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早在琉玉以玉简知会墨麟之前,驻守妖鬼长城的边军就已经将长城以南的情形传回了极夜宫。
一个时辰前。
极夜宫内。
“——出现在太平城内的妖鬼数量,比往常多了七八倍,但应该是外面的仙家世族内部的一些小动作,看部署,没有越界的迹象,尊主若无别的吩咐,我们就仍按旧例不插手……”
堂内悬灯垂照,屏风掩映后的绿衣妖鬼指节轻叩桌面,并未立刻作答。
驻守边军的神荼郁垒两兄弟见尊主沉思,便拿眼风打量起这数月不见的极夜宫主楼。
满堂华贵,暗香浮动。
成了婚就是不一样,这主楼,无处不是那位尊后的痕迹呢。
“把你们的这几只臭脚擡都起来!”
闻讯赶来的山魈一进门就瞧见身穿甲胄的神荼和郁垒二人踩在堂内的地毯上,简直眼前一黑,再冲上去仔细一看,地毯上果然都是他们二人的脚印。
他对上神荼郁垒二人不解的目光,恶狠狠道:
“在外面沾了泥水的脚就这么踩进来,你们知道这地毯多贵吗!下次再进屋不脱鞋,通通不许进主楼!”
神荼被他骂得一怔,乐了:
“哪儿来的臭毛病?还脱鞋,我倒是可以脱,就怕脱了之后……你们敢在这屋里待吗?”
山魈被噎了一下,的确,神荼的靴子在尊主面前一脱,简直和弑主无异。
“山魈,你何时在意起这些?”就连郁垒也奇怪地瞧着他,“上次喝酒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集灵台那都是些什么臭规矩!嫌我们脏?有机会我倒要看看她有多干净!
对上这两兄弟的眼神,山魈挠挠脸,岔开话题道:
“方才你们说太平城有上千妖鬼?尊主,尊后可就在太平城,咱们这次也按兵不动吗?”
神荼郁垒二人一惊。
尊后出九幽了?
两扇屏风的间隙,琉璃灯折射的烛光照在绿衣妖鬼起伏嶙峋的骨骼上,落下明暗交割的阴影。
半晌,墨麟开口道:
“她能应对。”
虽不知阴山氏内部出了什么问题,以至于她一直都在暗中筹谋,但她既然有所防范,就一定会提前想好应对之策,他贸然插手,反而会打乱她的部署。
话虽如此,墨麟的目光仍落在了腰间垂挂的玉简上。
玉简无声无息,毫无反应。
郁垒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
“其实……尊主应该去的,南边的那些妖鬼,很明显是被那些仙家世族养着的,隔三差五就在边陲的几个城中作乱,无非是利用百姓对妖鬼的恐惧,壮大他们自己。”
神荼凝眉道:
“那又如何?难不成让尊主为了那些对妖鬼恨之入骨的百姓兴师动众,他们可不会感激我们,而且玉面蜘蛛一派虎视眈眈,若因为那些人削弱实力,他们可不会放过送到嘴边的肉。”
“并非只是为了百姓,也是为了我等妖鬼的名声。”
“我们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在乎他们的看法干什么?更何况,在大晁百姓眼里我们何曾有过好名声?”
“正因如此才该寻求改变,而非如今这般消极保守……”
山魈对二人的各执一词不置可否。
他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只知道尊主怎么吩咐,他便怎么行事。
于是视线落在屏风后斜倚着四足凭几的墨麟身上。
看不出他到底更赞同谁一些,山魈只听尊主缓缓出声:
“——吵死了。”
神荼郁垒二人立刻噤声,等待妖鬼之主的示下。
墨麟知道他们二人说的对九幽都有好处,无非是保守或激进的区别。
因太平城内有阴山岐为首的仙家世族支援玉面蜘蛛,他为平衡九幽局势,行事一直保守,以稳定九幽局面。
但今日——太平城遇妖鬼侵袭。
会和阴山岐有关吗?
阴山岐支援玉面蜘蛛的事,她是否知情呢?
墨麟垂眸凝视着腰间玉简,知道自己必须做出决断,他掀起眼帘,看向神荼:
“就按你……”
神荼腰背挺直几分,朝郁垒投去一个得意眼神。
“……你弟弟的说的,传令下去,今夜万鬼出巡,立刻动身,不得耽搁。”
神荼愕然呆住,就连郁垒也眸光诧异。
万鬼出巡?
这是去平定作乱的妖鬼,还是去推平太平城的?
唯有山魈瞧见了尊主腰间的玉简闪烁。
啧。
他们九幽,好像已经成了那位大小姐的囊中之物了呢-
一个时辰后,携万鬼而来的墨麟悬于断崖上空,审视着眼前局面。
集结在断崖下的妖鬼目测有上千之众,在夜色和山林的掩映下如密密麻麻的蚁群,而此刻,蚁群正绕着一个圆心,一浪接一浪地扑去,试图吞没中心所在的那个身影。
山魈挑眉:“那不是阴山岐吗?”
山魈同他打过交道,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
红袍翻飞,玉弓如星芒,生了一张与琉玉有三分肖似的面容,但观其游走于妖鬼之间的实力,还没有他那个侄女的五分气势。
哪怕有鬼女和揽诸护在他周身,也吓得手忙脚乱,弓弩都失了准头。
数月不见,落魄成这样了?
他唇角笑意遮掩不住,再一擡眸,却见崖边另一道戴着幕篱的身影正与一名修者对峙。
那修者手握双刀,刃燃火光,兵道之势裹挟着血雨腥风覆压而下,耳畔能听见刀戟交接的冰冷撞击声,如临千军万马的战场。
这是一名八境修者才有的威势。
若实力不济,光是这兵道之势就能将对手压制得死死的。
山魈神色凝重几分,今日琉玉离开极夜宫时他见过琉玉的装扮,此刻认了出来,不禁替她捏了把汗。
“尊主,要不派人……”
“不必。”
好一会儿,墨麟才终于将视线从琉玉身上挪至断崖下。
琉玉以玉简传讯于他,是为了让他从崖下的数千妖鬼手中救出阴山岐。
而她既然隐藏身份出现在太平城,自然不会希望和他扯上关系,若他轻举妄动,在不清楚是否有人暗中藏匿的情形下,反而会给她添乱。
“去崖下,救阴山岐。”
看着墨麟的身影并未多做停留,而是直接朝着断崖下方而去,方伏藏和藏身暗处的燕无恕都打消了疑虑。
看来妖鬼墨麟今夜来此,并非是为了眼前这个少女,而是为了鹿鸣山的妖鬼。
如今还未被收归九幽的妖鬼中,鹿鸣山的这股势力算是其中佼佼。
为首的妖鬼名为腾简,他手中握着的五千妖鬼当年并未被无色城收编,一直游荡于山野间。
也因此,他们并不像如今九幽的大部分妖鬼那样,感激墨麟将他们从无色城内解放的恩情,而是对这个过于年轻的妖鬼之主保持警惕,既不与之为敌,也不投奔于他。
反倒是大晁的仙家世族有意拉拢腾简,希望他替他们做一些不适合世族出面做的脏活。
妖鬼墨麟对此一直保持冷眼旁观的态度,没想到今日,终于打算歼灭这些不向他臣服的妖鬼了吗……
“原来这就是传闻中的万鬼出巡啊。”
琉玉望着夜幕下浩浩荡荡的身影,微笑感慨道:
“真是壮观,也算不虚此行了。”
方伏藏握着刀柄的掌心微微湿润,不得不提擡起十指,将手中双刀重新握得再紧一些。
修者之间的战斗生死一线,有时能够取胜,靠的就是直觉。
而这一次,直觉告诉他,对方的实力或许在自己之上。
“哦对了,还有你的洗兵雨。”
琉玉收回视线,落在眼前青年的身上。
墨麟带着万鬼出巡赶来,她没了后顾之忧,算是能痛痛快快地打一场。
“兵道分四家,权谋家善策,阴阳家善谋,技巧家善机巧,而势家,千军万马,雷动风举,只凭个人兵道之势——你是九方家直属家臣,方家的人?”
琉玉与九方家的长公子一同长大,但大家族人多,她也不是每个都见过,更何况只是九方家的家臣。
方伏藏勉强一笑:“方家小卒而已,既然尊驾已知我身份,何不也报上尊名?”
琉玉抛接着从阴山岐家里栏杆上掰下来的汉白玉,隔着白幕篱嫣然一笑:
“打完还能喘气就告诉你咯。”
——真是好叫人火大的语气。
卷着烈火的刀影四面八方如雨坠下,直面方家兵道之势的琉玉瞬间感觉到遮蔽她容貌身形的幕篱被撕碎。
藏身暗处的燕无恕略微怔愣。
那张脸……虽不是阴山琉玉的脸,可那身形,竟与她有七八分相似。
是巧合吗?
“不说也无妨,我自会辨明你的真身。”
方伏藏趁此间隙,咬住其中一把熄去火光的刀刃,腾出手取来怀中能看穿易容幻术的琉璃镜片。
然而还没拿至身前,余光便瞥见一枚石头倏然而至。
砰——!!
唯一的一枚琉璃镜片和汉白玉一道炸得粉碎,被激怒的方伏藏猛地擡头,却在下一刻生出了一种极大的震骇。
少女手撚都关,结印以颂祝词:
“水为不流,树即生荑,天下百术,以炁禁之——咒禁,阳脉之海。”
噗通,噗通。
感受到背脊手足僵硬无知的瞬间,方伏藏蓦然瞪大了眼,浑身血液在这一瞬凝结,心脏因不堪重负而在胸腔内狂跳。
炁生于炁海,又经奇经八脉遍布周身。
而此时此刻——他的阳脉炁海,竟被那少女封住了。
修者可以失去手足眼耳,却不可失去炁海。
刹那间,方伏藏被一股莫大的恐惧与濒死感笼罩,而那少女也没有浪费这一瞬的时机,在他炁海封冻的瞬间杀穿他布下的兵阵,石头剑直刺向方伏藏的心脏。
噗嗤——
燕无恕听着血肉被剑刺穿的声响,眉头不自觉地蹙了起来。
大晁仙家世族成千上百,禁炁之术……他竟闻所未闻。
能禁修者之炁的八境修士。
他得立刻将这个消息传回仙都玉京。
方伏藏已死,燕无恕自知不敌,后撤几步,迅速消失于林深处。
琉玉耳尖微动。
终于走了。
希望这个不知身份的六境修者,能够将这边的消息准确无误地传回去吧。
再看向眼前这个方家的兵道修者,琉玉握着手中只差毫末便真要刺中他心脏的石头剑,有些迟疑。
好歹也是个八境修者。
就这么死了,是不是有点浪费?
正犹豫不决之际,忽听底下断崖传来话语声——
“黄口小儿,莫要以为我看不出,你我相安无事多年,今朝却一反常态,率万鬼出巡至此,定然是为救此人而来!”
“要我放人可以,跪下给爷爷嗑三个响头,爷爷就把这怂包全须全尾地还给你!”
琉玉眸光流转,笑了笑。
什么东西,口气还挺大的。
她垂眸看着地上意识模糊的方伏藏,伸出皙白修长的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脸颊。
“下面的妖鬼,你可有办法应对?”
“若是有,就眨一下眼,你还有得救。”
插在心口的那一剑几乎封住了他的心跳,方伏藏感觉自己都要看见他们方家的太奶了。
他使出吃奶的力,才总算是眨了眨眼。
心口的石头剑被人粗鲁拔出,方伏藏只觉压在心口的巨石终于被人挪开,胸腔以最大程度扩张,竭力大口呼吸起来。
“咳咳咳咳——”
方伏藏苍白的脸上渐渐有血色蔓延开,他缓了缓,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琉玉一把揪住了衣领。
断崖深渊,风声呼啸。
落地时,本就虚弱的方伏藏只觉天旋地转,哇地一口吐了出来。
断崖下僵持的众妖鬼齐齐朝他和琉玉投来了视线。
墨麟瞧着琉玉那截被弄污的衣角,方才被人喊着让他下跪都没皱起来的眉头,此刻微微拢起。
对面的鹿鸣山山主腾简看清琉玉手中之人的样貌后,心里咯噔一声。
方伏藏?
他不应该在他家公子身边守着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方伏藏喘匀了气后,第一件事便是用势先隔绝外界,对琉玉道:
“——你们九幽,俸禄几何?”
琉玉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他这是打算投诚了。
并且还将她当成了九幽的人。
琉玉顺水推舟答:“看你本事,我身边的亲卫女使,月钱百金保底。”
“一月休沐几次?”
“不都是三日一休沐吗?你们九方家不是?”
“呵呵,九方家一月一休沐——除夕年终可有赏钱?”
“看等级,我身边能被我记住名字的,通常都赏半年的月钱。”
方伏藏虚弱地搭着琉玉的肩,然而再擡起头时,琉玉觉得他那双从一见面时便带着疲惫倦意的眼,骤然冒出精光。
“干!”
琉玉眨眨眼,一时不知道他是在骂人还是在投诚。
撤去屏障,方伏藏看了眼对面的腾简,转头对墨麟道:
“——恭喜尊主,此人果真中计!”
此言一出,双方俱是露出错愕之色。
就连表面神色如常的琉玉都颇觉意外。
万鬼出巡中随行的神荼郁垒两兄弟看向山魈:
这是我们的人?
山魈茫然:
你问我?不知道啊。
绿衣妖鬼迎上方伏藏的视线,淡漠的眼珠却只落在他搭着琉玉的那只手上。
方伏藏蓦然感受到一股寒意,但很快便被腾简打断。
腾简:“我艹!方伏藏!你不是九方家的人吗!”
方伏藏镇定答:
“不好意思啊兄弟,忘告诉你了,这是九方家和九幽联手给你下的套,骗你和你手底下的妖鬼出鹿鸣山,好将你们一网打尽来着。”
腾简:“……”
腾简:“我艹你大爷的!老子替你们干了这么多脏活,你们可真不是东西啊!”
方伏藏神色寡淡地敷衍: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别说艹我大爷,艹我也没用,你手里那位是阴山氏家主的弟弟,正好是咱们九方家和九幽的死对头,你也可以艹他,我们不管这些。”
被腾简的妖爪抵着喉管的阴山岐差点没吓晕过去。
……这是何等的污言秽语,琉玉那个死小孩还在一旁偷笑,她良心何安啊!!
腾简早在望见墨麟率万鬼出巡而来时,便已生出七分惧意,抓了这个细皮嫩肉的世族公子,不过在赌一个可能性。
然而方伏藏这番话,却彻底令他心凉半截。
难怪今日要他调出鹿鸣山的大半妖鬼,原来竟是个陷阱!
可一直以来他们互惠互利,互帮互助,狼狈为……总之就是合作得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说翻脸就翻脸?
不对。
这事儿有古怪。
腾简心神动荡剧烈动荡之际,他盯着被他挟持的世族公子,咬咬牙。
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杀再说!
瞬间爆涨的杀意涌向阴山岐,琉玉神色一凛,正要出手,却见墨麟比她更快一步。
“其名为何?”
方伏藏见那位气势骇人的妖鬼之主询问自己,立刻回答:
“腾简!他叫腾简!”
墨麟收回视线,遥望不远处的那名爪似苍鹰的妖鬼,启唇:
“御天下三十万六千馀神,托名于彼,万鬼宾伏,奉行如律——鬼律八卷·七列九行之妖腾简,敕。”
夜幕黑云涌动,鬼火冲天而起。
那道沉缓有力的嗓音落地的同时,腾简只觉体内血液沸然翻涌,妖炁在他四肢百骸不受控制的冲撞,最终涌向他的双膝——
轰!!!
膝盖骨重重砸在了泥地里,剧痛令腾简痛呼出声,同时有本能的畏惧在心中蔓延。
掌鬼律八卷,呼名治鬼,这便是——
妖鬼之主,墨麟。
趁着腾简松手的一刹,距离阴山岐最近的鬼女立刻放出成片的鬼蛊,替揽诸辟出了一条通向阴山岐的大道,随后刀光一闪!
鲜血喷涌的同时,腾简双手坠地,阴山岐被揽诸一把抓了过来。
红发妖鬼并不恋战,释炁将周遭妖鬼震飞后,迅速回身朝墨麟的方向而去。
腾简在断手的剧痛之下,思绪反而清醒了几分。
九方家和九幽联手果然是假话!他们就是来救阴山岐的!真正与九幽联手的是阴山氏!
他将此消息带回告知九方家,九方家必会保他周全!
叮铃。
叮铃。
琉玉看着腾简从怀中掏出的那枚系着红线的铜铃,双眸微睁。
那不是——
“山鬼开道,撤!”
崖底三千妖鬼被这山鬼龙铃所摄,纷纷听其号令,向九幽妖鬼包围圈内最薄弱的一处发起突围。
神荼瞧见这一幕,啧声道:
“本以为今日轮不到我们动手,没想到此人竟有山鬼龙铃……”
“何为山鬼龙铃?”
底下突兀响起如珠玉相击的嗓音,神荼朝着下方望去,虽没认出用了易容幻术的琉玉,但从她方才举动看出是自己人,便解释:
“山鬼龙铃乃妖鬼法器,一铃可号令万千妖鬼,等同你们人族的符传。”
……符传。
这竟然是妖鬼的符传。
琉玉怔然望着不远处的朝她而来的绿衣妖鬼,脑海中与他重叠的,却是前世见他最后一面的模样。
那是琉玉收到父母死讯的第二日。
迟迟才来的墨麟叩响了集灵台的大门,见到她的时候,复杂眸色中似乎掠过了几分意外。
琉玉也在他幽绿眸底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除却脸色有些苍白,眼下有淡淡乌青以外,几乎与寻常无异,他应该是因为没有在她脸上看到哭过的迹象而讶异。
一切发生得过于突然。
琉玉虽立刻做出应对之策,但毫无实感,只觉心口被人剜出血肉,空荡荡一片,却哭不出来。
夫妻二人阔别数月见面,琉玉以为他会安慰自己几句,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
但他沉默良久,最终只是将一枚系了红绳的铜铃放在桌上,对她道:
“这是山鬼龙铃。”
“带着它,无论你在何处,我会找到你。”
集灵台更漏迢递,香息浮动,他手中的铜铃放在桌案上时碰撞出一声低响。
那时的琉玉垂眸凝视着那枚铜铃,心想——
他这是担心自己跑掉吗。
但她并未问出这句话。
因为她那时确实已经策划好如何从九幽全身而退,没有人能够阻拦她。
只是莫名的,那时两人同处一室,琉玉没有赶他离开,他也似乎并不着急走。
双方都沉默许久,如同他们这段两地分居、各怀目的的婚姻一样,一开始还有矛盾不满,但到最后,只剩下相顾无言的死寂,连一句安慰的话说出口,似乎也显得古怪。
琉玉回忆起来,他与墨麟结为道侣的一百三十一年,两人之间除却公事,似乎也本来就沉默居多。
琉玉说不清自己在等什么。
但最后,直到更漏耗尽,日头西斜,门外女使前来询问尊主是否要留宿集灵台,她也没有等到她想要的东西。
“……若有事,可派人传话至极夜宫。”
临走前,琉玉凝视着他那截松绿色的衣摆。
他对衣饰从不上心,成婚百年,那一身绿袍的样式也好像翻来覆去只有那几种。
无趣又冷淡。
他的身影已至门边。
脚步顿住,绿衣妖鬼回身望向琉玉,因为逆着光,所以琉玉看不清他那时究竟是何表情,只听她那个少言寡语的妖鬼夫君道:
“我一直在。”
那是两人横跨生死再见前,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纷繁片段从琉玉的脑海中掠过。
直至此时。
她才懵懵懂懂,终于从那些回忆中抽丝剥茧,寻到了一些端倪。
——他交给她的不是什么寻踪定位的法器,而是一只妖鬼大军,和一道能在危机时刻保她性命的护身符。
竟是如此。
墨麟扛着阴山岐朝琉玉走来。
本想问问她是否受伤,然而走了两步才突然想起自己此刻的妖鬼之态,唯恐又惹她不悦,脚步停在了离他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他无恙,只是炁海消耗过大,累晕了。”
山间夜雾升腾,墨麟隔着朦胧雾气望向不远处的少女,不知为何觉得她看自己的神色与往常有些不同。
“……还需要我做什么?”
他如此问。
充斥着妖鬼之炁的林间喊杀声震天,十二傩神大半镇守九幽未至,是上方的神荼郁垒两兄弟督战。
琉玉定定瞧了他好一会儿,面上才绽开一个笑容。
虽有易容幻术遮掩,然而昳丽之姿却仍从她眼角眉梢透出,琉玉轻轻颔首,眼风扫过那边正在突围的鹿鸣山妖鬼。
“我要那个。”
少女皙白手指一点,落在腾简手中的铜铃上。
墨麟有些意外,他本就有意取那枚山鬼龙铃,只是没想到琉玉会向他讨要那个。
她一向很有分寸,将两人之间的界限划得泾渭分明。
上方的神荼到现在也没看明白琉玉的身份,正猜测她是不是与墨麟有什么暧昧关系,就听琉玉来了这么一句,顿时露出一副了然神色。
……没想到他们尊主看着冷淡寡欲,竟然也会在外面养小情人啊。
方伏藏回过神来,心中也有了谋算。
懂了。
他今后要走的是九幽后宫外戚路线。
但正宫仿佛是那位阴山氏的大小姐,不好惹啊。
……算了,就算是为了三日一休沐和半年赏钱,他也得拼了!
神荼随口玩笑:“姑娘如此不把自己当外人,使唤我们尊主做这做那的,就不怕尊主贵体有损?”
山魈瞥了他一眼,并没有提醒他琉玉的身份,只等着看笑话。
下方很快响起少女的声音。
“为何要怕——”
少女懒懒掀起眼帘,杏子眸在月下如明珠折光。
她于杀伐声中轻描淡写道:
“我夫君,本就是举世难寻的强者。”
仿佛浑身血液凝固。
又蜂拥而起。
原本已将蛇鳞与触足缓缓平复的墨麟,此刻又感觉到那股强烈而不受控制的情绪在体内翻涌叫嚣。
而这一次,墨麟望着夜色中那双漾着温软星光的眼,竟连压抑克制的念头都逐渐褪去。
他站在那里。
任由自己被心底翻涌的爱意,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