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啪嗒啪嗒。
被无量鬼火包围的玉山演武台上,温热的鲜血顺着台阶,正汩汩往下淌。
不远处的十二傩神擂台上,守擂战已经到了最后两轮。
上四人皆已是一身血衣,中四人打得更是皮开肉绽,断肢遍地,而下四人却轻轻松松地败在了玉山妖鬼的手中——显然是与玉面蜘蛛已经达成了合作。
十六城城主亦是阵营分明。
站在玉面蜘蛛一方的十城城主,如今已有三人撤回了派去击杀琉玉的人手,重新站回了墨麟身后,还有三人仍抱着一丝丝希望,赌玉面蜘蛛和他背后的仙家世族能够逆转胜。
至于余下四名城主——
众妖鬼看着浸在血中的名录册子。
一炷香之前,由阴山琉玉身边的妖鬼记录,再由鬼侍传递到墨麟手中。
待确认清楚后,连忏悔认错的余地都没有,就这样咽了气。
墨麟的话不是恐吓,谁杀尊后,他便杀谁。
魔角上缀有宝石的女城主扬唇轻笑,一边擦拭手中的峨眉刺,一边看了眼滴漏道:
“箭尺还有三寸,留给诸位思考的时间可不多了呢。”
那些夹在玉面蜘蛛与墨麟之间的城主们此刻心神一片混乱。
他们输了吗?
十二傩神的上四人已露疲态,胜负没人能说得准。
而且,谁也不能保证此刻投靠墨麟后,就能安然无恙地活下去。
这个靠着绝对意义上的强大实力震慑群鬼的妖鬼之主,本身就是残暴的、冷酷的——
青铜镜折射的一抹昏黄的光,映着那张阴郁苍白的脸。
玉面蜘蛛颤动的瞳仁死死盯紧墨麟的一举一动。
死了吗?
阴山琉玉死了吗?
他露出这样的表情,是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
……除了阴山琉玉的死状,他想不到还有什么能让墨麟露出这样的神色。
玉面蜘蛛的眼瞳中闪烁着冰冷的光。
阴山琉玉死了,墨麟失去了一个助力。
等到十二傩神再被他的人所替换,墨麟的实力再强又有何用?
大晁除掉他,不过多费几条人命和几颗无量海而已,这样的耗材,大晁和九幽要多少有多少。
九幽尊主的位置,被一个血脉低贱的妖鬼占据这么久,也是时候该归还于他了——
下一刻。
围绕在演武台周围的鬼火闪烁一下,倏然暴涨。
在这将天幕都快要染成幽绿色的汹涌鬼火中,众妖鬼隔着灼烧得扭曲的空气,望着那些滑腻冰冷的触肢在火光下仿佛无止境地蔓延,生长,吞没一切,心底生出本能的颤栗。
墨麟阴郁黏腻的视线紧盯着掌中铜镜。
他比琉玉更先一步注意到九方彰华的存在。
从九方星澜突然出现在城外,将玉面蜘蛛的底细统统告诉琉玉开始,他就已经隐约感觉到背后有人在指点九方星澜,直到万华镜映出一瞥金光构筑的身影。
就算是化成灰,墨麟也不会错认。
在无色城,在阴山氏的宅邸,在无数个他无法坦然走在阳光下的时刻。
这个人,可以理所当然地与她并肩而行,可以与她的名字一起被提及,可以替树下浅眠的少女披上外袍,甚至于他们二人修习的都是同出一宗的剑法。
九方彰华习雅剑。
阴山琉玉习仁剑。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没人比他们更适配这些词。
所以当琉玉有难的时候,哪怕远在千里之外,哪怕违背家族的意愿,九方彰华都会让自己的堂弟将关键消息传递给琉玉,替她排忧解难。
而他呢。
他距离琉玉只有一座城池的距离,却被这边牵绊,无法第一时间赶到她身边。
墨麟握着掌中铜镜。
在这一瞬间,他忽而觉得自己从来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妖鬼之主,依然是那个只能藏身于暗处,无法堂而皇之走在她身边的低贱奴隶。
直到琉玉的口中出现了他的名字。
像是即将溺水而亡的人,被缓缓渡了一口气。
墨麟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青铜镜内的少女与那个人不再并肩,而是面对着面,彼此眼中涌动着汹涌浪涛。
“小姐。”
踏月而来的玄衣少女手提那把比她个子还高的长刀,她手腕灵巧翻动,将刀上血迹随意擦拭在已沾满鲜血的臂弯里。
“五境以上的妖鬼皆已解决,余下的数量比您之前预测的要少,目测仅有两千。”
应该是墨麟那边做了些什么,动摇了玉山的联盟。
琉玉放眼望向陷于混战中的林间。
“风后八阵·第五型·玄襄。”
神轿周围的玉京女使正与零散的妖鬼对战,闻言顿时训练有素地集结在琉玉四周,召来玉弓列阵以对。
平日看似寻常奴仆的女使们轻阖双目。
队列成形之时,足下一根根金线生发而出,纵横成无数交错方位。
也就在此时,琉玉调动炁海,祭出那枚山鬼龙铃。
清铃响彻山野。
以琉玉为圆心,遍布山野间的玉山妖鬼隐约感觉到了一股不妙的危机感。
——有什么在靠近。
叮铃,叮铃。
清脆铃音划破长夜,每一声的震动,都裹挟着琉玉释出的炁流。
在山鬼龙铃的号令之下,白日那些参加过十二傩神选拔的三千鹿鸣山妖鬼,正循着铃音,自外向内的包围这片树林。
凝结着玉中炁的箭矢如雨飞落,不管他们如何移动,只要脚下还踩在纵横交错的金线上,就会被这些玉箭无休止地追赶。
外有三千妖鬼。
内有女使弓阵。
玉山妖鬼的士气被瞬间击溃。
一旦士气被打散,就算人数够多,也不过是瓮中之鼈。
沾了血的玉剑重新化作剑簪,没入她的发间。
少女转身,笑意盈盈对九方彰华道:
“今日多谢你告知我玉山蛛丝牢的事,不过——其实就算你不提醒,我也不会有事的,因为墨麟需要我,无论如何,我都会拼命赶到他身边呢。”
即便隔着通讯阵,琉玉也能看见彰华脸上寸寸凝冻的神色。
再如何不受生父重视,眼前眉如苍翠的青年也是生于世族,长于世族的贵公子。
豪门华宗养出了他临万事而有静气的风度。
曾经在灵雍一场冬试上,对手的剑尖离他的瞳仁只有分毫,仪态庄重的长公子也仍神定心静,反身挑剑如流风回雪,淡然深远,被姬彧宫正赞了一句“骨重神寒天庙器”,无愧雅剑之名。
但此刻,琉玉却在他如玉如璋的眉目间看到了几分难以遏制的波澜。
一种微妙的快意在她心中激荡。
阴山氏的下一任家主对九幽的妖鬼之主情根深种,无法自拔。
他此刻心中,是忌惮多一些,还是畏惧多一些呢?
“……琉玉。”
九方彰华的嗓音里有愠怒翻滚。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杀伐声中,夜雾凝在少女的眉睫间,她微微笑着,盛装之下,漂亮得有些不真实。
“你会告诉你父亲吗?”
胸腔中的呼吸被怒与妒烧灼得扭曲混乱,那张新雪覆玉的面庞紧绷如霜冻。
琉玉缓声问:
“彰华,如果我说我喜欢墨麟,我想和他永远在一起——你要告诉你的父亲,让他提早为阴山氏与九幽的联手而做准备吗?”
一旁的九方星澜连牙齿都在不住打颤。
……阴山琉玉疯了吗!
她是何等身份!
即便此时下嫁给妖鬼墨麟,那也不过是权宜之计。
对于他们这些世族子弟而言,今日夫妻明日死敌,本就是寻常事,唯家族利益才是至高无上。
只要来日九幽覆灭,琉玉立下大功回到仙都玉京,以她迟早继任阴山氏家主的地位,照样会有世族摁着自家子侄的脑袋入赘给她。
什么喜欢不喜欢,什么永远在一起,这是阴山琉玉能说出来的话?
但倘若她真昏了头——
九方星澜看向他的堂兄,背后冷汗湿透。
他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他堂兄要是现在说一句会,不就等于彻底撕破脸了?阴山琉玉岂能容他回到大晁?
“我不会的!琉玉姐姐能觅得如意郎君,我也替你高兴,就算长辈们有什么矛盾,那也跟我们这些小辈无关,以我们的交情,我绝不会在家主面前胡说八道!琉玉姐姐你信我!”
九方星澜向琉玉挤出一个无辜的笑容,几乎用尽了他的毕生演技。
琉玉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四目相对,九方彰华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
“你喜欢他?你,喜欢他?”
他重复了两遍,轻柔的语调里夹杂着几分古怪的讥意。
那双玉色乌润的眼蒙着一层阴翳,他望向琉玉,仿佛在问——
那他呢?
曾经在旁人眼中天生一对的他们。
那些从小到大共同拥有的回忆,在她眼里,又算什么?
只是为了报复檀宁,让她闲来无事看檀宁笑话的工具,是吗?
一声乌鸦凄鸣划过长夜。
琉玉擡头看了眼天色。
时候不早了,还差最后一座城池,这场漫长而跌宕的鬼戏仙游祭便可迎来终局。
看来今夜没时间逼得九方彰华与他们家彻底撕破脸了。
炁浪震响山鬼龙铃。
琉玉望着青野城的方向。
“朝鸢,突围。”
朝鸢的身影兔起鹘落,反身一刀,掀飞那些朝他们而来的玉山妖鬼,劈出一条大道。
神轿离地,赤色招魂幡在夜雾中飘摇。
阵阵唢呐声压过周遭的杀伐之声。
浸在夜色中的少女轻声哼着傩戏的曲调,视线悠远,落在未知的前路。
“天玄地黄,日昃月食,罚过酬功,恩泽无穷——”
青野城的城门近在咫尺。
九方星澜一见城门大开,忙不叠地就往里面冲。
他绝对不能再跟阴山琉玉待在一起,他得离开九幽!他要回仙都玉京!到安全的地方!
“滚开!滚开!”
九方星澜与他的随从在青野城内四处冲撞,穿过青野城便是玉山,再绕开玉山,就能抵达最近的长城结界——
街道尽头,鬼灯高悬。
一路疾驰的九方星澜刚出城门,见到的便是空荡荡的十二座擂台,以及那道立在月光下缥缈如鬼魅的身影。
熊熊燃烧的鬼火将整个演武台化作一片废墟。
尸骸遍地,有的死于刀剑,有的则是被无量鬼火烧得面目全非。
九方星澜的血液顿时凝固。
不会错的,眼前这个艳冶得鬼气森然的青年,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妖鬼墨麟。
玄色宽袖在夜风中微微飘动,上面绣着的黑曜石泛着冰冷如鳞片的光泽。
双手抱臂的墨麟摩挲了一下掌中玉简。
还未等九方星澜再度发挥自己的墙头草本事,跪地求饶之时,便听对方开口:
“你走吧。”
“……什、什么?”
九方星澜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给你的族人带话,”墨麟冷厉眼眸如钢刀,刮过少年毫无血色的脸,“我知道你们的算盘,九方家若有任何想对付阴山氏的计划,九幽都可以配合,唯有一个条件——任何大晁人,都不能再插手九幽内务,明白了吗?”
袖中,通讯阵另一端的九方彰华默然听着这番话,他擡起头,目光望向北荒九幽所在的方向。
果然如他所料,妖鬼墨麟对她全无真心,只是利用。
为了这样一个妖鬼——
她竟会喜欢这样冷血无情的妖鬼——
就连九方星澜也是愣愣望着墨麟,有些始料不及。
就在不久前,他还听到了阴山琉玉对这位妖鬼之主深情款款的剖白。
此刻,这个妖鬼墨麟不仅打算放他一条活路,还说可以配合九方家对付阴山家?
阴山琉玉那样的容色,那样的性情才华——他竟真的毫无动心?
不过也对。
阴山氏可是无色城的城主,一个妖鬼,憎恨阴山氏之女再正常不过了。
九方星澜无暇多思,只得连连应下。
待墨麟挪开视线后,他立刻夺路而逃!
管他们说得是真是假,他都先得活下来!
“——要逃走了吗?这可不行,九方公子,我们可是同盟啊。”
伴随着诡异的低笑声,九方星澜只觉右臂陡然生出一阵剧痛,他身后护卫惊骇高呼:
“公子!您的手!!”
九方星澜回头一看。
右臂。
他的右臂,被细如银线的蛛丝斩断了。
浑身浴血的玉面蜘蛛被反应过来的九方家护卫一剑击飞,但也为时已晚,那截手臂只连着几根血管吊在他的身上,随他跑动牵扯着他全身的感官。
这个自出生以来连块皮都没破过的小公子,如何能承受得住这样的断臂之痛?
“啊啊啊啊啊啊啊——!!”
九方星澜的喉间发出了凄厉惨叫。
重重坠地的玉面蜘蛛呕出大口鲜血,仍咯咯大笑:
“去死去死去死!什么仙家世族统统去死!!天外邪魔才是这世间的主宰!这天下本该都属于我父亲!我才是这天地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人!你们这些仙家世族算什么东西!什么东——”
话音未落。
一记重拳打得玉面蜘蛛咬断了半截舌头。
一只束着箭袖的手将他拎了起来。
“狗屁贵人!”
朝暝紧攥着拳头,浑身骨骼都在喀喀作响。
那双积蓄着无尽仇恨的眼凝视着眼前的妖鬼,瞳仁微张,面上却冰冷得没有任何表情。
“狗屁血脉!”
从未说过半句粗话的朝暝咬字凛冽。
“今日我便拿你的骨血扮成猪食,拿去喂狗,烧成灰烬拿去填地基,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要你被万万人踩在脚下,让你跪在你瞧不起的阿绛面前,拿你的这条贱命祭她的头七。”
被他一掌摁在泥土中的玉面蜘蛛发出无能的怒嚎。
兵败如山倒。
今夜之后,九幽的降魔派将不复存在。
黑衣蓑帽的鬼侍瞧了一眼身旁立于寒风中的身影。
天色将明。
妖鬼之主的侧影笼罩在昏暗天光下,瞧不出任何情绪。
鬼侍心中忍不住泛起嘀咕。
难道说,之前在极夜宫,尊主对尊后的那些百依百顺无有不从,都是装出来的?
为的就是利用尊后,联合阴山氏的力量,排除异己,掌控整个九幽吗?
嘶——
他们尊主,竟然如此善于这些阴谋诡计吗?
神轿缓缓行至城外。
端坐于轻纱后的琉玉放眼扫过这一片狼藉的战场,既看不出墨麟有没有按照她说的那样放走九方星澜,又没瞧见十二傩神的踪迹。
她擡手轻轻挑开薄纱。
“山魈鬼女他们情况如……”
剩下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不知何处吹来的一阵疾风,将前头那幅巨大的赤色招魂幡吹落在神轿上。
琉玉视线一暗。
却在下一刻,感觉到有一缕熟悉的朝雾草气息挤入这狭小神轿内。
独属于男子的那种侵略性在狭小空间中显得愈发强烈,琉玉下意识伸手要挡,但却反被他轻巧捉住。
吻过她细嫩指尖后,他交握住她的五指,另一只手扣住她后脑,就这样什么也没说地落下凶狠又急切的吻。
琉玉几乎没来得及发出疑问,就被他吞掉所有音节。
他身上的血腥气浓得要命。
但很奇怪,琉玉不仅没有觉得嫌弃,第一反应是在想——
这血到底是他的,还是旁人的?
琉玉在这个过于缠绵的吻中抓住空隙,稍稍喘息,擡眸问:
“你没事吧?受伤了吗?”
神轿外,晨曦喷薄而出,一线晨辉透过招魂幡,映在她被亲得娇艳欲滴的面庞上。
墨麟平静地凝视着她。
不得不用尽所有克制力,忍住想要将握在手中的这截柔软手指一根根吞进肚子里的怪异冲动。
“没有。”
他指腹摩挲着她的唇瓣,眼神黏腻。
“你让我说的那番话,我恐怕只能说这一次。”
琉玉有些困惑,但也没有深思。
她轻笑:
“没关系,他们不会看你怎么说的,只会看你怎么做的,只要你真的帮他们出手对付我们家,他们会信你的。”
这样,便可在九方家的眼皮底下,合情合理地将阴山氏的家底,转移到别的地方。
墨麟捏了捏琉玉的手指,长睫敛下他眸中浓烈的欲.求。
他不是这个意思。
就算琉玉在九方彰华面前说的那番话,是九分假,一分真。
有一点点的真意也好。
他怕下一次,他很难克制住想要在所有人面前炫耀她的念头。
向神轿内张望的众妖鬼等了许久。
那碍事的招魂幡终于被妖鬼之主一把掀开。
浑身是血的朝暝拖着玉面蜘蛛的尸首朝这边走来,降魔派的余党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幽绿鬼火已经燃尽,远处日照玉山,灿然如仙宫。
万众瞩目之下。
墨麟回首看向身后噙着笑意的少女。
“今夜尊后的玉簪沾了血——”
“随我一道打下玉山,替你们尊后做几支新簪戴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