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一个时辰前。
从揽诸与方伏藏截杀下逃脱的燕无恕,九死一生地回到了相里氏主宅。
主宅的混乱在他的预料之中,但当他发现相里氏已经被逼到将无量海用在自家修者身上之后,燕无恕的脚步踟蹰了。
钟离灵沼已向他发来数条玉简传讯,他却不能在此时回去。
事态比他想象得要严峻。
相里慎显然已经有山穷水尽之相,而钟离和九方这两位贵人,敌方投鼠忌器,就算有杀他们的能力,也绝不会惹上这样的麻烦。
但他们底下的人呢?
无量海能喂给相里氏的亲卫,也就能喂给他们。
摆在燕无恕面前的唯有两个选择,一个是逃跑,一个是立功。
逃跑虽能活命,却断了前程,实不能取。
想要立功,也只有两条路可走,最直接的就是加入那边正在对抗那个即墨氏主力的统领相朝,但以他现在的重伤程度,危险程度太高。
那么就只剩下一条取巧之路了。
即墨氏如今还未能攻下宅邸,最大的阻力就是无量海。
他们一定会派人去销毁无量海。
果不其然,潜伏暗处的燕无恕看到一行人绕道潜入了南苑神农寮。
他们兵分两路,一部分去引开驻守此处的主力,另一部分——准确来说,是一个小孩,负责将神农寮内的无量海全都收入芥子袋带走。
燕月娘。
他的亲妹妹。
燕无恕有时总觉得上天不公,让他如此天赋,生于一个低贱平民之家。
但有时候,又觉得上天不薄,不然怎么会在他跌入谷底时,给他一个力挽狂澜的机缘?
“——不要!”
燕无恕摊开的手指动了一下。
“我现在……已是效忠于即墨氏,我不能把这个给你!”
月娘连滚带爬地躲到瘸腿的傀儡人后面,咽了咽口水道:
“哥,你让我一次,放我过去,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相里翎偏头看向月娘:
“原来是你哥哥?芥子袋里有疗伤的丹药,你想给他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是哪一种。”
鲜血顺着燕无恕的右臂一滴滴往下淌,他的胸前有被火焰撩伤的痕迹,是方伏藏的洗兵雨留下的伤。
他站在不近不远的距离,审视着月娘。
她身边的那个透明的人影……感知不到炁流波动,像是魂魄。
唯有这个傀儡人值得关注一下,虽然瘸了条腿,但傀儡人没有痛觉,只管攻击,正常情况下尚且要谨慎,更何况他现在受了重伤。
燕无恕还是想让月娘自己交出来。
“即墨氏?从未听过的小族,钟离氏树大根深,你哥混得还算不错,你将这芥子袋交给哥,哥求灵沼小姐给你一个去灵雍学宫的机会,即墨氏能许给你的,钟离氏都可以许给你。”
他上前一步,地板留下一片血痕,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语调却比任何时候都温柔。
“你不是最想去灵雍学宫吗?我每次回家的时候,你都会偷偷看我从学宫里带回来的典籍,向我打听才冠玉京的宫正姬彧、千年不谢的瀛洲玉雨、名士辈出的灵雍仙道大会……今后,这些都可以由你亲自去看。”
月娘牙齿打颤道:
“……不用你替我求!我可以自己挣!你别挡我的道才是!”
傀儡人在月娘的操控下吱嘎吱嘎跳动,挡在月娘身前。
燕无恕眼底笑意森冷,唇角扯了扯。
“现在是你在挡我的道啊,妹妹。”
剑芒一闪而过,炁流卷起凌厉风刃。
刑名剑诀·六之式·腰斩。
这是刑名剑诀中最具攻击力的一式,几乎是瞬间,挡在月娘身前的傀儡人就被他从中间劈开,露出勉强运转的木质齿轮。
即便如此,劈成两半的傀儡人仍执行着方伏藏给它的命令,左右夹击而上。
傀儡人吱嘎吱嘎:“保护月娘……保护月娘……”
一旁的相里翎眉头轻蹙。
如陀螺旋转的傀儡人周身炁流狂暴,化作暗器朝燕无恕飞刺而去。
燕无恕脸色阴沉。
这就是他不想同傀儡人交手的缘故。
法家刑名之术以摧残精神意志而闻名,偏偏傀儡人没有痛觉,没有神智,只要炁核不碎,攻击就不会停止——这东西价值不菲,月娘哪儿来的钱买的?
相里翎看着招招皆是杀招的青年,又看向勉强站起的月娘。
“恕在下冒昧,那位真是你同胞兄长吗?”
月娘认真答:“真的,比金子还真。”
相里翎:不理解,但好像看到了世人的多样性。
趁着傀儡人争取时间,月娘撒腿就往约定好的南苑出口跑。
只要将东西交到琉玉小姐的手上,她就得救了!
然而当她终于跑到这条长廊的尽头时——
狂风咆哮,骤雨忽至。
在她视线所及的最高处,她心心念念的琉玉小姐,正在被数名修者围攻。
其中为首二人,正是钟离灵沼与九方少庚。
此刻这两人凝视着眼前的琉玉,哪怕眼前之人容貌平平,怎么看也只是七境修者,两人也完全不敢有任何的轻视之意。
“如果我没猜错,你就是即墨氏的家主,那个叫即墨瑰的吧。”
九方少庚上下扫视着琉玉,道:
“相里氏如何,与我们关系不大,把六百颗无量海和相里华莲交给我们,太平城和相里家就都是你的了,怎么样,很划算的交易吧?”
钟离灵沼没有说话,仍在审视眼前之人。
她的身型,和阴山琉玉很像。
难怪燕无恕会那么说。
但,以她对阴山琉玉的了解,就算要伪装,她也会给自己捏一张漂亮脸蛋,绝不会像这样,撑死了也就是小家碧玉的模样,这不符合她的审美。
琉玉环顾着这两个久违的熟人,以及他们的二十多名亲卫。
在她的身后,丹髓和鬼女正护着相里华莲——也可以说是控制,毕竟相里华莲本身,就是行走的无量海。
如果被钟离氏和九方氏得到她,还不知要制造出多少今日这样的死士。
“好啊。”
琉玉笑了笑,原本平淡的眉目,在她脸上焕发着别样的灵动。
“诸位撤出宅邸,明日一早,我必将奉上。”
钟离灵沼面露冷笑。
“别耍这种小心机,这里没人是傻子,我们现在还能同你心平气和地谈,等我们耐心耗尽,就没这个机会了。”
如果她真的不是阴山琉玉,以她的身份能跟他们这样面对面交涉,已经是一种擡举。
琉玉抛接着手里的一粒石子,歪头道:
“那还费什么话。”
正和她意。
银月般的剑鞭眨眼便从钟离灵沼的腰间抽出。
滂沱大雨冲刷着那把由十九块昆吾玄铁所制,再由万仞丝勾连而成的剑鞭天机,在雨势中仿佛化身成了一条游曳在月色下的银龙。
九方少庚的右眼碎裂出一道道冰痕。
琉玉心底觉得好笑。
嘴上说得那么拽,实际上这两个人分明恨不得一上来就使出必杀术式,把她弄死才安心吧。
他们的确没有打算留手。
方才此人以七境实力,在同一时间单杀了实打实的八境修者相垣,以及相垣身边的好几名六境修者,他们至今想不明白她是如何做到的。
必须速战速决,一招制敌——
两人瞬时释出的磅礴炁流比此刻风雨更急,以一种恐怖的气势四面八方碾压而上。
风暴中央。
发丝与衣袍纷飞之中,阖目撚指的少女在即将被碾碎的一刻蓦然睁开眼眸。
她眼瞳浓黑,如蓄势待发的野兽。
“咒禁·十二经之海。”
随着少女此言落下,周遭风暴有片刻的凝滞。
钟离灵沼瞬间瞳孔骤缩。
紧接着,山呼海啸袭来的炁流在这一瞬间以难以置信的速度逆转、倒退,仿佛山巅云海,在不知名的力量之下翻涌流淌,直至顺着释炁的十二经倒灌回炁海——
有两息的时间。
钟离灵沼与九方少庚都感觉到了一种炁海被封锁的恐慌感,灭顶而上。
底下追赶而来的燕无恕看着此景,顿时回想起了当初在太平城见到的那名与方伏藏交手的修者。
就是她。
当日他见到的那个人,就是即墨瑰。
但她今日的咒禁术式应付的并非一人,效果显然比当日削弱了许多。
就在少女凝出一把石头剑,斩杀了七八名修者的同时,钟离灵沼与九方少庚也摆脱了咒禁的压制,炁海内的生炁重新涌动全身。
十名修者已死在她手下。
琉玉转头对鬼女道:
“余下的交给你!”
不必她说,鬼女已放出鬼蛊,黑漆漆的虫子密密麻麻覆压而来,余下的亲卫皆露出惊惧神色。
“就是这个,”钟离灵沼面色凝重,“她就是用这个杀掉相垣的。”
七境巅峰的实力与八境已经差距不大,更何况没有任何人知道她有这种能力,奇袭对手,以她方才石剑的威力,做到瞬杀八境修者并不困难。
钟离灵沼不再有任何犹豫,甩出剑鞭天机:
“天机剑·八之式·龙蛇起陆。”
剑光化作银线交织成轮,带着凛冽刃风砸向琉玉的面门。
琉玉侧身滚过屋檐,所过处废墟坍塌无数,紧逼着琉玉在雨幕中的身影,但凡她稍慢一步,便会被这把能够伸缩自如的剑鞭搅成碎片。
月娘愕然望着这一幕。
这就是真正的修者,是高境修者间的交锋。
“你的主人要完蛋了,月娘,还不将东西交出来吗?”
身后响起燕无恕气喘吁吁的嗓音。
大量的失血令他脸色惨白,肺部如漏风的风箱。
相里翎凝眸道:“若不及时治疗,你也快完蛋了,你二人本是同胞兄妹,理应相互扶持……”
“滚。”
燕无恕面无表情地穿过相里翎的魂魄。
他一把揪住月娘的衣领,伸手去抢她腰间的芥子袋。
月娘想也不想,一巴掌扇了上去。
三境修者也是修者,这一巴掌扇得燕无恕脑子晕眩,手不自觉地松了几分。
月娘赶紧又朝鬼女的方向跑。
还没跑两步,燕无恕又从后面把她摁倒在地,不轻不重地揍了她一拳。
“松手。”
月娘脸颊迅速肿了起来,死死拽着芥子袋,直勾勾地瞪着他。
相里翎见月娘一个小姑娘如此努力,连他也面露心疼之色,蹲在她身旁道:
“你已经很努力了,松手吧。”
“不松!”
月娘含含糊糊的声音里有不甘心的哭腔。
“凭什么又得是我让着他!凭什么!我不让!从小到大我什么都没有,为什么总是我在让着他!”
长辈们的精心培养。
去灵雍学宫修行的机会。
她好不容易替自己挣来的前程,也要因为与她哥效忠的家族敌对,而去成全他吗?
相里翎没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
他看向燕无恕:
“身为兄长,应该保护妹妹,谦让妹妹,凡事以妹妹为先……”
“凭什么?”燕无恕冷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若能变强,自然可以庇护她,但她要想踩在我身上飞黄腾达,就别怪我六亲不认。”
“那为什么人家就心甘情愿!”
月娘死命咬了一口燕无恕的手臂,咬得出血也不见他松手。
“这个哥哥就愿意为了她妹妹不受相里慎威胁去死!同样是哥哥,为什么我哥不是他!”
相里翎挠挠头:“这个……”
“那你就下辈子投胎去当他妹妹吧。”
燕无恕冷声道。
他终于从月娘的手中夺过了那个芥子袋。
拿到手了。
燕无恕转过身,准备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片危险的战场。
“月娘!”
身后传来了相里翎的惊叫声。
燕无恕正要回头,迎面而来的却是拳风凛冽的一击重拳。
砸塌了一片院墙的燕无恕在废墟中咳出了一大滩血。
浑身灰土的他勉强擡头,只见那个与他有三分相似的妹妹缓缓朝他而来。
她的身上,缠绕着五境修者的炁流。
“你……”
没等他说完,月娘又迎面给了他两拳。
燕无恕口中鲜血喷涌,眼看着月娘从他手中抽走了芥子袋。
她服下了无量海。
“……燕月娘!你有病吗!”
燕无恕从喉中挤出了一声满怀愤怒的吼声。
不知是因失去了立功机会而狂怒,还是在为月娘居然如此愚蠢地服下无量海而生气。
月娘在洗劫神农寮时,就偷偷藏了一颗架子上的丹药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没想到会真的用上。
“呜哇……”
月娘突然嚎啕大哭。
“都怪你!我要死了!是你害死我的!我死了以后见到娘,一定要跟她告你的状!”
她一边哭着,一边朝鬼女所在的方向转头就跑。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相里翎甚至不知该摆出怎样的表情。
这个小姑娘……和她哥其实挺像的。
又狠,又疯。
正想着,相里翎追上月娘的步伐,正对上前方人群中,一双泪眼婆娑的眼眸。
相里翎蓦然愣住。
“华莲。”
他轻唤着妹妹的名字,语调似叹似惋。
“我死了,没有什么能束缚你了,救救他们吧,我知道,只要你想,你一直什么都能做到。”
相里华莲眼中泪如泉涌-
远处传来轰隆一声。
是琉玉被剑鞭甩到地上的响动。
“啧,”九方少庚眉头紧蹙,“还是没见血,你怎么回事?”
钟离灵沼居高临下地瞧着灰尘纷飞的方向。
“急什么,她若只有这点本事,见血是迟早的事,真要是那样,也用不上你的曜变天目了。”
废墟中有响动传来。
少女缓缓从碎瓦断墙中站起,她连身上的灰土都没心情理会,一双眼眸紧紧盯着九方少庚的手腕。
他的手腕上……那是什么东西?
为什么她一靠近九方少庚,就感觉体内的炁流被他腕上的手链搅乱,脑海深处传来一种撕裂般的疼痛。
但看九方少庚本人,似乎又对此并不知情。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就只有这点本事了吗?”
钟离灵沼似乎有些失望。
同为七境巅峰,她能敏锐感觉到方才交手之时,对方对炁流的掌控力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强。
能单杀相垣,应该也是靠着她的咒禁术式,实在有些出人意料。
她举起手中剑鞭。
“不过我很好奇,你为何会用石头作为炼炁的对象?就算再穷,难道连玛瑙岫玉都买不起吗?”
雨幕中,钟离灵沼看不太清她的表情,只听一道缥缈的声音传来:
“是啊,这天底下的穷人有多穷,大概是灵沼小姐永远想象不到的呢。”
钟离灵沼微微拢起眉头。
她彻底打消了此人是阴山琉玉的念头。
绝不可能是她。
“不需要想象,”钟离灵沼的声音仿佛从九霄仙宫里传来,“我只需要统治。”
她会立于万万人之巅。
而那些匍匐在她脚下的人,不过是滋养她手中权柄的养料而已。
“没错。”
九方少庚也微擡下颌,露出一个轻慢笑意:
“那些人都太吵了,我可不想听见他们的声音。”
要吃饱饭。
要月钱。
要遮风避雨的屋舍。
叫嚷着,索要着,仿佛谁天生欠他们似的,想要就自己去挣,挣不到又能怪谁?
琉玉从他们的倨傲语调中听出了这样的意味。
沉重石剑在少女翻了个轻巧的剑花。
她的身上沾满泥土,乌发灰扑扑的蒙着尘,被雨水沾湿,一身的污浊狼狈。
但那双眼却仍旧明亮得像淬了火。
“这可由不得你们呢。”
她昂头望着上空的两人,唇畔浮现一个笑容。
“玛瑙岫玉就算了,刚好缺一条手链,不知夫君可否赠我?”
……夫君?
钟离灵沼第一个反应过来,剑鞭如银龙游走在雨幕中,却仍然没有阻止那道黑色虚影从他们侧面倏然掠过。
“嘶——!好痛!”
九方少庚第一时间去抓自己的手腕。
不过眨眼之间,已是血如泉涌,系在手腕上的那根丝线被什么东西扯去,不见踪影。
这条丝线,是他在崖山底下的乱流中拾得的。
看起来很像祓禊日祈福时,系在手上避鬼及兵的五色丝。
只是五色丝被血水浸透,成了暗红色,牢牢地凝固在这条丝线上,无论他用什么办法也无法洗掉。
九方少庚觉得此物必定另有玄机,想着带回仙都玉京后,再寻博学之人细细研究。
却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刻,猝不及防地被人夺走。
他立刻反应过来:
“这东西很重要,不能让她们抢走!”
否则这个即墨瑰为什么一定要在这种时候来抢它?
钟离灵沼当然也知道。
然而她的视线才刚刚落在不知何时藏匿于暗处的身影上,就见废墟之中,那个在大雨中浑身湿透的少女缓缓行炁。
炁海中的炁流,精准而稳定地被她操控,运转,这样的操控力,已经远超过一个七境修者的实力。
然而她又的确是七境。
“阻止她!”
钟离灵沼朝九方少庚大喊。
那种对周遭失去控制的恐惧感,在此刻又铺天盖地而来。
九方少庚忍着腕上剧痛,运转炁海:
“曜变天目·九之式……”
一道黑色虚影又在黑暗中朝他抽来,九方少庚瞬间张开炁盾抵挡。
这一次九方少庚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
——是一只格外粗壮的紫黑色触肢,和一个操控着触肢袭来的青年。
“把嘴闭上,”墨麟淡淡道,“现在轮不到你说话。”
他话音落下的一瞬。
地面深处,发出了微微的震颤。
刚刚落地的钟离灵沼根本来不及支援九方少庚,就见废墟中的少女周身荡开风暴。
碎石。
断瓦。
残枝。
落花。
万物之炁,皆可炼化。
天之道·第四重·草木皆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