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先别推。”
柳余是在一阵剧痛中睁开眼睛的。
老实说,上一次断臂并没有让她太过疼痛:当感觉到疼时,手臂已经不在了。
而占据她所有思维的,也绝不是疼痛,而是冷。
雪冷,血也冷。
整个人都像置身在冰天雪地里,从里到外,都冷透了。
而现在,却是实实在在的疼。
绳子嵌到了身体里,看得出来,绑她的人一点没留力,她挣扎了下,却连一根小手指都动弹不得,整个人被凹成一个屈辱的形状,仅存的一只左臂被捆在后,膝盖着地,头发被人从后拉扯着,几乎要离开头皮——
虽然在她的预料之中。
……可还是太疼了。
柳余呻吟了声。
这声音却如同往滚油里落了一滴水。
“她她她……怎么醒了?!”
“赶快推下水啊……”
“不不不,玛丽公主,我们真的要这样做吗?还、还是等布鲁斯大人他们来……再做决定吧。”
“闭嘴!孬种!虚伪的仁慈!”玛丽公主连连冷笑,“刚才扔石头的不是你们?侮辱人的不是你们?还是说,你们对光明的信仰不够虔诚,才会想对黑暗生物放过一码?”
“去年光文森特广场烧死的邪恶女巫,就有三十二个,你们同情了吗?”
“没有!”
“那为什么现在要犹豫?!”
一阵急切的“哒哒哒”声过后,柳余的脸被拽了起来。
“是因为这张脸?……噢,是的,无与伦比的美貌……索罗城邦永不凋零的玫瑰……还有这双漂亮的眼睛……”
玛丽公主华贵的红色丝绸划过少女的脸颊,涂得红艳艳的指甲摁在那雪白的皮肤上,就在一个少女喊出“不”字时,那长长的指甲狠狠地划过——
一道长长的血痕就这么出现在那张如玫瑰一样娇艳的脸上。
“玛丽!你疯了?!”
“我没疯。”
玛丽公主咯咯笑了起来,她还用指甲在那伤口上来回又划了几道,直到那伤口倍狠狠撕裂,血顺着蜈蚣一样的创口滴滴答答往下淌,才转过身来,正对着柳余,“……噢,弗格斯小姐,别这么瞪我,当你靠近邪教徒,心甘情愿和堕落种为伍时,就该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临……”
“没错,我嫉妒你。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嫉妒你的美貌,更嫉妒你成为了莱斯利先生,噢不,现在是邪教徒……的情人。我玛丽·卡洛可不像其他人那么伪善,我承认,我在报复你。”
“玛丽·卡洛。”
全身被绑得动弹不得的少女直喘着气,那双蔚蓝色的眼里不再有柔波,反倒是凛冽的冰霜,“审、审判还没下……你、你不能……”
“我能。”
玛丽公主自己也说不清,那心底源源不断的恶意来自哪里。
脑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催促着她,侮辱她,杀死她,不要让他们死得太痛快。
而这个想法,让她热血沸腾——
“凯蒂丝,将你的匕首给我。”
凯蒂丝是玛丽的跟班之一,现在和奥菲利亚一同站在柳余身后,一个拽头发,一个摁肩膀,不让她站起来——
凯蒂丝抽出腰间的匕首,抛了过去。
玛丽接了在手,少女挣扎了起来。
可惜,她的力气太微末,被奥菲利亚一踢,整个人就狼狈地趴了下去。
“奥菲利亚!求求您,放过她吧。”这时,一位蓝裙少女站了出来,“贝莉娅姐姐是无辜的……她只是、只是……”
“噢,娜塔西,如果你也想跟她一起的话,请继续。”
玛丽公主道。
伯纳湖边看不惯的已经陆陆续续离去。
他们无意为邪教徒们辩驳,却也不会阻止玛丽的行为。
这个世界,一旦被判定为黑暗,那么,对他们做任何事,都仿佛理所当然——
即使有兴起恻隐,却也只敢在心里对神祇忏悔,忏悔他们的不坚定,而后坚定应该的坚定。
最后留下的只有十几人。
他们大多都是狂热的光明信徒,对让黑暗生物们倒霉这件事兴致高昂,此时,那些灼灼的目光纷纷穿过渐暗的天光落到中途站出的少女身上:倘使她多说一句,那么,她就会成为第二个贝莉娅·弗格斯。
娜塔西无助地揪着衣角,她流着泪往神殿的尖塔看。
神殿的钟声敲响了。
“咚——”
“咚——咚——”
“咚——咚——咚——”
六下。
可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静。
世界都好像在纵容这一切。
娜塔西的脚步往后退了,她退着退着,突然捂住脸崩溃一样蹲了下来:
……善良……正直……勇气……
她做不到。
她连阻止的勇气都没有……
玛丽公主高兴地转过身去,用匕首拍了拍少女被强迫擡起的脸。
她看起来太狼狈了。
一张脸被血糊了一半,偏偏一滴泪都没有,眼里燃着火。
“噢,真丑。”
玛丽公主“啧啧”了两声,她用匕首嫌恶地挑起她的头发。
那头金色大波浪式的长发在黯淡的天光里透出金子一般浓郁的色彩,让人想起烂漫的、无数人向往的光明。
真叫人厌恶。
一个叛神者,怎么配享有光明的颜色。
“我给你换个发型,怎么样?”
玛丽公主饶有兴趣地绕到她身后,奥菲利亚让开了位置。
匕首东划一道,西划一道。
海藻一样浓密的长发,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少女倔强地看着前方,她并没有哭泣,而那短匕划过长发时,偶尔会落到她娇嫩的肌肤,她身子随之一抽,却也没有哭。
渐渐的,兴致勃勃围观的信徒们开始沉默了。
黑暗生物……
堕落种……
可他们流出的血也是红色的,他们也有爱的人……
这时,旁边沉眠着的少年的眼睛睁开了。
他似乎有些茫然。
玛丽公主的手一抖,划过柳余的脖子,又一道深深的伤口。
“噢,抱歉,没拿稳。”
她很没诚意地道,“凯蒂丝,拿你的镜子来。”
一面镜子立到了少女面前。
里面照出了一张狼狈至极的脸,从太阳穴到嘴角的一道狰狞伤口,将整张脸撕裂成了两半,像是午夜才会出现的噩梦……血还在往下流……金发被剪成狗啃的一样,紧紧地贴着头皮,发丝也沾了血……
她闭上眼睛:
“杀了我。”
……没关系,柳余。
她安慰自己,任何获得,都需要付出代价。
而这个代价,她愿意付。
“贝……莉娅?”
少年动了动,却没挣开。
他头转向少女的一侧,天空对他来说,依旧一片黯淡。
只有黑沉沉的夜。
“……噢抱歉,莱斯利,不,邪教徒,您别动,这绳子上可浸了韦丹草的汁液,您越动,它缠得越紧,也别用默法,您使不了……知道我在做什么吗?我在给亲爱的弗格斯小姐剪头发……我的手艺很好,弗格斯小姐都快高兴得哭了……”
玛丽公主似乎玩高兴了,将匕首一丢,丢到了凯蒂丝的手里。
“玛丽·卡洛,杀了我。”
少女又道。
声音是哑的。
“贝莉娅!”
少年挣扎得越来越厉害起来。
绳索也确实如玛丽所说,像蠕动的虫子一样不断缩紧,缩紧……
“不!盖亚!别动!”少女叫道,“你越动,它缠得越紧。”
盖亚停止了动作。
他没有像柳余那样被人压着,那些人似乎碰也不愿碰他,他只是直挺挺地躺着。
灰绿色的眼睛看着天:
“……错了。”
玛丽公主在旁边看了一会:
“奥菲利亚,你说,现在该不该推他们下去?……不,看不到弗格斯小姐的眼泪,总有点不甘心呢……你说,怎么才能让她哭?”
奥菲利亚想了会:
“索罗城邦曾经传过,弗格斯小姐除了最宝贝她的美貌以外,还有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弗格斯家族的徽章,一朵金色鸢尾花。”
“噢,瞧瞧,在这儿,藏得真没创意。”玛丽公主一伸手,就在金发少女裙上的口袋里找到了徽章。她对着光看了会,“很普通嘛,寒碜,跟我们卡洛王室的徽章比起来……差远了。”
金色徽章被丢到了地上。
“不!不要!”
少女像是要崩溃了,她哭着往前扑,却整个扑在了草地上。
她拼命擡起头:
“求求您,不要!玛丽公主,您可以侮辱我……求您,求您……放过弗格斯……”
金色的鸢尾花被皮鞋的鞋跟狠狠地碾在脚下。
红宝石掉落了。
薄如蝉翼的花瓣也掉落了。
一缕一缕,最后被碾成了几段。
“不……不要……”
少女不断地摇头哭泣。
“终于哭了。奥菲利亚,推她下去。”
“还有这个,一起。”
“噗通——”
“噗通——”
柳余被推落了水。
伯纳湖的水,可真冷啊,从四面八方向她灌来。
伤口很疼……
而湖中,似乎有声音在说:“如您所愿,弗格斯小姐。”
是的,不成功,便成仁。
柳余想,这回……是什么结果呢。
会有改变吗?
她睁开眼,长时间的失血让她意识开始涣散,隔着大片的气泡,少年脸上的表情有些扭曲和失真,她竟然在那张从来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到了急切,恐惧和慌张……
她眨了眨眼睛。
那画面随着加重的晕眩又消失了。
果然是错觉吗?
柳余只来得及朝对方轻轻唤了一声:
“盖亚·莱斯利……”
“变羊术。”
禁制松动了一下。
被困得结结实实的少年在少女仅存的一丝神力里变成了一只金色小羊羔。
绳索从它身上脱落了下来。
而少女却往下坠得更快了,两块沉重的石头拉着她,像“炮弹”一样下沉。
血在她经过的路途蔓延。
她的气息消失了。
小羊羔愣住了。
他被一股乱流裹挟,直直往湖岸冲,离那团小小的影子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不。”
不能。
她发过誓的。
小羊羔的身体不断地膨胀着、膨胀着……
“砰——”
它破碎成了无数的金色碎片。
世界仿佛被这金色笼罩,黑夜变成白昼。
伯纳湖上浮起无数金色碎絮,连天空都成了金色。
信徒们匍匐在地,不敢擡头:
“圣光在上,以我之忠诚,以我之信仰,献予我神!”
而湖面无边的金色暗流里,一个修长挺拔的青年从旋涡踏出,怀中抱着一个少女。
金色飘絮如流浆一般注入她的身体。
少女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睛,从浅浅的蔚蓝,变成了更接近冰质的剔透的冰蓝色。
她金色的短发如水藻一般疯长,疯长……
被风吹起,与少年的灰银色长发在空中交错。
金色的飘絮越来越少,越来越少,直至为零。
柳余的意识下沉,清醒了过来。
她一眼就看到了面前那张绝美的、相似又绝不相似的脸。
他低头俯瞰她,神情缥缈如雾,如隔一层浅纱。
柳余只看到他流云似的衣袍,和冷灰银的长发,五官凌厉如刀:
“……盖亚·莱斯利?”
青年低头,吻了下来。
他冰冷的嘴唇覆在她的唇角:
“我接受你的爱,贝莉娅·弗格斯。”
他彬彬有礼、却又强势傲慢地宣布。
柳余的回应,则是直起身,也亲吻住了他。
两人吻了很久。
分开时,柳余也道:
“我接受你的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