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柳余自己都不明白,这样的情绪究竟从何而起。
眼泪像泄闸的洪水,止也止不住。
她胡乱擦了把,才要擡头道歉,下巴却被捏住了。
他的手大而冷。
搭在她湿濡濡的脸颊上,有着极强的存在感,柔软的指腹轻轻抚过,凝视着她的绿眸像是要一下子看进她的眼睛里。
一声深深的叹息过后:
“贝莉娅……”
柳余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按入了一个宽大的怀抱里。
松雪一样清冽的气息将她包围,丝绸柔而软,她枕着他的胸膛,感受着脑后一下又一下的抚摸。
“……你的眼泪,像鼻涕虫一样多。”
传入耳朵的声音轻而淡,不带一丝情绪。
可不知道为什么,柳余的眼泪反倒流得更汹涌了。
“你才鼻涕虫……”
她带着一丝鼻音道。
一直以来紧绷着的弦松了,三个月的枷锁接触,惊惧、后怕,连着喜悦、高兴,种种的种种,一股脑地向她冲来。
他用袖子替她擦泪,却被柳余一把拽住了:
“……您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很害怕,很害怕……我怕她再也没办法醒来……我才刚刚拥有……”
“……刚刚拥有。”
她说着自己才能听懂的话,声音又软又轻。
他低下头。
少女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
他将她抱在怀里,下颔枕着她的头顶:
“贝莉娅,你总是让我意外。”
“恩?”
她胡乱擦着泪,刚哭过的眼睛红红的,像兔子。
“……坚强,又脆弱。”
他的声音太低,柳余试图听清,才擡头,就被吻住了。
“唔……”
她被压到了椅背上。
模糊的视线中,青年美丽的面庞近在咫尺,幽绿的双眸半开,仿佛神秘的幽潭。
长长的睫毛上,跳跃着浅金色的光。
他似在观察她,又仿佛沉醉。
柳余只感觉椅背又冷又硬,刻着狂兽的金色纹路凹凸不平,抵着她的腰,而唇间却是暖的,他亲吻她时,总是不吝啬力气……
“咸的。”
他突然道。
“什么?”
“眼泪。”
他在她唇间轻轻笑,柳余讶然于他这一刻的爽朗,正要看,眼睛却被捂住了:“唔……”脖子后仰,纤细白皙的脖颈路了出来。调皮的小鱼叼着,她忍不住瑟缩了下。
[哇哦。]
一道粗噶的公鸭嗓在旁边传来。
柳余醒了过来。
透过他肩膀的缝隙,一只胖嘟嘟的灰鸟在大殿的半空转悠。
翅膀还捂着眼睛,捂也捂不实,一双黑豆眼偷偷地透过羽毛的缝隙看向他们。
声音好奇:
[神,贝比的脖子像虫子一样好吃吗?……噢都红了……吃完了,还会长出来吗?……恩,肯定会长出来的……神和莱斯利先生一样,都喜欢吃贝比的脖子呢……]
“斑斑……”
柳余推他。
“别管它。”
“不,不行。”
柳余可没有奇怪的癖好。
他狭长的绿眸微微擡起,迷离如清晨忽起大雾的森林——
这时,喋喋不休的小胖鸟格外惨烈地叫了一声:
“斑!”
胖乎乎的鸟身被一下子拍到了走廊外的墙上,张着翅膀滑了下去。
“好了。”
他重新拥住她。
雪白华丽的丝绸像阴云一样将她罩住,柳余模模糊糊间仿佛听到斑斑惨烈的哭声,它仿佛与什么人在对话:
[神跟贝比玩游戏,却不带斑斑玩……和莱斯利先生一样坏……一样坏……唔,斑斑不喜欢他们了……斑斑要去找螳螂叔叔……]
“专心。”
她的头被别了回来,那绿眸如幽暗的海水,本该冰冷,却带着岩浆的滚烫,盯住她——
而后,吻了下来。
柳余这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半欺身了过来,右手撑在扶手上,银发和雪白的丝袍罩住她,她被罩在了一片阴影里。
“唔,你不能……”
话落,却大喘了口气,弓起的背部抵着花纹,感觉到了一丝疼痛。
他没有说话。
丝袍下的手如冰冷的蛇,柳余的思维陷入一片泥泞里,只能被迫看着他的眼睛——那里映着一个小小的影子,影子穿着红裙子,像风浪里颤抖的小船。
她咬着牙,试图让自己清明一些。
“我以为,神的欲·望要淡一些。”
“看来,你对神有误解。”
他淡淡地道,动作却精准而有力。
柳余的头落下去,又被拉起,目光穿过他的肩膀落到头顶的虚空……
沿着某种神秘轨道的星球在虚空中,开始了漂移的旅程。
“莱斯利要比你克制得多。”
她有点不甘心。
“……神后,我对你,不需要克制。”他冰凉的手指抚摸过她的脸,停住了,“……克制,意味着能力的缺失。只有恐惧,才需要克制。”
“你……”
他退后,雪白的丝袍划过肌肤,这像是一场缓慢的凌迟。而后,轻轻一声“卜”,他站到了神座之下。
袍摆落了下去。
柳余惊讶地看着他,不明白他闹哪出。
他却俯身将她从神座上抱了起来,眉头在落到座位上时微微挑起,那模样美丽又带着一点难得的轻佻,瑰丽、迷离,又动人心魄。
“看起来……你并没有克制。”
柳余脸腾地红了。
她视线下滑,不甘示弱地反击:
“您克制了,可也还存在。”
少女的脸红嘟嘟得像苹果,青年的绿眸软成了一滩水。
竟然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下。
两人都愣住了。
柳余擡头,却发现,他似乎也没料到,动作僵在了原地。
一抹红悄悄地爬上他的耳尖,脸上却是平淡的无所谓:
“你是我的神后。”
他将她带到了内宫,丢到床上,而后转身要走:
“……我有事。”
连飘起的衣带带着点匆匆的意味,不知道为什么,柳余品出了一点落荒而逃的意味——好像他身后,站着一只会随时将他吞噬、让他万劫不复的凶兽。
“盖亚。”她叫住他,话在嘴里滚了一圈,还是抛了出去,“……你对我,还是有感觉的,是不是?”
谁知这句话,像是踩到了他某根神经。
他一下子变得又冷又硬。
“没有,一点都没有。”似是怕她不信,他继续道,“如果有,那也是愚蠢的莱斯利在我心底的残留,我迟早会除去它。”
“丁点不留。”
他强调道,回看着她的绿眸一点温柔都没有了。
可柳余却像是被激起了性子。
她下床,赤着脚走到他面前,火红的裙摆像花一样落在她柔嫩的脚面。
他的目光凝聚在那。
她踮起脚尖,吻住了他。
在热烈的、嘴唇的厮·磨里,退开,在他耳边轻轻道:
“你看……你又没推开我,又一次。”
青年站在那,像一尊冰冷的、没有温度的石雕。
他一言不发。
“轰隆隆——”
天空突然划过一道闪电,轰隆的雷鸣接踵而至。
窗外的天突然黑了。
冰雹没头没脑地砸下来,风卷起路边的树,雨夹杂着冰雹,打在窗棱上发出一阵响。
两人齐齐望向窗外。
闪电映亮了两双眼睛。
女孩被掀到了床上。
红色的裙摆像花一样卷起,双手被压到头顶,他欺身上来,宁静的绿眸下,是一片深海。
海下的波涛,深得看不清。
两人对视。
他突然开口:“神无所不能。”
柳余一愣,不太明白话题怎么转到这了,他却低头吻住了她,像从前的每一次那样,而后,擡起头,像要对自己证明那样:“我会厌倦你。”
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
柳余捂住耳朵往外爬,却被捉了回来。
“也许……在你厌倦我之前,我会先厌倦你。”
“那不可能。”
“您既不温柔,也不体贴……而且,技巧匮乏,我实在想不出,不厌倦你的理由。”
他像是听到天方夜谭一样:“莱斯利也一样!”
“可他……”
“他不够。”
他凝视她,仿佛她再多说一个字,她就会濒临死地。
柳余识趣地闭上了嘴。
虽然他保证过,不会杀死她,可这一刻,她也有点不能肯定了。
而后,他用过分恳切的态度向她证明,他比莱斯利好得不止一星半点,并且展示了何为神的百变多样,从早到晚,从白天到黑夜,再从黑夜到白天……
当柳余再次醒来时,发现,盖亚不见了。
枕边多了一枝纯白的蔷薇。
柳余拿起闻了一下,擡头:
“盖亚?”
她对着天空喊了声。
“早安,我的神后。”
优美的声音从半空传来。
……现在还不是。
“早安,尊敬的神。我有个请求。”
两人似乎都恢复了神智,从野兽进化成人。
“请不要提会让我为难的请求。”
“我要换衣服。”如果有摄像头,柳余一定会将衣服盖住它,“您不许看!一会,我还要去找玛格丽特,我们女孩之间的话,您不许听。”
“我拥有你身体的所有权。”
他淡淡地道。
“即使是羊圈里的羔羊,也有不想让人看的时候。何况,我是您的神后。”柳余坚持,“您得学会尊重我。您别告诉我,您连莱斯利都不如,他总是很尊重我……更不会无时无刻监视我!”
“监视?”他轻轻笑,笑声好听极了,“这不是监视……你会看不见在你眼皮下奔跑的羔羊吗?”
他像是自言自语:
“好吧,如果这是你的愿望的话。”
柳余这才起身。
落地的西洋镜里照出一个窈窕丰盈的身体。
肌肤像牛乳一样白,四肢修长矫健,她看了一眼,心想,半神之体果然恢复力惊人,那样激烈,印子却一点都没留下。
西洋镜旁的衣架上,挂了一条星空蓝的裙子。
裙摆上星星点点,如梦似幻——
柳余的心情更好了些。
她穿上裙子,意外的很合身,腰身收得分毫不差,裙摆绽开,像盛放的蓝色花朵。
洗漱、吃完,在斑斑一片的赞叹中,她去了之前住的庭院。
让她失望的是,玛格丽特不在。
伊迪丝正好推门出来。
一见她,就惊喜地捂住了嘴:
“噢,弗格斯小姐!您今天真美。”
柳余提起裙摆行了一礼:
“伊迪丝小姐,您也很美。看见玛格丽特小姐了吗?”
“玛格丽特小姐?噢,她向吉蒂神官告假,要去远方的集镇一趟散散心,一个月后回来。”
“一个月?”
柳余想起搬进内宫前,以防万一偷偷交给玛格丽特保管的铁片。
外人看,那只是一块铁片。
她做了点防护。
伊迪丝像是想起什么:
“噢,对了,她还交给我一样东西,说是您来找她,就交给您。”
“您等等。”她推门进去,不一会又出来,拿出一个被布包裹着的东西,“这个。”
她递还给她。
柳余接过去时,捏了捏,果然是铁片。
目光落到她的手腕,停住了,那里……
伊迪丝似乎意识到她的目光,脸色一下子白了起来。她拉了拉袖子,动作带了点窘迫:
“抱、抱歉,我有点、有点不舒服。”
“伊迪丝小姐!”柳余叫住她,“您最近……是不是有事?”
她想起上次在她身上看见的火。
可惜这次,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
“没,没有,什么都没发生。”伊迪丝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大眼里全是惊惶,像是没话找话似的,“……还、还没恭喜您,弗格斯小姐,您成了神后!噢,这可真幸运,您一定是全世界最幸运的女孩!”
柳余不再多话了。
她并不是谁的知心姐姐,只是,对着一个和贝莉娅面貌相似的人,有点心软,她想,这应该是一种代偿心理。
……毕竟,她占了贝莉娅的母亲。
“……如果您有什么困难,可以叫吉蒂神官来神殿找我。我能帮得上的,一定帮。”
“谢谢您,弗格斯小姐。您和神一样仁慈宽厚。”
伊迪丝笑了,她笑起来也和水一样。
她还回房,给柳余拿了一篮她最近新做的甜点:“……我看您上次吃了好几块草莓饼,我猜,您一定喜欢草莓。所以,我给您准备了一些草莓挞。”
柳余提出告辞,她带着铁片去了图书馆。
图书馆僻静,一个人都没有。
她坐到了平常经常坐的位置上,手指摩·挲着铁片——
神的承诺可以相信。
他说不会监视,就一定不会监视。
摩·挲了良久,像是想起什么,最后,她还是将布拿开了。
铁片上的字符,赫然可见。
而原来对她来说,如同天书一样的字符……一下子清楚了。
“众神陨落,复得光明。”
“光明,为万物之始。”
“一切神,当有神之体,掌神之奥义,才可成神……神之体,需抽神之骨,以神之泪、神之血中血,才能再造……神之奥义,掌神之语……”
神之血中血……
那就是心头血了。
路易斯没有撒谎。
而这个铁片,也绝不是他能做出来的,神语“光”,他可写不出来。
柳余攥紧了铁片,茫然地想:
都九十九步了,最后一步,她……能走到吗。
旁边传来一阵脚步声,柳余不动声色地将铁片收了起来,书柜的拐角处,走出来一人,看见她时,愣了愣。
柳余也愣住了。
“母亲?”
“布鲁斯大人?”
两人几乎同时说了话。
“你是……”
柳余狐疑地看着对方的白头发白胡须,又看了看他身上属于神骑士的制服,和黄金佩剑。
面前的这张脸十分熟悉,跟艾尔伦大陆的主教布鲁斯大人简直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只是声音年轻过了分。
“我是莫里艾,母亲。”
白发老者利落地行了个礼。
柳余:……
“莫里艾?”
那个带队的骑士队长?
莫里艾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可能吓坏了面前年轻的女孩。
他用自豪的语气道:
“您别害怕,母亲。这是父神大人的恩赐。”
“恩赐?”
莫里艾恭敬又行了个礼,手放在左胸,满面憧憬地道:
“是的。父神大人太过仁慈宽厚了。他说从前对我们太粗心,才让我们一直都用一样的脸……现在,他很细心地给我们每个人都换了一张。我们很高兴。”
看着面前这老得牙齿都快掉光了的脸,柳余无fuck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