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洲佛国,迦叶寺。
一轮诡异血红的圆月镶嵌在无星的天幕上,层层叠叠的烟黑雾云,将这座佛宗第一圣地笼罩的密不透风。饶是平日里洗秽涤尘的木鱼声,也无法将它们消散几分,更何况今日佛宗弟子人心浮动。
主持智空禅师的寿元将在今夜终结,迦叶寺大劫将至。
如何静得下来?
乱魔海一干妄图杀僧取业的魔人蓄势已久,只待智空禅师圆寂,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抢夺迦叶寺镇寺之宝——九转不灭莲灯。
这盏上万年来,一直克制住魔人攻陷中央天域大陆的禅宗至宝,本该由智空禅师提前传给下一任主持,留给他充裕修习此宝功法的时间。然而不知出于何种缘故,智空禅师迟迟没有动作,甚至连继承者都未曾指定,只是终日里闭目静坐在宝相殿上,不言不语不入定,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师兄,如今乱魔海乱局已定,究竟该如何破解,您是否已有良策?”眼见他油尽灯枯,三位首座再也按讷不住,纷纷上殿来询问。
“莲灯佛宝……是否有何损坏?”
见智空置若罔闻,般若堂首座智慧禅师越发肯定自己的推测,若说智空恋栈权位,霸着莲灯不肯交出,他头一个不信。
可若是莲灯佛宝确有什么损坏,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智空圆寂之后,他们这些首座的修为最高不过舍利初期,而魔圣座下十二魔君哪个不是元婴初期以上,魔圣更是已经修炼至元婴大圆满,没有莲灯佛宝坐镇,他们迦叶寺危矣。
容得三首座絮叨了半宿,智空禅师终于睁开清明的双眼。
他定定望向虚无夜空,却是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阿弥陀佛,终于来了。”
来了?谁来了?
三首座拧着眉头随着他的目光望向虚空,神识细密如网般捕捉方圆数百丈内的气息,连只鸟儿都没瞧见。
纳闷着收回神识,却被殿上突然多出来的一名素袍男子唬的一个激灵。
轻松避过三位舍利期佛修的神识,悄无声息的出现,这得是什么修为?
素袍男子背对着他们,力量压制太过强大,三首座的神识被压在识海内动弹不得,窥探不到他的面容。但此人同他们一样,也是剃度过的,应是佛修。
但总觉得此人气息有些过于锐利,倒是有些类似于剑修。
再看他周身环绕着若有似无的荧荧白莲虚光,这俨然是已经修成了半步金身啊,至少也得是空明境界,比那元婴大圆满的魔圣还要高上一筹。
莫非……
莫非是五千年前,以魔剑道入禅道的禅剑佛尊禅灵子?
那个曾经杀人如麻,经先祖点化后,皈依佛门的前疯魔岛大魔头?
“心急火燎的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素袍禅师长身立在殿上,皎皎如明月,徐徐似清风,先对庄严佛像宣了声佛,才缓缓转过身来,正面对着殿上四人。
此人身材颀长,五官柔美俊秀,外表年龄看着不过十八九岁的少年,肤色极白,如灵山巅皑皑圣洁之雪。
在三首座的震撼之下,智空禅师起身双手合十,以密音宣了声佛:“禅灵子师叔祖。”
禅灵子似乎心情颇为不佳,并没有多余的客套,问道:“莲灯佛宝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智空闭了闭眼,眉心一朵红莲幻影若隐若现:“师叔祖可知,这莲灯佛宝之所以力量强悍,除却佛宝本身之外,还因佛宝内封印着的一缕强大神魂。这神魂残缺,一直处于沉睡之中,莲灯将其封印,正是为了修复他受损的神魂……”
窥探过后的禅灵子微微蹙眉:“莲灯之主要涅槃了。”
智空感慨着又宣了声佛:“莲灯同他本命一体,将会随他一同转世,失去莲灯,我灵洲佛国又该如何抵抗魔人?”
禅灵子道:“迦叶寺于我有恩,但你应该清楚,我的身份特殊,不可能长久留在此地。”
“弟子明白师叔祖的难处,所求不多。”
“且说说看。”
“稍后,还望您耗损法力,确定一下莲灯之主转世的大致方位……”
“怎么,你想将他带回迦叶寺?”禅灵子讶异道,“这莲灯之主守护了迦叶寺数万年,称得上迦叶寺的大恩人,如今终于得以投胎转世,却还要趁他懵懂之时带回佛门,强行断他七情,了他尘缘,是不是有些缺德?”
智空摇头:“无论莲灯之主曾是什么颠倒天地的人物,转世后,不过区区凡夫,莲灯在他体内,万一魔人有所察觉,他焉有命在?我佛慈悲,将其带回迦叶寺,方能护其一世安稳啊。”
抚着手腕上一串晶莹佛珠,禅灵子淡淡道:“我当真是老了,现如今这世道是怎么了?”
智空岂不知这话中讥讽之意,赧然垂首:“师叔祖……”
“不过你此言不无道理,身怀莲灯,他这一世想要安稳以是痴人说梦。”禅灵子伸出手,轻轻吸了口气,那朵拳头大的妍妍红莲自智空眉心缓缓飞出,徐徐落在他的手掌心内。
似是好奇,禅灵子撚指拨弄了下莲瓣。
莲瓣居然迎合似的颤动几下,摩擦着他的指腹。
禅灵子微微一愣,唇角罕见的弯出一抹弧度,托着红莲的手缓缓举高:“去吧!”
莲灯在佛殿内缓慢的环了一圈,洒下红星点点,尔后倏地飞出殿外,似流星一般冲出黑云,消失在夜空之中。
禅灵子阖上双目,静静伫立在几人面前。
因着两人一直是以密语交谈,三首座不明就里,见这位禅剑佛尊竟将莲灯佛宝随手放飞,大惊失色,但无人敢在此时多说一句。
“东仙云洲,南方七城。这是我所能估算出的最小范围。”约莫半个时辰过后,面有疲色的禅灵子睁开眼睛,嘱咐道,“你我不便出面,派几个不起眼的小弟子去找,找到以后,需不着痕迹地将人带回来,万不可引起仙国和魔人的注意。”
三首座愣愣地问:“找谁?”
“一个男娃娃,今夜子时三刻出生,若我估算不错,眉心应有一道状似红莲的印记。”
禅灵子掌中现出一抹白色光晕,光晕化为一枚精致的铃铛,“我在莲宝内留下了一抹气息,一旦此子靠近,这寻踪铃将会示警。”言罢,他无波无澜地望向智空,“你且安心坐化去吧,我与此子已经结下一场佛缘,自会留在迦叶寺待他归来,将其收为我的入室弟子,赠他一场造化……”
……
※※※
十五年后。
云洲,浮光城外。
这几日火炼宗开山门收徒,城外山脚下,挤满了从各洲各城赶来拜师的修士。
“简小楼,来自白云城简家,这是白云城主的推荐信。”简小楼拿出自己的身份玉牒,递给看守山道密林的守卫。
她肩上站着一只黑漆漆的八哥鸟,毫无修为,双目呆滞。
又因为年岁大了,瞧着有些傻呆呆的。
守卫讷讷接过玉牒,同其他修士一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打量面前站着的绿衫少女:额前黑黝黝的刘海,如小鹿般湿漉漉水汪汪的大眼睛,琼鼻樱口,凝脂鹅腮……
一阵猛烈的山风拂过,将简小楼额前厚厚的刘海掀起,露出左眉上方一块足有山核桃大小的深红色胎记。
守卫顿时像吞了苍蝇一样哽了哽脖子。
真是可惜了这么个美人胚子。
趁着守卫核对的罅隙,简小楼仰头望着仿佛近在咫尺,却又好似远在天边的浮光城,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感慨。
她从白云城走到这里,足足耗费了一整个月,总算是赶上了。
这还是她来到赤霄大陆之后第一次出远门呢。
她知道赤霄大陆幅员辽阔,可真没想到辽阔到如此离谱的地步。单单一个云洲,估摸着就得有整个地球平摊开那么大,而云洲不过只是东仙三洲之一,中央天域还包括北仙五洲,西仙二洲,南部灵洲佛国,中部平洲凡人界。
而中央天域,也不过只是赤霄界正中一块比较完整平坦的大陆罢了。
简小楼不清楚自己算不算穿越。她在现代时是病死的,死后灵魂无意识的游荡,也不知怎地,就落在了云洲白云城简家。
白云城在云洲属于三级仙城,而简家则是一个九等世家。
她的父母兄姐皆是筑基境界的修士,尤其是她大哥简清羽,年仅十岁就被二等宗门浩气剑宗长老收入门下,十五岁筑基,尔后更是一步登天,被选入东仙三洲集权中心天意盟。
族中出了一名天意盟弟子,在白云城几乎可以横着走。
简小楼虽是个三灵根地脉废材,十五岁才堪堪练气五层,父母却浑不在意,待她如珠如宝,小日子自然过的如糖似蜜。
只可惜好景不长,三个月前,她胞姐简小钗出嫁那日,满门宾客苦等半天,却只等来梁家一纸退婚书。
她父亲前去讨要说法,被梁家老祖羞辱打伤了不说,还得知了一个噩耗。
——她大哥简清羽半月前死在了天意盟。
失去了天意盟这块金字招牌,梁家堂堂五等世家,自然不屑于同简家有何牵扯。
又过半月,天意盟的传信玉简和二十块中品灵石果然送到了简家。信上聊聊几笔,只说人已陨落,半句不提死因。
她大哥一条命,竟就二十块中品灵石草草打发了。
饶是父母悲痛欲绝,也不敢前往天意盟询问简清羽的死因,更别提为他收尸了。
若将东仙三洲比喻成一个国,简家不过边陲小镇一商户,天意盟便是那九重宫阙天外天。
简小楼这口郁气憋在心中,寝食难安,久久消散不去。
她出生时,简清羽早已离家多年,兄妹之间的感情并不亲厚,回想起来,简小楼连他的模样都记不太清楚。
但每逢她生辰,简清羽都会送礼物回来。
去年在她及笄礼上,更是拿出自己在天意盟辛苦积攒来的所有积分,为她换取了一件人级高品质护身灵器……
大哥的死因,她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山道密林地图要不要,只需两块下品灵石。”
另一个守卫的低语拉回了简小楼的思绪,她稍稍愣了下,自腰间储物袋内摸出两块小拇指长的条状灵石:“自然是要的。”
守卫收了灵石,掏出一枚玉简给她:“下一个。”
简小楼道了声谢,收好玉简,出了关闸,准备进入山道密林。
火炼宗位于浮光城内,浮光城是座山城,建在半山腰上,山道密林环城,岔路迷障多不胜数,盘踞着数之不尽的妖兽。
这是拜师火炼宗所要经受的第一重考验。
简小楼回头探一眼身后三个刚入关的少年修士,心里琢磨着要不要同他们结个伴。
从这三人的服饰来看,应也是出身世家,随行还有一干伺候起居的家奴,不过被挡在了关外而已。
简小楼抓紧时机退回去,向他们说明了结伴的意图。
三人中的蓝衣修士在排队时就注意到了简小楼,直到现在也没有留意到她眉上那块恐怖的红斑,心中起了爱美之心,自然是求之不得。
然而三人中的紫衣修士倨傲的瞥她一眼,冷冷哼道:“区区九等家族子弟,也想妄图攀附我等,真是厚颜无耻。”
说完目不斜视的径自向前走去。
余下的蓝衣修士和黄衣修士有些尴尬的面面相觑,他们三人以紫衣修士为首,不敢拂逆他的意思,唯有疾步跟了上去。
“紫冠紫衣紫靴子,穿的跟个茄子似得,拽什么拽?”
简小楼腹诽着呲了呲牙,抽出一缕神识进入玉简中查看地图,择了一条远离妖兽巢穴的小道山路。
这条山路七拐八拐,异常偏僻,不过和宰杀妖兽相比,她还是宁愿多绕一绕。
并非简小楼胆怯,自穿越以来,她发现自己这具新肉身拥有颇多奇特之处。
比如她只可吃素,稍微尝点荤腥就会腹泻不停,对于一个无肉不欢的吃货而言,痛不欲生无需赘言。起初只当是体质问题,她又发现,自己连一句违心之言都无法说出口,否则立马咬烂舌头。
当然,这些都是小意思,在妖兽横行的修真界讨生活,不能杀生才真是大问题。
一旦她稍稍起了杀心,手臂便有千钧重。
莫说实力强悍的妖兽了,就连后院厨房一只老公鸡都能蹦跶到她头上来。
所以在简清羽出事之前,她真的一度决定龟缩在家族内混吃等死算了。
“被诅咒了一样的人生,活的再久又有什么意思?”地图在手,简小楼放出神识不断窥探四周,一手捏着一张困兽符箓,一手掐诀破开挡路的荆棘丛,小心翼翼的向密林深处走去。
兴许是自言自语显得有些傻,她随口问了一句,“是吧,小黑?”
蹲在她肩头上,那只叫做小黑的老八哥无动于衷,双目呆滞无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