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琉玉不喜欢正襟危坐这件事,在仙都玉京的世族中不是什么秘密。
时下虽已有高座椅凳,但在世族帝室之中,仍以席地跪坐为礼制,宴饮、听学、驾车,统统都得保持正襟危坐的仪态,方显礼仪周全。
檀宁就是这套礼制的忠实信徒。
琉玉以前很怀疑,就算哪天天塌下来了,她也会先把自己摆成这个坐姿再死。
年纪小一些的时候,琉玉也不得不学这些,但到了琉玉十三岁那年,阴山家从一个世族中的新出门户,一跃到了能与相里氏这种顶级豪门争锋的地位,再加上琉玉以十三岁的年纪考入灵雍学宫。
家族与自身天赋的两重荣耀,令琉玉不必再用任何世俗的贵族礼仪来装点自己。
以前灵雍学宫每堂听学都要跪坐一个时辰,琉玉大手一挥,给整个学宫换了新坐具,让所有人可以舒舒服服地坐着听。
旁人邀请她去府内做客清谈,到了一瞧,又要席地坐上五六个时辰,琉玉掉头就走。
到后来,有人欲邀她入府做客,必得为她专置一套坐具,才能让大小姐屈尊多待上一段时间。
墨麟在很久以前,也曾远远见过她侧卧在棠花树下矮榻小憩的模样。
那些遥遥打量她的世族公子,写下许多“绿云微斜,香腮若雪”“只恐夜深花睡去”的溢美之词。
他写不出那些华美辞藻。
那时他隔着花影远远一瞥,只觉得她那样睡着,应该不会太舒服。
到后来,知道她愿意嫁到九幽,来到他身边时,墨麟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要给她打一把能让她可以舒舒服服休息的躺椅。
会做躺椅的匠人不多,即便做,也是按照男子的身型做的。
她身量比寻常女子要纤细修长,但也还没到男子身型的程度。
墨麟不知她具体的身量尺寸,只能凭借自己的记忆勾画出她修长的颈,盈盈的腰,她执剑的那只纤细而有力的手臂,还有藏于裙摆之下的膝弯与脚踝。
他从没做过如此细致的手工活。
他学得慢,做得也慢,十日时间,做废了好些料子,山魈路过房间瞧见那些奇形怪状又价值不菲的躺椅,心疼得快呕血。
那时的墨麟只是看着做好的躺椅出神。
她会喜欢吗?
九幽的晴日不多,也赏不了花。
但他还是想象着,或许会有那么一日,她就躺在这张躺椅上,在他咫尺之间安睡。
而现在,陷在椅子内的少女薄衫散乱,像一蓬蓬乱云,半掩着她皎白如月的锁骨。
她没有休憩,而是用她那双顾盼流辉的眼眸,勾着一点戏谑的笑意瞧他,像是将他所有的秘密看透。
倚着窗棂的妖鬼之主移开视线,声线平直得有些刻意。
“……这些事都是山魈操办,你得问他。”
山魈若在场,定然大呼冤枉。
虽然大致猜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不过亲眼看到的时候,琉玉还是忍不住翘起唇角。
“你还真是浑身上下嘴最硬啊。”
移向窗外的视线倏然转了回来。
似乎想反驳什么,但又忍住了。
“既然这样的话,那我明日可得好好夸夸山魈呢。”
少女餍足地眯着眼,像晴日趴在屋檐上晒太阳的貍奴,她在窗边的躺椅上晒月亮,月色给她的面庞笼上一层珠玉的光华,就连樱唇也泛着莹润色泽。
“这椅子将我的脖颈和腰卡得刚好,不多一份,也不少一份,虽然确实样式丑,但手艺却并不比我带来的那些椅子差——如此贴心,我都要以为山魈暗地里已经打听过我的身量,才能做得如此严丝合缝。”
她微微歪头,眼底是明知故问的孩童稚气。
“还是说他偷偷用眼睛丈量的?”
“这么精准,得偷偷瞧了多少眼啊——”
带着一点取笑的嗓音婉转轻盈,四面八方地涌入墨麟耳中,搅得他心绪纷乱。
于是,几乎下意识的,他俯身捂住了她的嘴。
内室骤然安静了下来。
只能感受到两人细微的呼吸声,和贴着他掌心的柔软唇瓣。
墨麟不知缘由地微微颤动。
他的手掌太大,而她的脸却比常人还要小上一圈,粗粝的手指在她皙白脸颊上轻陷,她却仍维持着那副不设防的模样,感觉……
有种可以随意攀折的错觉。
让人很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住,贪婪地吸吮她身上的气息。
少女看了他好一会儿,最后纤细手指圈住他腕骨,挪开他的手道:
“椅子做得很好,我很喜欢,以后就摆在这里,你觉得好不好?”
她敛了方才语调里的玩笑意味,嗓音低了几分,咬字柔软,落在他耳中却莫名有种将他整个人砸得头晕目眩的力量。
她知道是他做的。
她没有嫌弃,留了下来,还说很喜欢。
因这一句,他心底似有山呼海啸般的动荡。
就连墨麟也忍不住有些唾弃自己。
她又不是天上神仙,也不是人间帝主。
可偏偏她的一句肯定,就像是天降甘霖般的神迹,能将他心底那些阴郁晦涩的心绪冲刷殆尽。
“好。”
他只惜字如金地吐出一个字。
却因略显低哑的语调,和此刻过近的距离,让琉玉脑海里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逐渐清晰。
冷香缭绕的集灵台,月色透过窗纱照在他汗水淋漓的额角,落在她同样浮着薄汗的锁骨上。
九幽百花不生,她却每每会在那时觉得自己跌入了一个繁花次第绽开又闭合的光怪世界,通过嵌在她身上的另一道体温,从里到外烧遍她全身。
太过久远的记忆。
曾经和这个人一样,在她的记忆里落尘。
却在此刻被翻检出来,将雾蒙蒙的尘埃抖得到处都是。
琉玉像是被烫到般,莫名生出几分燥意。
她眼尾瞥了眼窗外尚且还算早的月影,斟酌思虑之际,却被他忽然拉了起来。
“方才要跟你说的事,还没说。”
他的声线似是恢复了平日的冷清,引着琉玉在桌边站定,他垂眸望着桌上沙盘道:
“鹿鸣山那三千妖鬼虽然战力不俗,但这百年来都作为流寇藏于山野,其中不乏有食人者——你若信得过我,可以先交给神荼郁垒他们教化训练。”
琉玉定定瞧着他。
话题转移太快,倒显得她刚刚的躁动很没有定力。
呵呵。
要比谁有定力是吧。
“……怎么教化?”
墨麟隐约觉得她的语调肃然几分,但也并没有太在意,继续道:
“关起来,每日训练消耗大量体力,但五日内只送粥,忍得住不吃同类的留下,忍不住的当场斩杀,九幽初创之时,也是用同样的办法筛选的。”
琉玉颔首。
对养尊处优的世族而言,五日只吃粥食非常残酷。
但对于这个世道下的流匪百姓而言,却完全足够生存。
如果这种情形下,仍要残杀同族,可以想见,他们对不是同族的人,手段只会更加残忍。
“好,”琉玉想了想,“明日我便知会朝暝,军费从我的账目上走,神荼郁垒他们,我会单独备一份俸禄。”
墨麟擡眸瞧她,微微上扬的语调里有很淡的戏谑意味:
“大小姐出手阔绰,他们定不会怠惰。”
尖尖的下颌轻擡,琉玉不置可否地弯弯唇。
墨麟又垂眸看向眼前沙盘,宽袖下,骨骼分明的手指挥动,沙盘上的兵棋随之而动。
接下来他的话,令琉玉心惊胆战。
“九幽如今驻守妖鬼长城的守军有五万,十六城鬼道院内随时可供召集的兵力,大约有六万,长城守军皆是精锐,轻易不可调动,鬼道院内的妖鬼虽不如长城守军,但修为约莫在四境到五境之间,也是一股可以利用的力量,你若想要太平城,命十二傩神之一,率两城之鬼道院妖鬼,即可收入囊中……”
琉玉听他谈九幽的兵力,谈鬼道院的部署,听得她自己都忍不住捏了把汗。
眼看他在说下去,琉玉连他们九幽武库封印都要知道怎么解了,她不得不打断他:
“——你跟我说这些真的没问题吗?”
墨麟双手环臂,淡声答:
“以前不行,现在可以。”
琉玉微怔。
以前她对九幽妖鬼充满抗拒,墨麟虽认定了要娶她,但九幽并非是他的私产,他可以给出自己的性命,却不能将九幽也给出去。
他最大程度能给出的诚意,也就是让琉玉掌九幽财权,让她和背后的大晁放心。
真正至关重要的兵力,为了九幽的安全,他仍握在自己手中,不会透露分毫。
但现在却不同。
她从她奢丽的仙宫走下凡尘。
她与世人厌弃的妖鬼同塌而眠,同桌而食。
她知晓妖鬼经历的苦难,心甘情愿的走进妖鬼的世界。
甚至有比他更加宏大的构想——人族如何生活,她便要妖鬼便如何生活。
而他能替她做什么呢?
什么也不能。
她下嫁于他,未能给她带来半分好处,仙都玉京的那些人称她为“世族之耻辱”,他也不能替她杀光那些非议她的人。
琉玉看不透他此刻的思绪,只觉得那双幽绿眼眸流转着忽明忽灭的光,像引人深陷的漩涡。
她想,还好前世她连演都懒得演。
否则冲他如此好骗,整个九幽,岂非易如反掌?
“不用你的人。”
琉玉撚起一只兵棋道:
“太显眼了,很容易就会联想到我,近些日子一定会有世族对太平城出手,先让他们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要当就当那个黄雀。”
即墨瑰这个假身份还未落实,不便出手太早,成为其他世族的靶子。
琉玉眸光一转,饶有兴致地打量他:
“你把九幽的底都透给我,就没想过,万一我一直在骗你怎么办?等你彻底信任我,我就出卖你,逃回仙都玉京——”
墨麟默然不语。
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并不清楚仙家世族对妖鬼的鄙夷已深到何等地步。
她所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如果不是真的接纳了妖鬼,寻常人就连编都编不出来,又怎么能骗得揽诸对她彻底拜服,骗得山魈对她放下戒心?
但这些话他并不会说出口。
面冷如霜的妖鬼之主道:
“你若敢背叛九幽,背叛我们的合作,我定会杀……”
后面的半截话被封在了柔软如花瓣的唇下。
呼吸凝滞在此刻。
两人都没有闭眼,那双杏子眸离他极近,让他足矣看清自己在她眼中愈发浓重的情绪。
琉玉的眸中生出几分恶作剧得逞的乐趣。
少女眨眨眼,满意地端详着浑身僵住的妖鬼之主,问:
“还杀吗?”
那样捉弄人似的语调。
偏偏尾音勾着一点轻笑,浸出丝丝缕缕的甜。
胸腔里有什么汹涌而不受控制的情绪急速膨胀,让他脑中那根理智束缚的线骤然绷断。
僵如木雕的身影一下子覆了上来。
骨骼分明的手指没入她的乌发间,原本只打算一触即离的吻被他逐渐加深,琉玉本就站得不算稳,此刻在他带动之下踉跄几步,折腰跌入后方的躺椅内。
这是两人第一次接吻。
那个远远算不上愉快的新婚夜,他因琉玉所说的那些话而满腹愤懑,他不想将那些不悦的情绪倾泻在她的身上,琉玉却像是完成任务一般,不由分说地压着他掌控所有进度。
她并不舒服,他亦是如此。
那一夜的仓促混乱,远不及此刻就这样拥着她亲吻。
但忽然间,墨麟却停了下来,一边蒙住她的眼,一边埋首在她颈窝间,呼吸声沉重。
“……你是在拿这个同我做交易吗?”
他眼中倒映着鬓发散落,气息凌.乱的少女,神情清醒几分。
琉玉只感觉到他微凉的发落在她脸颊上,一时有些分辨不清他在说什么。
他却极认真地强调:
“我不喜欢这种交易。”
交易?
琉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以为她是因为他帮了忙,所以才给予他这一点甜头。
琉玉没想到他会在这种事上有这种奇异的执著。
她没有解释,略有些肿的唇瓣动了动,道:
“说得很好。”
“既然这么不喜欢,可以不要抵着我的腿了吗,挺硌人的。”
“……”
静默半晌后,墨麟面色平静道:
“有什么硌的。”
“不是浑身上下只有嘴硬吗?”
琉玉呼吸微凝,全然没想到他会说这么……下.流的话。
恰在此时。
隔绝内室的势感应到有人靠近。
是收到消息的揽诸而来,他站在离内室尚有一段距离的廊道上,对屋内的墨麟和琉玉道:
“尊主,尊后,你们睡下了吗?”
过了好一会儿,揽诸才听到内室传来墨麟的声音。
“说。”
揽诸哦了一声,他就知道这会儿还早,尊主他们肯定还没睡呢。
“方才邺都鬼道院负责半夜巡逻的妖鬼抓到了个行踪鬼祟的小女孩,不是咱们九幽的人,不知道怎么从长城南边溜进来的——”
琉玉听着这个描述,脑海里蓦然浮现一个身影。
她拢了拢被弄乱的衣襟,推开门道:
“然后呢。”
廊道上悬着一盏昏黄烛灯,揽诸擡眼一瞧,总觉得尊后此刻模样与平日似有些不同。
好像……比白日多了几分艳色。
红发妖鬼不敢多看,很快垂眸,只道:
“本来是暂押鬼道院的监室,和还没审完的方伏藏一道关着,没想到那个方伏藏让我们来知会尊后,说——那小女孩是什么,燕无恕的妹妹?”
琉玉和墨麟对视一眼。
之前花灯节上遇到的那个,叫月娘的小姑娘?
等一下。
从妖鬼长城到邺都这一路重重关卡……她一个小孩子,是怎么在一天之内跑到这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