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两人离去之后,魔山上的缝隙逐渐收拢。
亦孤行落到山脉底部,周围是一片压抑的黑暗,隐约可见嶙峋的怪石,石壁上贴着无数红色的、形似蝙蝠,擅长吸食血液的魔化物种:红魔夜枭。
被它们环绕的下方,是一片地下湖泊。
湖泊里涌动的红色液体散发着汩汩热气,分辨不清究竟是岩浆,还是鲜血。
总之是滚烫的,还散发出刺鼻的血腥味道。
亦孤行每次前来血湖,至少也要距离边缘三丈远,否则很容易被这些血液冲击的心神不宁。
站定之后,亦孤行躬身抱拳:“师父,弟子无能,兵火被巫族少君遇到,弟子本想去抓,突然杀出来两个疯子,没能……”
一个声音从血湖里传出来:“巫族少君出山了?”
亦孤行道:“是的,他精通巫族秘术,觉醒的金色天赋不容小觑,有他挡在兵火面前,弟子很难下手。”
血湖道:“无妨,兵火原本就是它们之中最不容易对付的,巫族少君不插手,你也未必拿得下,同样的,巫族想拿下也不容易。近来是关键时期,暂且不要将心思放在他身上,保证其他几个怪物不要被燕澜抓住即可。”
亦孤行应允:“师父您还需要多久时间?”
他师父三百年前被温柔乡的前任家主重创,神魂几乎被打散掉。
沉入血湖里凝聚濒临崩溃的神魂,已经过去三百年了。
血湖叹了口气:“还差一些,不过应也快了。”
亦孤行默然无声的杵在原地。
血湖关切的问道:“阿行,可是出了什么其他事情?”
亦孤行迟疑着道:“弟子……”
他想问一问,为何会有一个小姑娘,能够令他的剑?
但亦孤行问不出口,他感觉到他的剑突然狂躁不安,大概是想他不要说出此事。
这种情况极少见。
亦孤行试着张了两次口,最终还是咽了下去:“弟子能够应付,师父您安心养伤。”
得到准予之后,亦孤行退出了血海所在的洞穴。
四百年前,亦孤行还是云巅小无相寺里的一名俗家小弟子,跟着一众师兄们外出苦修。
道修们去证道,通常选择问道墙。
佛修们则一般去往佛族定义的八苦之地。
而距离他们最近的八苦之地,便是北极海。
但他们实在倒霉,才刚抵达岸边的一个村落,便遇到了沉睡多年的深海巨怪苏醒上岸。
按照云巅对妖兽的分类,那是一头甲极妖兽,实力相当于人仙巅峰。
而他们这些弟子,最高也才不过凡骨巅峰。
哪怕亦孤行如今已是半步地仙,有实力与那深海巨兽一战,但每次回忆起当年,内心恐惧犹在。
是对庞然巨物的恐惧么?
不。
那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恐惧。
那深海巨兽庞大的身躯,足可用遮天蔽日来形容,浮在海面上仅仅是吸了口气,便能将方圆几十里内所有活物全部吸入口中。
他,他一众自幼年朝夕相处的师兄弟们,以及数百无辜村民,如同尘埃一般随风飘起,无法自控的朝大海飘去。
短短的时间里,亦孤行将心中所有的神佛求了一遍。
佛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亦孤行当真愿意舍他一人,只求神佛降世,平息这场灾难。
然而越是临近兽口,妖力震荡他的识海,他的信仰越是支离破碎。
亦孤行忽然顿悟,他错了,错的很彻底。
他不该祈求神佛降世,而是谁有能力平息这场灾难,才是他该信仰的神佛。
他愿一生追随,以身侍奉。
恍惚之中,亦孤行好像看到一道极速旋转的粗壮水柱自海底冲天而起。
似龙卷风一般,缠住了那头深海巨兽。
巨兽突然狂啸,摇头摆尾之间,亦孤行被冲击的昏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亦孤行躺在一座孤岛上。
体内多出一股澎湃的力量,手边还多了一柄剑,正是苦海剑。
可他头脑昏沉,完全不记得究竟发生了什么。
亦孤行回到之前的村落,只见那头深海巨兽的尸体一半浸泡在海水里,一半搁浅在岸上。
体型太过庞大,无法清理。
瞧着腐烂的程度,至少已经死亡一个月以上。
村民都还活着,又听村民说,他的师兄弟们也都还活着,寻了他一阵子,没寻到,已经先回寺里去了。
亦孤行心中满是疑惑,自己这一个月真就只是昏迷了不成?
那这柄剑是从哪里来的?
他不急着离开,停留在海边寻找答案。
几日后,亦孤行看到有个修为极高的人从天而降,落在了巨兽的尸体旁边,凝望着远方一望无际的冰川大海。
须臾,那高人发现了亦孤行。
转头朝他悬在腰间的剑看了一眼,似乎微微一怔:“竟是你得到了这柄剑?”
亦孤行从他口中得知,他已是地仙修为,深海巨兽是被他所杀,这柄神剑则是从巨兽身体里飞出来的。
地仙折返回来,正是在找这柄剑。
亦孤行心中原本有些疑虑,但当即又是一头巨兽出水,似乎是之前那头巨兽的伴侣,来寻地仙报仇。
地仙轻松便将它绞杀。
亦孤行自此深信不疑,双手将剑奉上。
地仙却不收,说此神剑既然选择了亦孤行,便是和他有缘。
“小佛修,你愿随我修魔道么,我已窥得长生的天机。”
“愿意。”
他要还愿,一生追随,以身侍奉。
何况亦孤行已经明白,神佛与邪魔并无分别,能挽救心中珍重的强大力量,才是正道。
……
姜拂衣一行人启程去往修罗海市,乘坐的是漆随梦的玉令。
燕澜完全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绝漆随梦跟着一起去。
漆随梦手中不仅有不受飞行限制的玉令。
还能使用天阙府的特权,借用云巅边境二十三主城的大传送阵。
抵达修罗海市,仅仅需要一天一夜。
姜拂衣都不知道还有这种传送阵:“只有边境才有?”
玉令中端,漆随梦盘膝坐在她身边:“对,抵御外敌时方便支援,君上在边境主城建立了二十三个传送阵,因为耗损巨大,仅限战时、急需时使用。”
姜拂衣琢磨着“仅限”两个字:“那你现在使用,不会受惩罚?”
漆随梦摇头:“不会,我们天阙府主要负责这些战事,如今我又是主力,急不急需,我说了算。”
听说是去救人,救人如救火,自然算急需。
姜拂衣深刻认识到从前的小乞丐出息了,虽然穷,但有权。
姜拂衣又问:“既然有这种大传送阵,为何不在神都设一个,来去不是更方便?”
“万万不可,方便了我们,也会方便敌人,根本防不胜防。”漆随梦解释道,“所以除了边境二十三城,中州地区不允许有传送阵存在,发现私设会遭重罚。禁飞也是同样的道理,都是为了防范妖魔和敌人,保证百姓的安稳。”
姜拂衣嘁了一声:“我看凡迹星他们不是照样飞来飞去的,弱水学宫的宫主人在现场,一点也管不着。”
漆随梦略显尴尬:“他们这种境界,换去哪个国家也管不了。当然他们也不会轻易伤害百姓,坏自己的道行。”
说完,漆随梦又扭头看了一眼。
如芒在背,总觉得有道不善的目光,时不时的盯他一眼。
玉令后方坐着燕澜和狐貍,肯定不是闭目养神的燕澜,那就是狐貍。
柳藏酒原本正担心二哥,对上漆随梦饱含深意的眼神,寒毛直竖。
他敲敲燕澜的手臂,凑近说:“漆随梦到底是不是个断袖,古里古怪的,之前总爱盯着你,现在又开始盯我了。”
“莫要随意诋毁别人。”燕澜闭着眼睛,默念静心咒。
他写信回族里问过大祭司了,天赋觉醒前夕,是很容易莫名躁动。
他要控制。
柳藏酒也觉得不像,寻思道:“他好像很喜欢小姜,之前盯着你献殷勤,是不是想讨好你这个大舅子?”
燕澜不理会,继续念咒。
柳藏酒摸了摸下巴:“听亦孤行的意思,他俩好像小时候就认识,青梅竹马,又郎才女貌,还挺登对的,你说是不是?”
燕澜实在念不下去了,睁开双目看向他:“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
柳藏酒则是睁大了眼睛。
这下,燕澜从他的眼睛里,窥见了自己血红的眼珠。
拿出铜镜,燕澜凝视自己的双眼。
一直数了十几声数,才重新退回到墨色。
红眼持续的时间,在逐渐变久。
……
夜晚宿在客栈中,因为第二天一早就能抵达修罗海市,有些事情必须解释,姜拂衣寻了个理由将暮西辞约了出去。
夜半三更,燕澜躲在暗处看着暮西辞做贼一样从房间里出来,去往客栈外。
燕澜则去敲柳寒妆的房门。
柳寒妆按照惯例吃了安神药,正睡的迷糊,听到敲门声,吵死了,下意识就去推身边人。
两次推了个空才发现暮西辞竟然不在。
柳寒妆挣扎着坐起来,谨慎的问:“谁?”
门外:“燕澜。”
柳寒妆忙起身穿衣,将门打开:“少君找我何事?”
燕澜道:“我趁兵火不在,确实有话想和你说。”
柳寒妆让开位置:“进来说。”
燕澜却不动,只递给她一张传音符:“夜深人静,多有不便,稍后你拿在手中。”
柳寒妆目送他离开,回去对面房间,心道这人可真是讲究。
柳寒妆也关上门。
不一会儿,黄底黑字的符纸飞到半空,逐渐开始燃烧,里面传出燕澜的声音:“暮夫人,我想你对兵火有所误解,他最初,只是想报恩……”
柳寒妆默默听着,越听越惊诧,根本不相信:“少君,你族虽然守着怪物大门,但你不曾接触过怪物,他们……”
——“我知道你们英雄冢下可能镇压了一个极端凶残之物,但是《归墟志》里浩如烟海的怪物,不可能全部凶残。好似人族芸芸众生,同样有善有恶,不能一概而论。”
柳寒妆争辩:“他不一样,他是兵火啊,‘劫火洞然,大千俱坏’的兵火。”
——“暮夫人,兵火能够催化劫数,确实极为可怕,必须要封印,这是我的使命。但我私心以为,兵火只会将劫数提前,扩大,却不能无端产生。这世上祸福无门,始终是唯人自招。将战火全部怪罪在兵火头上,有些不太公平。和帝王不仁,祸国殃民时,去责怪他身边的‘红颜祸水’是差不多的道理。”
将兵火与“红颜祸水”放在一起比较,令柳寒妆稍稍触动。
她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
那个怪物总喜欢握她的右手。
难道是真的?
真是她误会了?
柳寒妆心底乱成一团,望着还在燃烧的符箓:“少君,你说他是为了报恩,真的确定吗?”
隔了一会儿。
——“我可以确定,这是我和舍妹共同的判断,不会有错,还请暮夫人放心。”
柳寒妆蹙起眉头,正想问:“他很少半夜出门的,尤其是在我睡着的时候。”
二十年来,柳寒妆从来没有试过睡醒时他不在身边。
“今夜他竟然出去了,而你又及时来找我,难道他是被姜姑娘喊出去了?”
兄妹俩一唱一和?
又沉默了会儿。
——“是的。”
柳寒妆隐约明白点什么:“这些话也是姜姑娘从他口中套出来的吧?”
燕澜可不像个会套话的人。
柳寒妆禁不住想,本以为是个坐怀不乱的大妖怪,难不成也是个色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