慢转过头来。
他一双进血的眼睛上下打量卫渊片刻,道:“看来你……没什么大事。”
顿了顿,温辞低声道:“也是,窃时术下生死都做不得数,待时轮停转一切都会恢复。能有什么大事?”
那被复生的先贤们,不管在此吃下多少灵丹妙药延寿之宝,在时轮停转后都会化为白骨。
而他们这些生者,就算在此死一千次一万次,待时轮停转后也会回到最初存活的状态,毫发无损。
这便是时轮的诡谲之处,被窃之时最终将会“无事发生”。
卫渊却沉默片刻,似笑非笑道:“多谢巫先生,您方才救我之时,似乎并没来得及想时轮之事。不曾想以我们的交情,您居然会动舍命救我的念头。”
温辞眯起眼睛,他瞥卫渊一眼,撑着岩壁,慢慢将自己从石刺身上拔出来。
“叶悯微改造过我的身体,我比寻常人身体强韧。被伤之人是我,我能活。是你,你就得死。道理就是这么简单。”他不咸不淡道。
温辞只在石刺脱离身体的刹那发出一声闷哼,他靠在墙壁上支撑着身体,皱起眉头道:“天裂怎么会突然塌陷?”
卫渊凝视温辞许久,才道:“师姐方才说过,这天裂之中时轮作用不均,已经极为脆弱。”
“若真的脆弱到这种地步,她早该叫我们远离。她方才叫惠南衣埋下苍晶时,也以此加固过天裂周边的土地……”
温辞的声音顿了顿,道:“苍晶?”
如今苍晶仍是极为稀有之物,天裂十分狭长,叶悯微安排的十八颗苍晶散布在天裂四周。不知是为了贪利或者又是存心想要害死叶悯微,若有人拿走这些苍晶,确实会引起天裂巨变。
“蠢货!”温辞狠狠地骂了一声,继而捂着嘴吐出一口血来。
卫渊将脱臼的手臂复原,转身端详他们所处之地。灰烬从他的袖子中飞起冲向四壁,却在半空中陡然消散。
“时轮将这里的空间分隔开来,术法难以穿越不同的时间区域。方才那瞬间术法骤然失效,也是时轮灵力暴动的原因。”温辞低声道。
卫渊仰头环顾这狭窄黑暗之地,说道:“看来我们要等师姐收回时轮才能脱困了。”
顿了顿,卫渊回头看向温辞,笑道:“只是委屈巫先生要和我一起受困。卫某总觉得,巫先生跟卫某相处时似乎非常不自在。”
温辞与卫渊对视片刻,偏过头淡淡道:“你误会了,我跟谁相处都不自在。”
天裂处经历一番大动荡,而此时此刻的天上城内却是张灯结彩,节庆氛围浓厚。
据说天上城从前是一座岛屿,便是在十年前的这一天从海水中浮空而起,所以这一日便被定为建城节。
街头巷尾人流如织,牵丝假人们身着彩衣欢快吆喝,压箱底的好东西都拿来贩卖。空中的飞舟飞车上挂了红绸子,鞭炮漫天响,锣鼓喧天,在四处游曳的吞鱼时不时朝街上撒一把糖果。人群中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以灵器运转的事物各显神通,谢玉珠更有牵丝假人殷勤地做向导。她终于暂且放下她的心事,跑来跑去,大饱眼福玩得不亦乐乎。
谢玉珠玩着玩着,便发现林雪庚不知跑到哪里了,心说大好的日子她不会还在搞那些灵脉图纸吧?这时候怎么能不出来转转呢!
谢玉珠走街串巷,终于在河畔柳树下找到了席地而坐的林雪庚。
河水清浅,绿草蓬勃,蝶鸣剑被插在河畔浅水之处,半个剑身已经没入水中,剑身上莹莹闪光,围绕着林雪庚形成一个不停旋转的阵法。
旁边不少人围观,以为这又是什么节庆内容。
谢玉珠挤过人群,看看这剑,再看看置身于阵法中,嘴里念念有词地演算着什么的林雪庚,只觉林雪庚仿佛被她大师父附体了。
“师妹啊,街上那么热闹怎么不去玩啊?你在干什么呢?”
谢玉珠拍拍林雪庚的肩膀,刹那间林雪庚睁开双眸,目光凌厉,倒把谢玉珠吓了一跳。
“不对劲。”林雪庚神情凝重,语焉不详。
“怎么不对劲?”
“所有河流的水位都下降了太多,正在向下泄露。”
蝶鸣剑突然铮鸣一声,阵法光芒大亮,骤然笼罩整条河流,蓝光如蛛网般朝河流延伸而去。
林雪庚愣住,继而不可置信道:“怎么会这样……”
谢玉珠俯下身来,好奇道:“泄露?流水怎么会泄露,难不成这河床上生了许多裂缝?”
林雪庚转过头来看向谢玉珠,一字一顿道:“不只是这条河,是这整座城。”
“这座天上城正在逐渐分崩离析,不消三个时辰,便会坠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