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所有的疑虑在此刻得到了解答。
前世从没听说过的巨型傀将之所以会出现在这一世,是因为这一世的邪魔融合了墨麟的魂魄,拥有了截然不同的强大实力。
它不仅能作为开启天门封印的“钥匙”,甚至在钟离氏的炼化之下,成了一个强大的武器。
她亲眼看到化身邪魔的墨麟是如何被宙阵之力拖回崖山海底。
也亲眼看到九方氏的人将他从沉眠中强行唤醒,看到钟离氏的老太太将昆吾铁敲进他的头颅,敲进他身体里的每一个关节。
还好他已经失去了清醒的意识。
还好他已经只会受□□上的痛苦,不会再有精神上的折磨。
但是被绞碎的心脏仍然传来黏腻钝痛,琉玉感觉体内一种前所未有的暴戾扼住了她的呼吸。
有什么东西扯着她喉管,要撕扯出愤怒的尖锐的啸声。
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为什么这些人丑陋的野心要落在他的身上!
为什么——
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再次相逢时,你还要不顾一切地奔我而来?
琉玉不自觉地朝那个身影迈出半步。
但下一刻,一切归于黑暗。
琉玉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一路行来看至此处,的确已经到了终点。
她回过头,看到身后大片黑色的沼泽海。
那是他颠沛流离又一意孤行的一生。
“……小姐。”
远离了那些黑色沼泽——或者说是天外邪魔的魔息之后,月娘的意念游丝终于有了反应。
她迷迷糊糊地看了眼身后识海中的器体回路,又指着另一头道:
“那边应该就是出口,从那里离开,我们就能出去了。”
琉玉静静地在此处站了良久。
“走吧。”
戌时三刻,对于外面的钟离氏众人来说,琉玉进去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在外焦急等待的钟离嶷踱步良久,终于等到沉寂的傀将体内有所反应,意念游丝魂归本体,琉玉抱着怀中的月娘睁开眼。
“怎么样?”钟离嶷上前询问,“可找到了修好此傀将之法?”
钟离嶷急切等着两人的答案,但月娘晕乎乎眼神都对不上焦,而琉玉根本就没看他一眼,视线越过他的肩头,落在浸没于月光下的巨型傀将身上。
他身上还嵌着钟离氏的昆吾铁。
只要昆吾铁还在他的身上,他就永远会是钟离氏的囚徒。
琉玉扶着月娘的肩头收拢几分,接收到暗示的月娘晕头转向地开口:
“能修,肯定能修,器体内受损的回路……我都记下来了,只是不是现在立刻修,修肯定是能修的……”
魔息污染了月娘的意念游丝,她境界不够,在里面待的时间又太长,因此刚按照琉玉教她的话说完,就哇地一声吐在了钟离嶷的脚边。
人群里传来慌乱避闪声。
钟离嶷狼狈后退几步,还是被秽物溅到了靴子,欲要发作,却又想到月娘方才的话,将脾气生生忍了下来。
“……那就好。”
他正要拂袖离开,清理身上污秽,却听身后传来少女淡淡的嗓音:
“郎主是不是还忘了什么?”
钟离嶷停下脚步。
应承下来的事,他倒也没有赖账的打算,召人取来了钟离氏的鱼鳞图集,从中圈了一座中等规模的城池,让人拿给琉玉看。
“钟离氏金口玉言,绝不赖账,待月姑娘修好这只傀将,必将这座城池赠予即墨氏。”
琉玉垂眸无言地看着他所圈城池。
的确出手阔绰。
可惜,月娘绝不可能替他们修好它了。
从识海内出来之前,琉玉就已经将这东西的来龙去脉大致告诉了月娘。
不论它的身份,只谈它的力量,琉玉也绝对不能任由它落在钟离氏的手中。
一个融合了大宗师魂魄的邪魔之躯,被昆吾铁限制了力量仍然有如此恐怖的破坏力,如果彻底被这两家利用,大晁必遭一场浩劫。
据说钟离氏的老太太病重,所以暂时无暇修理这只傀将。
但这只傀将只要被送回钟离氏,就随时有被修好的可能性,她必须在这之前就盗走这只傀将。
如此庞然大物,想要盗走不可能不留下痕迹。
月娘进入钟离氏的计划有可能会付之东流,即墨氏也会和钟离氏彻底撕破脸,而申屠氏又还没有彻底下定决心与钟离氏分割……
“那就一言为定。”
琉玉擡起头,方才凝沉的眉眼仿佛只是钟离嶷的错觉,她眼含轻盈笑意,望着月娘道:
“我与郎主都等着你的好消息。”
月娘懵懵地点点头。
按下心中的千头万绪,琉玉在女使的带领下离开钟离氏的府邸。
不管有多难。
她绝不能让为了救她而沦落到这个地步的前世墨麟,再被这两家当做挥向她的武器。
琉玉不怕应对强敌,但她知道,如果他手中的刀朝她挥来,他会比她先一步感到痛苦。
要怎么做呢?
快点想出一个办法来。
要怎么才能阻止前世的墨麟被他们利用,要怎么才能在不影响大局的情况下,将它顺利地从钟离氏的手里救出来?
快想啊。
你不是自诩聪明,不是最年轻的灵雍魁首吗?
明明已经重生了一次,为什么还是束手无策?为什么还是只能将它留在那里,看着它被人驱策,连一点死后的安宁都得不到?
弃车独行的琉玉已经走得离钟离氏府邸足够远。
她浸在竹林筛落的月光中,看到了前方竹坞外的一撇橘红色灯影。
那道幽绿色的身影静静候在门扉边,仿佛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那样站在与她咫尺之隔的距离,长久地等待着她。
“琉玉?你怎么自己走……”
话未说完,墨麟就见她突然小跑而来。
他没料到这样的举动,但手臂已经先一步张开,稳稳地将她接了下来。
灯盏歪倒在地,咕噜噜地滚了几圈。
她紧紧圈住他的脖颈,墨麟不得不一手圈住她的腰肢,一手轻抚她的肩背,似乎才能回应她这样热烈又强硬的拥抱。
墨麟瞳中浮现错愕神色,又觉得受宠若惊。
她鲜少这样用力地拥抱他,这和平日缠绵的、温情的拥抱都不同。
……就好像在拥抱一个被她无比珍重的宝物。
墨麟的心微微陷落。
手掌轻轻地摩挲她的后颈与脊背,他的肩臂将她整个人紧紧嵌进怀抱里。
“是……舍不得将月娘送出去?”
不明所以的墨麟正猜测着,忽而浑身一僵。
肩膀的地方有温热的湿润感。
深邃幽绿的眼眸凝沉几分,他缓缓扶着琉玉的肩,垂首捧住她小巧濡湿的脸庞。
矜贵美丽的少女双眸水雾潋滟,眼尾和鼻尖更是红得可怜。
她望着他,眼泪一滴接一滴扑簌落下。
墨麟只在血境洄游中见过她如此模样。
那是她父母去世的那一次,此后她日子虽过得艰难,也偶尔在无人处落泪,但她的泪水也充满杀气腾腾的生命力,擦拭眼泪的力道又狠又凶猛。
他不知道她还会为了什么哭成这样。
但他知道,她要是再这样望着他落泪,他的整颗心都要跟着她碎了。
“……怎么了?”
墨麟从干涩地喉咙里挤出几个音节,用衣袖小心替她擦拭泪水。
“发生什么事了?琉玉,可以告诉我吗?”
仿佛有千万句话堵在她胸口,寻不到一个准确的出口,她闭了闭眼,泣不成声:
“墨麟……你别喜欢我了,好不好?”
如果喜欢她会给他带来这么多的痛苦。
那她宁愿他从没遇见她,从来就不喜欢她。
晚风吹动悬在门上的几盏琉璃灯,倒映在她泪光潋滟的杏子眸中,墨麟握住她肩膀的手指在那一刻收拢了几分。
他已经很久没听到她说这么残忍的话了,可他竟然也生不出半点气来。
因为她说这话时的那双眼看上去像是碎裂的黑瓷,裂缝锋利,刺得她先落下泪来。
“不好。”
他固执地否定,咬字坚决。
“一点都不好,除非我死,否则,你别想甩掉我。”
如果是平日,琉玉听到他这样直白的袒露心意会觉得开心。
但此刻听到他这样说,心底只有无尽酸涩泛起。
“如果你连死都没有办法死呢?”
墨麟眸色微怔。
“如果你到死都还记着我,护着我,却不得不被人操控,要作为对付我的武器来伤害我和我的家人——墨麟,你叫我怎么办?”
她哽咽着紧攥他的衣襟,字字泣泪:
“你说我从未救过你,你说得没错,前世今生,我救了那么多人,但唯独没有救过你,到今夜,我也只能将你丢在那里,被他们用铁链捆着,拴着,我什么都做不了。”
之前就隐约掠过心底的疑影,在少女的啜泣声中化作清晰的真相。
墨麟哑然良久,拂着她湿漉漉的眼睫,喑哑着嗓音问:
“你在那里,都看到了什么?”
琉玉在颤动的泪光中凝望着他。
“全部。”
“你所有的苦难和爱,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遥远的方向传来一声清冽而恢弘的吟啸声。
琉玉与墨麟同时回过头,看到炁流的灵光将那一角天幕骤然照亮。
那是——
“那不是钟离氏里坊的方向吗!”
竹坞内的山魈等人闻声而出,诧异地看向远方。
“就是钟离氏的府邸,”登上竹林最高处的方伏藏远眺着道,“很强的炁流波动,钟离氏府邸应该遇袭了,只是不知道是何方神圣……”
“我知道。”
琉玉冷静开口,眸色深深。
“方才那一声,是九方家三小姐九方妙仪的言灵术式——龙吟虎啸,袭击钟离氏的应该是九方家的人。”
揽诸:“九方家的人怎么会……尊后这是在哭?”
鬼女朝揽诸丢去一个拇指大的石头。
“这有什么奇怪的,肯定是内讧了呗,”鬼女眨眨眼道,“在他们看来,阴山氏丢了半数坊市又没了南宫曜,对他们威胁不够大了,剩下的劲敌不就只剩对方了?”
琉玉第一反应也是如此。
她看向远处打得如火如荼的方向,纠缠成一团的思绪终于寻到了一个清晰的思路。
九方家今夜当然会出手了。
他们不知她的想法,所看到的局面就是即墨氏要与钟离氏联手,不仅送去了一个天赋异禀的炼器奇才,还带着原本依附于他们的相里氏的资源,带入钟离氏门下。
加上一个拥有黑色异火,实力强大的傀将。
再不出手,钟离氏与九方氏相持的局面就要彻底倾斜,九方家还能拿什么与钟离氏相抗?
所以他们不仅会出手,而且派来的还是妙仪。
——在琉玉离开灵雍学宫之前,灵雍四试常年位列第三,偶尔还能位列第二的人,正是十六岁的九方妙仪。
“山魈,鬼女,”墨麟回身对二人道,“你们去探查战况,确认月娘的安危,若是需要援助及时用玉简联络。”
山魈鬼女应声称是。
阴兰若披衣提灯而出,看了眼竹叶上的方伏藏。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月娘小小年纪都肯出生入死,这种时候,你身为人师竟袖手旁观?”
方伏藏本来也想主动请缨,只是被阴兰若抢先一步,他不得不强调:
“我没打算袖手旁观,而且,今日我其实休沐……”
“休沐?”
阴兰若冷然轻笑,又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把巴掌大的小算盘。
“如今各世族的八境修者月俸最低二十金最高五十金,琉玉小姐给你开出七十金的月俸,还三日一休沐,衣食住行也全由琉玉小姐包了,光你身上的衣裳就值一百灵株,平日餐食标准两道荤食一道素食一碗米饭,一日三食那么一个月算下来至少也值三百灵株,这还不算你的外派津贴加班津贴……”
“我去。”
方伏藏落地后撤两步,安抚道:
“不要加班津贴,我立马就去。”
夜色中提灯行来的女子将手中绢帕递给琉玉拭泪,温声道:
“琉玉小姐将管理账目的重任交给兰若,还给兰若开出那么高的月俸,替小姐节俭开支是兰若应该做的。”
“……”
沉郁的气氛被今夜接踵而来的突变驱散。
今夜这一战不会太快结束,阴兰若去了膳房,准备替晚归的众人准备一些宵夜。
四下再度重归静谧,余下墨麟和琉玉二人坐在庭院内,望着那边炁流涌动的方向心事重重。
琉玉继续方才没说完的内容。
“……也就是说,你进入了前世的我的识海,将我的记忆从头至尾地看了一遍?”
在墨麟略显复杂的目光下,琉玉缓缓点头。
任谁被人窥探了记忆,哪怕是最亲密最信任的人看到,也会觉得有些许怪异。
墨麟舔了舔唇,艰难地问:
“所以,我第一次见到你,你也……”
琉玉点点头,洗过脸后的面颊不见泪痕,唯独眼圈还泛着绯色。
“就是你挟持了一个小女孩……”
“我知道,不用说得那么详细。”
琉玉见他听到天外天的事反应平淡,反而是对这些细枝末节格外在意,不禁偏头道:
“你不会觉得委屈吗?”
他轻轻揉捏着琉玉的手指,暗绿眼瞳中漾着柔和的光。
“委屈什么?”
琉玉眼睛里又浮起了一层水雾。
“我没能将前世的你直接带回来,而且,我猜测今晚九方家奇袭钟离家,如果成功的话,会带走前世的你。”
墨麟沉思片刻,道:
“那反而是件好事,九方家不懂如何操纵傀将,也修不好它,钟离家被盟友背刺,双方反目,为了牵制对方,他们肯定不会那么轻易替他修好傀将——这对我们是件好事。”
“至于别的,”他静静望着琉玉,“总归已经失去了意识,如果是我,绝不会希望你为了让我安眠,就赌上好不容易换来的局面。”
琉玉紧抿着略无血色的唇,又擡眸道:
“除了这个,你还为我做了很多很多,但我一直什么都不知道。”
他牵着她的手,将她拉入自己怀中,安慰道:
“那是我自己愿意的。”
琉玉固执地问:
“如果我没有因为机缘巧合看到这些,从前在无色城的事,你会告诉我吗?”
墨麟微微昂首望着她,良久才答:
“如果你愿意爱我,迟早有一天,我会告诉你。”
但如果她到最后也不肯爱他,那他也会像前世那样,到最后也不会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意。
他的少年慕艾只对他自己意义重大。
对众星捧月的阴山氏大小姐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琉玉浓睫低垂,紧紧攥住他的手。
“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
掌中手指微微抽动,但琉玉将它们握得更紧。
“以前我总不明白你为何不肯直白表达自己的感情,是我太傲慢了,我从小得到了太多理所当然的爱,所以不知道,原来人可以生活在感情如此贫瘠的环境,会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喜欢,更害怕自己袒露的真心得不到回应,就连仅剩的自尊也被践踏。”
一个连稀薄爱意都鲜少得到的人,怎么能坚定的相信自己会被人爱呢?
他当然会反复确认,又反复怀疑。
当然也会竭力付出换取对方的爱意,也会耻于说出自己的付出,来索要自己并不想得到的怜悯。
那些不够坦然的,不够直率的表达,都是他的挣扎求援。
是他想要得到一个确切答案的渴望。
墨麟在她的目光与话语中仿佛被一寸寸剥开。
她看着他,看着他最深的欲.望与胆怯,却不许他逃避,不许他否认,她将他颤动的心捧在手中,也将自己的心直白地塞给他——
“我会因为怜悯和愧疚而注意一个人,但绝对不会因为这些就喜欢一个人,我没有那么善良。”
“我喜欢你,是从你以一己之力带领同族到九幽开辟天地而始,是在知道你就算喜欢我,也仍然对我处处提防,不会为了我就牺牲九幽的利益后而更进一步。”
“你对我三叔既往不咎,伸手施援,你赠我山鬼龙铃,让我手握真真切切的力量,你愿意陪着我,为了保护我的家人,我的族亲而出生入死——”
“墨麟,你已经比我从前想象过的夫君,还要好千倍万倍,我怎么会不爱你?”
她抵着他的额头,如蜜糖般的嗓音在他耳畔道:
“不只是我,还会有很多人爱你……但我一定是其中,最最爱你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