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奚昙讪讪道:“我承认,此番是闹的稍微大了点,不然我也不会千方百计的躲着您。”
令候不语,瞧着有些头痛的模样。
言灵神戎语手中的真言尺,依然还在指着奚昙:“你以为令候喜欢管你?知不知道你在这世上所造成的一切善恶业报,他都会被因果牵扯其中?”
奚昙说了声“我知道”:“我们石心人的存在,和武神大人有着莫大的关联。”
戎语质问:“既然知道,还敢欠下这诸多风流债?”
奚昙摊了摊手:“我不承认这是什么风流债,我从来不曾隐瞒过我的意图,她们全都很清楚我没有心,是个无情的怪物。每个人都说不在意,还安慰我说会努力打动我,我才送簪子给她们……结果她们打动不了我,竟然联合起来一起打我,我这一肚子委屈找谁说理去?”
戎语颇感无语:“怎么,你还委屈上了?”
奚昙慌忙躬身拱手:“岂敢,是我错了,我认错。”
口中认错,语气却听不出来一丁点认错的意思。
戎语懒得理他,看向令候:“据我所知他所言不假,那些女子的确是知情,不算被他哄骗,说是愿打愿挨并不为过。且奚昙还算有分寸,从不招惹人族女子,应是知道人族女子年华短暂,经不起蹉跎。”
令候依然默不吭声。
戎语回归到正题:“奚昙,这些人类当真不是你下的手?”
“当然不是。”奚昙竖起两指便要发誓,“我为何要碎掉这些人类的心脏,对我的修炼有什么好处?”
戎语制止:“你不必发誓,敢不敢握着真言尺再说一次。”
又不是奚昙所为,他自然敢,伸手便握住眼前逸散金光的尺子一端。
戎语:“说吧。”
奚昙毫不犹豫:“我……”
“我……”
怎么回事?
奚昙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一股力量给攥住,否认之言一句也说不出口。
“我……”
奚昙又尝试几次,额头浮了一层冷汗,依然说不出来。
尝试使用秘法传递,也办不到。
眼见面前两位太初上神变了脸色,他一张俊俏的脸也逐渐憋的通红。
奚昙被窒息感压的透不过气,骤然松开神尺,长喘几口气:“我根本说不出话。”
戎语声色冷然:“你握着真言尺却想要说假话,自然说不出口。”
“我句句是真,绝无半句虚言。”奚昙搞不清状况,只能怀疑的指向真言尺,“是您的尺子有问题,它不让我澄清,它想陷害我……”
这话奚昙说不下去,真言尺乃言灵神的伴生神器,太初九神器之一。
言灵神当年也有出力救他先祖,且对石心人一贯颇多照顾,不可能陷害他。
这一瞬连奚昙都忍不住怀疑起自己,喃喃自语:“我难道真的修成怪物了?不会吧?”
像怜情他们一样,拥有了无法自控的怪物天赋?
是天赋外溢导致的?
奚昙打量凝固尸体的结界,这些人类至少死亡半年以上。他实在想不通,“我那会儿应该正陪着焚琴劫火去往小寒山,和此地南辕北辙,即使我天赋外溢,也不该影响到此地啊……”
他将希望寄托于令候:“武神大人,我们的剑心之力,是以您的武神剑作为根基。我们这颗剑心,说是您的剑都不为过,您真的分辨不出来这些人的心脏是不是被我碎掉的?”
令候望向他的胸口:“若是你母亲,我可以分辨。你,我分辨不出来。我早已无法通过剑气感知你的存在。”
戎语道:“若不然,他也不会派人去枯骨崖蹲守你。”
当年令候逆天而行,以武神剑和那座凝结了雪原众人信仰之力的神殿,救下铁匠的性命,并为其创造出一个能够一举羽化成神的条件。
但铁匠羽化未果,最终成为石心人。
从此再想凭借自身修炼成神,已是难如登天。
铁匠身为第一代石心人,存活将近千岁,寿终正寝。
往后接连好几代,有男有女,修炼的天赋都不弱。
他们一代代发掘武神剑的潜能,不断完善石心人这个种族,寿命也在逐步增长。
但距离成神,始终是遥不可及。
因为从各方面来说,他们哪一个都不及铁匠。
直到奚昙降生。
此子天赋卓绝,且极有想法。
不再死守着祖宗留下的守护剑意,善于学习归纳百家所长,领悟出诸多剑道。
甚至还大胆尝试摘心铸剑,将剑傀术写入剑心传承之中。
自此,武神剑与令候几乎再无任何关系,完全属于石心人,成为他们的剑心根基。
令候肩上的责任却越来越重。
由于担心被始祖魔族知道人类有此潜能,石心人一直在伪装怪物。
奚昙无需伪装,简直像一个真正的怪物。
他的本源为人类,却比吃过长寿果的长寿人还更长寿。
如今的岁数,比他所有先祖的寿数加起来都长。
然而拥有漫长寿元的奚昙,从不修功德,也不求功德圆满。
终日里游戏人间,既没有九天神族的怜悯之心,对自己人族的身份也不见一点认同感。
不作恶事,路见不平偶尔拔剑相助,已是他对祖训最大的尊重。
其中可能还有令候时常“提点”他的缘故。
因此碎心怪物出现之后,其他几位上神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奚昙。
若是他,势必要立刻解决。
奚昙不同于其他的大荒怪物。
其他怪物皆为天地自然的产物,他们恃强凌弱的行为,一定程度上遵循着自然法则。
奚昙若当真彻底进化成为怪物,则属于神造怪物,是令候犯下的一个重大错误。
上空云层内,一声男子的轻叹传递而下,苍凉而又浑厚:“令候,你本想以石心人证道人神之路,可最终他们却修成了怪物……石心人因你而起,你拿主意吧……”
见令候无动于衷。
又一名女子声音自云端响起,虚无缥缈:“我们也不愿意相信,但真言尺……大荒覆灭的预示已是愈演愈烈,危机迫在眉睫,一旦彻底开战,我等恐分身乏术,还望令候君速速决断……”
奚昙悚然擡头,九位太初上神往常见一个都难,竟然一次来了四位?
奚昙下意识便想召唤出杀剑自保,他应是敌不过几位上神联手,但却能拼一拼逃走。
然而恩人面前,他强行将杀戮之念压了下去。
“武神大人,请您一定要相信我。”奚昙恳切的望着令候,“请您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证明自己,无论付出任何代价,我势必将这个碎心怪物揪出来。”
令候波澜不惊的开口:“若我不信,你该当如何?”
奚昙嘴唇翕动半响,认命地道:“我不可能和您动手,石心人的命是您给的,您若是想拿回去,也希望由您亲自动手。”
他卸掉护体剑气,微微垂着下头,听之任之的态度。
令候却缓缓说道:“我给你机会。”
奚昙又擡起头。
“走吧。”令候轻拂衣袖。
话音落下许久,其他几位上神皆不曾出声阻拦。
奚昙反应过来,慌忙行了个礼之后,拔腿就跑:“我一定信守承诺,无论走遍天涯海角,也要将那碎心怪物抓出来!”
等奚昙一口气跑远了之后。
上方才传来一声叹气。
令候仰头:“你方才也说,大荒将起战乱,接下来我们有的忙碌,无暇管顾这突然冒出来的碎心怪物。且交给奚昙去查吧,由他去自证清白。”
上方:“真言尺不是已经做出判断了?你依然相信他是无辜的?”
令候:“我相信。”
“令候君……”
“若判断有误,一切因果业报由我一力承担。”
令候对奚昙的信任,并非来源于他和石心人之间特殊的缘分。
是他对奚昙秉性的判断。
“奚昙成年之后,曾经跑来询问我一个问题。”令候至今印象深刻,“他问我,我对他的长辈们有多少了解,他的母亲爱不爱他的父亲,或者说每一代石心人,爱不爱他们的伴侣。”
令候起初不明所以。
慢慢才领会他的顾虑。
奚昙发现身为石心人难以动情,或许天生无情,那么他的先祖们,是如何将石心人延续下来的?
为了延续后代,必须择一伴侣?
奚昙觉得八成是了。
有一个证据,无论男女石心人,选择的伴侣都是人类。
因为他们和人类结合,能够诞下纯种的石心人,反而看不出体内含有人类的血脉,不引魔族怀疑。
但在奚昙看来,人类绝对不该是石心人的最优选择。
大荒时代讲究道法自然,没有延年益寿的丹药,人类的身体素质也没有修炼的条件,若无奇遇,能活百年都算是佼佼者。
如何成为石心人的伴侣?
奚昙不愿意被迫传承。
即使他向女方言明,自己需要一个子嗣,定然会有女方自愿,他仍旧觉得不妥。
可是他又必须传承。
石心人一脉单传,体内承载着武神剑的神威。
一旦失去传承,武神剑将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
尽管令候一再强调,神剑送出,便属于他们石心人。
但石心人却坚持认为,此剑在武神手中,本该佑苍生,定乾坤。
他们诚惶诚恐。
奚昙虽没有这种想法,却也认同此乃祖宗欠下的债,自己身体里也背着债。
早些年,奚昙不断发掘自身力量,尝试剜心铸剑,都是在努力将体内武神剑的剑气全部引出来,重化神剑,归还武神。
可惜努力到最后,奚昙令石心人威名远播,却始终无法成功分化武神剑。
反而将神剑剑气融合的更为彻底。
奚昙最终放弃,他妥协了,将人生的重心全部放在寻找真爱上。
至少,奚昙希望他的儿女是基于爱意出生。
令候认为他钻了牛角尖,劝过奚昙不必过分执着,他根本不听。
“即使奚昙品性多有不端,单凭这一处,我不信他会成为滥杀的怪物。何况他面对真言尺,只是沉默,而非承认……”
令候讲述着,耐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奚昙若不来询问,令候从来没想过石心人传承子嗣,竟还有保持神剑不灭的想法。
除了铁匠,令候与其他石心人并不是很熟悉。
但铁匠剜心再生之后,依然拥有各种丰富的情感,和人类没有差别,这一点令候比较清楚。
往后几代应该也是一样。
至于他们全都选择人类作为伴侣,他们身为人类,喜欢同类岂不是很正常?
传承至奚昙,他是一个异类,才会成为石心人的巅峰。
但令候并不是完全了解,不能确定告诉奚昙,他的那些长辈都是因爱传承子嗣。
目睹奚昙的苦恼,以及他不断闹出的那诸多风波,令候心中生出了几分愧疚。
竟不知自己当年舍神剑救活他的先祖,究竟是对还是错。
令候再叹:“谁曾想,我同石心人之间的缘分,从起初的机缘,逐步发展成如今的孽缘,真不知还要和他们继续纠缠到几时。”
……
隔着记忆碎片厚重的时间墙,燕澜此刻正站着令候的身边。
听他说这话,心中很想告诉他。
纠缠到三万年后,他与石心人的缘分,已从孽缘变成了情缘。
这世间的缘分,当真是纠缠出来的。
燕澜正在心底感叹着,听见姜拂衣道:“虽然有一些不孝,但我很想说一句,我的先祖们好像有点儿不太‘聪明’?”
燕澜扭头看她:“嗯?”
姜拂衣朝外公逃走的方向望一眼:“若这份孽缘,只是源于我们石心人融了神剑以后内心的不安,其实有办法解决。”
燕澜挺想知道:“怎么说?”
姜拂衣琢磨着道:“你想啊,只需要我家的一个女先祖,想办法嫁给令候,生一个幼崽,那这孩子既有武神的血脉,又有蕴含神剑之力的剑心,一定意义上来说,也算把神剑还给他了?”
燕澜:“……”
这还得了?
幸亏她的先祖比较淳朴,没这么“聪明”,不然自己的前世可就成了她的祖宗。
姜拂衣瞧他变了脸色,也倏然意识到这一点,拍了下脑袋:“原来是我在犯蠢。”
见她这副模样,燕澜微微提起唇角:“这都是缘分使然,武神剑最终由你来还给我。”
担心姜拂衣会误会,不等她做出反应,燕澜先解释,“我指的并非你我的……后代,我是说,我虽然没了剑,但你我同行这一路,你曾多少次挡在我面前,护我周全,早已是我心中最锋利、最值得信赖的剑。所以石心人欠下的这份‘债’,你已经还了,今后不必再记在心上。”
姜拂衣忍不住夸奖:“我最喜欢你这一点,虽然话少了点,但每句话都能令我心安。”
燕澜心道自己话不少了,和姜拂衣认识的这一年,他比从前二十年讲的话都多。
姜拂衣忽然想起:“说起后代,我觉得我们俩似乎早就有了一个养子?”
燕澜是真的愣住:“我们俩的养子?谁?”
姜拂衣:“漆随梦。”
燕澜:“?”
想问她在开什么玩笑。
姜拂衣没有开玩笑的成分,认真分析:“漆随梦有我的心剑,你的血泉,你说他像不像我们两个的干儿子?”
燕澜:“……”
漆随梦这个名字,对于燕澜而言就像一根尖刺。
一入耳,就令他浑身不适,尤其是至今仍然泛红的双眼。
他唯一的排解方式,就是避免想起漆随梦。
可如今听姜拂衣如此一说,燕澜心中竟生出一些啼笑皆非。
他之前最在意的“沧佑剑”,以及自己被夺走的血泉,突然变得荒诞起来。
燕澜不由得垂眸轻笑:“此话若是不小心被漆随梦听见,他怕是要被你气死。”
姜拂衣眼皮一跳:“我随口一说罢了,你可千万不要告诉他。”
燕澜倏然望向她:“我是那多嘴之人?”
姜拂衣不回答,岔开了话题:“说起来,我外公在真言尺面前,为何不能开口说话?”
若非已经证实碎心怪的确和石心人无关,连姜拂衣也会怀疑外公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外公没问题,那就是真言尺的问题?
姜拂衣禁不住望向言灵神手中的尺子。
……
周围只剩下戎语之后,她在原地伫立良久,终于举起手中神器,默念一段法咒。
嗡。
真言尺的光芒比之前炽盛一些。
戎语询问道:“真言,若令候判断无误,奚昙实属无辜,你且告诉我,为何不准他开口自辩?”
真言尺无动于衷。
戎语愈发狐疑:“你竟不解释?看来的确和你有关,莫不是奚昙触碰你时,你感知到了一些对你不利的信息?”
九上神里,言灵神最不善战。
她的伴生法宝自然也没有几分斗法能力,但却是九神器中唯一一个拥有自我意识、能以言语沟通的宝物。
除了以精神压制,令对方言听计从之外,言灵神最强的天赋是能够预知未来。
因此关于未来之事的“言出法随”,其实是一种预言。
言灵神的预言术,多半来自真言尺。
但事关预言,真言尺一贯惜字如金,从不随意泄露天机,生怕遭受反噬。
尤其是近些年,真言尺变得异常沉默。
若非戎语强迫,他甚至可以几百年不主动开口讲一句话。
戎语知道原因,身为器灵,真言最大的心愿是能够脱离神器,成为独立的个体。
自诞生于太初之日起,他苦修至今。
渡劫期将至,成败在此一举,更是需要小心谨慎。
戎语再问一遍,声音颇为严肃:“究竟是奚昙还是那碎心怪物,关系到你渡劫之事,令你不惜违背你的天职,擅改奚昙的命运?”
她从不在意器灵独立,削减她的实力,但也见不得他为渡劫动起歪脑筋,“真言,我奉劝你一句,天命难测,小心适得其反。”
真言终于开口,是个清冷的男子声音:“明知失败,自然要放手一搏。适得其反,我求之不得。”
戎语沉声:“果然和你渡劫之事有关,奚昙莫不是会导致你渡劫失败,你才想要先害死他?”
真言尺内传出的声音依旧冷冷淡淡:“我若想要奚昙的性命,直接压制他,迫使他承认下来,板上钉钉,饶是令候也保他不住。”
戎语也知真言不会妄动杀心:“你究竟想做什么?”
真言继续道:“你且放心,我只想给奚昙找些正事做一做,莫要再发疯去寻找情缘。”
戎语反而更加不解:“他寻他的情缘,与你何干?”
真言尺避而不答,再度沉寂。
……
“真言尺竟然有器灵?”姜拂衣正凑在真言尺旁边,被他突然发出的声音惊的眨了眨眼。
“难怪。”燕澜抱着手臂也凑过去看,和姜拂衣快要头对头。
原先燕澜就挺想不通,无论长明神的天灯,还是虚空神的四方盘,即使被封印了大部分力量,人类使用起来依然异常困难。
他父亲为了支撑起四方盘,连命都搭了进去。
可是真言尺竟然没有一点九神器的“贵重”感。
原来是缺少了器灵。
眼前的场景再度开始崩塌,姜拂衣在黑暗中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你猜真言尺的器灵渡劫成功了没有?渡劫失败,器灵会不会死?器灵死了,神器的力量会变弱?”
现今时代,器灵已经极为稀罕,目前为止燕澜只见过一个,柳藏酒的镜子二哥况子衿。
实际上况子衿属于镜妖,和器灵并不完全相同。
燕澜认真回想关于器灵的古籍:“以我对器灵的浅薄了解,他想要完全独立分为三步。”
姜拂衣:“先产生意识?”
燕澜:“是的,随后意识可以化为灵体,短暂的脱离本体。第三步是渡天劫,彻底独立。倘若渡劫失败,不管他还存不存在,都不会影响真言尺的力量。但看真言尺现在的状态,器灵应该是渡劫成功,独立出去了?”
姜拂衣眉头深锁,摩挲指腹,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正想说出来和燕澜商讨一下,新构建而成的场景里,竟然看到她外公抱着一名年轻女子。
一下便将姜拂衣的注意力全部吸引了去。
通过观察周围的环境,姜拂衣看到遍地因为碎心而死的尸体。
可见那碎心怪又一次滥杀无辜,外公追查而来。
来迟了,却在尸体堆里发现了一个活口。
正是他怀中抱着的,陷入昏迷的女子。
“姑娘?姑娘?”
“小雀鸟?”
奚昙这一声“小雀鸟”,喊的姜拂衣精神一振:“这个难道就是我外婆?”
燕澜想了想:“应该是。”
之前魔神已经告诉过他们,姜拂衣的外婆正是一只拥有一丝凤凰血脉的云雀。
姜拂衣难以置信:“外公找了那么久的动心之人,竟是在这种情况下遇到了外婆。”
燕澜则有另一番感悟:“不愧是言灵神,真被她说中了。真言尺一番心思,想让你外公去做正事,莫在纠结于情缘。不曾想,他却因此遇到了他的情缘?”
……
再说奚昙喊不醒这只雀妖,又想从她口中问出碎心怪物的信息,便将她带在身边,去寻找当世擅医术的神族和怪物。
走到半途,雀妖便醒了过来。
奚昙还来不及高兴,发现这雀妖虽从碎心怪物手底下捡了一条命,却变成一只傻鸟。
疯疯癫癫,一问三不知。
姜拂衣更确定这只雀妖就是外婆。
五官和她母亲相似之处并不多,但犯傻时,圆圆鼓鼓的眼睛透露出来的眼神,和她母亲疯癫时颇为相像。
那怪物除了拥有碎心的能力,果然还会令人神智失常。
而奚昙为了令她清醒过来,带着她先后拜访了好几位医修。
耗费数年时光,都没能将她的疯癫治好。
碎心怪物有没再出现,雀妖是唯一见过他的活口,奚昙不肯放弃,决定自己修习医道,结合剑气创造医剑。
姜拂衣终于知道,家传的医剑竟然是这样来的。
同时反应过来,这已经不是令候的记忆碎片,应是他抽取了外公的记忆。
片段式的记忆中,也不知道奚昙究竟学了多少年。
雀妖一直被他带在身边,得到他的悉心照顾。
每天听她“师父”、“爹爹”、“哥哥”、“好儿子”、“小孙子”乱喊一通。
奚昙从不耐烦到崩溃,后又习以为常。
对她的称呼也从“傻鸟”,不知不觉中成为“小呆鸟”。
最终奚昙的医剑大有所成,一剑斩断了雀妖的疯癫。
但也好像斩去了雀妖的记忆,她只对奚昙这些年来的照顾有些淡薄的印象。
关于遇到碎心怪物的事情,忘的一干二净。
好得很。
奚昙还需要继续钻研“记忆”,也就是操控精神力的剑道。
其实言灵神可以帮忙。
奚昙却对真言尺心生怀疑,宁愿自己研究。
自此以后,雀妖继续陪伴在他身边。
她已经不呆了,奚昙便为她取了一个新的名字,小黛。
奚昙一边修习“记忆”,一边隐藏身份,带着小黛追寻那碎心怪物在世间留下的一切蛛丝马迹。
便在此时。
世间开始爆发乱象。
始祖魔族没有发现人族有成神的潜质,倒是发现人族很容易走火入魔,可以为魔族修炼提供浊气。
他们制造了一种专门针对人族的武器,似一场瘟疫,在人群中蔓延。
中招的人类变的格外暴戾,不断自相残杀。
浊气暴涨,始祖魔族威势大增,开始暗中联合一众怪物对抗九天神族制定的规则。
神魔怪物之战,已是一触即发。
在这般恶劣的环境下,那碎心怪物再次出现。
且动静比前几次更剧烈,一次出手,便导致浮尸万里。
然后再度销声匿迹。
大概是因为波及范围极为广阔,这次出现了更多的幸存者,有成年人,有牙牙学语的婴儿,年纪大小不等。
和小黛一样,心脏不见太多损伤,但全都变的疯疯癫癫。
奚昙以医剑将他们治好以后,他们全都失去记忆。
面对这些无家可归的幸存者,奚昙将他们送去了自己的故乡,极北之海附近的雪原。
沧海桑田,雪原面积早已不似当年,更不见人类踪迹。
然而魔族制造的瘟疫不曾蔓延过来,此地反而成为一片净土。
奚昙和小黛也暂时留在了雪原。
奚昙一边教导那些幸存者如何在雪原生活,一边研究他们为何能够抵抗碎心。
可惜一无所获。
外边的世界越来越乱,碎心怪物出现的频率也在加快。
奚昙始终摸不清楚他出没的规律,接连又从不同的地方,捡了不少幸存者回来。
再加上一些逃难逃到雪原的人族,五十年时间,雪原之上竟然再次繁衍出了一个颇具规模的人族村庄。
奚昙莫名其妙当上了“村长”。
小黛也成为村民口中的“村长夫人”。
奚昙心中五味杂陈。
一直以来,他对自己本源为人类这件事始终没有认同感。
甚至觉得自家先祖为救雪原凡人而放弃羽化成神,是种不明智的举动。
先祖救下的那些凡人,有几个能活过百年?
若是先祖一举成神,长生不死,分明可以拯救更多。
至少奚昙不会拿自己的命,去交换这些更叠速度极快的凡人的命。
怎么算都是一笔赔本的买卖。
可自从奚昙为了了解碎心怪,亲手养大几个幸存的孩童。
又看着自己捡回来的那些小生命一点点长大,婚嫁生子过大寿。
奚昙才深知成长的不易,以及生命的可贵。
而在生出这份感悟的同时,他也收获了从前求之不得的“心动”。
武神说的没错,他从前钻了牛角尖。
石心人是会动心的。
他一直不曾动心,是因为情缘这东西,可遇而不可求。
……
令候特意留给燕澜观看的记忆碎片,定然不会侧重奚昙和小黛之间的情感。
但迟钝如姜拂衣,也不难从一些片段中,看出两人之间自然而然流淌着的情愫。
从前姜拂衣时常会想,外婆会是个多么优秀另类的奇女子,才能令外公动心。
却忘记了,石心人最害怕的其实是润物无声,滴水穿石。
外婆不见得拥有绝顶的美貌,更不见得聪慧过人,但命运将他们绑在一起,彼此相伴,不弃不离。
她会走进外公心里去,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姜拂衣很有经验。
只不过望着眼前岁月静好的场景,姜拂衣心中却满是感伤。
这种记忆虽然温馨,却也挺平淡,在记忆长河里通常不会太过显著,根本没有单独拎出来给燕澜观看的必要。
除非,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
也是这村庄最后的一点温馨。
果不其然。
在下一个记忆碎片之中,雪原已经成为一片炼狱。
残阳下,入眼的是一具具横七竖八的尸体,一张张痛苦扭曲的面容。
这其中包括一些姜拂衣跟随外公的记忆,有幸看着他们从小到老的眼熟之人。
身为一名看客,姜拂衣的心都禁不住狠狠一痛。
难以想象外公亲眼见到这一幕时,所遭受的冲击。
“阿拂……”燕澜喊她一声,嗓音微微颤。
姜拂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脑海里一刹那“嗡”的一声。
她看到了小黛的尸体,可怜的倒在“村长”门前的雪地里。
心脏碎裂,七孔流血,但是她没有捂住心口,而是将身体蜷缩成一团。
外婆死了。
和姜拂衣之前猜测的一样,外婆真的死在碎心怪物手中。
从她临死前的姿势来看,似乎在保护腹部,应是已经怀有身孕。
燕澜不知如何安慰姜拂衣,只能靠近她,指向远处:“他在那里。”
姜拂衣面无表情的望过去。
在雪山脚下,正站着一名青衣男子。
五官深刻,眉锋似刀,透着一股迫人的气势。
此刻安静站着死透了的村庄外围,像是在等人。
姜拂衣死死盯着他。
她对碎心怪物浓烈的恨意,在这一刻终于攀到了顶峰。
……
奚昙只是去往附近的山峦寻找剑石,并未走远,感知到异样,立刻返回雪原。
远远窥见遍地走兽的尸体,他心中已是惊惶。
等见到已经绝了生机的雪原,他的心碎了一半。
落在小黛身边时,奚昙是整个摔落在地的,浑身颤抖着将小黛从地上捞起来,抱在怀中。
这一刻他才知道,人在悲痛至极时,心脏是麻木的,脑袋是空白的,甚至连眼泪都会忘记落下来。
“好久以前,我记得我曾经来过这里。”
青衣男子一直在等奚昙,见他回来之后,才提起步子朝村子里走去,“当时我修为尚浅,尚未修出人身,似只妖兽的模样……我还记得雪山脚下曾经住着一位有名的铁匠,擅铸长剑。那天,一群人打了胜仗回来,极为开心,我被他们的欢笑声吸引而来,只觉得他们脸上的笑容格外扎眼,令我心中不快,便故意刁难那铁匠,不曾想他竟真将自己的心给亲手剜了出来……”
奚昙仍处于浑噩之中,跪在地上默然无声。
“你和那铁匠究竟是什么关系?你是他的后人?”青衣男子已经走进遍地尸体的村子里,“这些年,你一直都在追寻我的踪迹,是想为你的先祖复仇?”
奚昙从小黛的尸身上擡起头:“你先告诉我为什么?我再回答你想知道的。”
青衣男子颇为疑惑:“什么为什么?”
奚昙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他们都曾在你的天赋之下活命,不受碎心的影响,只是神智失常,为何现在……”
他终于从麻木中清醒,语带哽咽,难以继续说下去。
“忘记告诉你。”青衣男子自我介绍,“我名唤撕,撕心裂肺的撕。诞生于这世间种种痛苦,天赋也是能够释放痛苦,令尔等撕心裂肺的痛苦。”
他边说边笑,“哪怕初生婴儿也知世间苦,生下来总是先学会哭。真正不知痛的有谁?目前我只知一种,疯子。这些你所谓的幸存者,其实都是天生心智残缺,精神力不正常的疯子,他们原本活在各自的世界中,根本不知痛为何物。”
“撕心裂肺……”
奚昙一手搂着小黛,一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如同堕入了冰窖。
原来……
原来小黛和这些村民,并不是遭受攻击之后才变的疯癫,而是因为天生疯癫才能在撕的天赋之下保住了一条命。
奚昙却费尽心思的修习医剑,治好他们的疯癫,将他们从自己的世界拉回到了现实。
清醒以后,他们便能感知到肉身的痛,体会到世间的苦。
“是我害死了他们……?”奚昙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不可能,起初我只捡到我夫人一个。后来你每次出手,我都可以捡回来一堆疯子,同一片区域里,竟有这么多心智残缺之人?”
“这就需要去问一问始祖魔族,他们针对人族而制造的武器,导致了大量疯癫人类诞生。”撕提起始祖魔族,一幅又爱又恨的模样。
天下大乱,痛苦蔓延滋生,撕获得了大量修行所需要的能量。
可是陡然滋生太多,又令他不堪重负,陷入痛苦,不得不外出释放。
“石心人,其实你也不必太过自责。”撕安慰了奚昙一句,“他们先前可以逃过,是我并不在意他们的死活。今日我是特意出手,即使他们还都是疯子,同样逃不过。唯一的区别,是痛苦的程度。”
至于为何要屠了这片雪原。
撕发现奚昙生有一颗坚不可摧的石头剑心,令他颇感兴趣。
想要碎掉奚昙这颗剑心,自然先要令他体会到无边痛苦。
碎起来,才会更有把握。
“不过如此。”撕的眼底浮出一抹无聊的笑意,“你的这颗石头剑心,比我想象中脆弱太多,无甚趣味。”
他一步一步的朝奚昙走过去,每一步都好像踩在奚昙的心脏上。
嘭!
奚昙的石头剑心,骤然在胸腔内碎裂成一团渣滓!
撕望着他口中涌出的鲜血,与他擦肩而过时,脚步微微顿:“你还不曾告诉我,为何要寻找我?寻我,等于是寻找痛苦,面对我,便是要面对撕心裂肺。世人真是喜欢自讨苦吃。”
他嘴角划过一丝淡淡的戏谑,越过奚昙。
然而没走多远,听见奚昙在背后冷冷道:“我准允你走了吗?”
撕微微一愣,唇边的戏谑逐渐消失。
奇怪。
背后石心人的剑心确实已经碎裂,心脉也已尽毁。
撕能感受到他在释放强烈的痛苦之意,可是他的生命力为何不见流逝,反而在迅速增强?
撕纳闷转身,望向奚昙:“你……”
奚昙已从地上跄踉着站起身,直面眼前的“撕心裂肺”。
奚昙的脸色,因极度痛苦的身心而苍白骇人,长发却因失控的剑气而四散飘起。
随他擡起手臂,雪原周遭的十几座悬山悉数化为造型不一的巨剑,又随他覆掌,剑尖下沉,轰隆着插入地脉。
巨剑剑柄首尾相连,剑光结成金网,形成困兽于笼的剑阵。
奚昙猩红着一双眼睛,指着他,一字一顿的重复一遍:“老怪物,我准允你离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