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直接穿了过去,如同一个虚无的影子。
小女孩懵懂地擡头,大大的眼睛对上他——
眼珠极黑,下一瞬却又低下头,摸了摸怀中的洋娃娃。
“娃娃,你见过小余的妈妈吗?”
她问。
房间很小,又似乎很空荡。
没人回答她。
小女孩若无其事地擡头,一眨不眨地看着月亮。
盖亚一只腿支了起来,倚靠在墙上,也擡头看月亮,月亮是银色的、很圆,和他的世界一样的。
“柳余。”
他突然开口,用一种古怪而拗口的语调念起。
“柳余……”
美妙的声音散入空中,带着某种韵律和玄奥,仿佛这个名字也变成了某种神圣矜贵的存在。
盖亚侧过头,一眨不眨地看着小女孩。
她团在那,小小的一团。
脸上、衣服上都残留着泥点,惨不忍睹,唯有一双眼睛很亮。
她还在看月亮。
毛绒绒的脑袋上,一个羊角辫散歪着。
盖亚微微阖上眼睛,下一刻,却进入了一个明亮的房间。
骤然从黑暗走入光明,他眯起了眼睛。
雪白的墙壁,明亮的玻璃。
阳光直晃晃地照进来,房间很大,列着一排排整齐却陈旧的桌椅。
四四方方,桌面擦得很干净。
一群孩子们整整齐齐地坐在椅子上,双手背在身后,挺起胸脯。
他们都穿着合身的衣服,脸擦得干干净净,期待地看着被“院长妈妈”带进来的两个人——
那是一对年轻的男女。
黄皮肤,黑眼睛。
穿着奇怪的衣服。
“陈先生,马小姐,这些孩子都是三到五岁之间……您看看……这是……”
盖亚的目光轻轻掠过他们,落到边上最小的女孩身上。
她似乎大了些,扎着两个羊角辫,红色的头绳打成漂亮的蝴蝶结。
很瘦,头发有些黄,但眼睛很亮。
一男一女走过她身边,又停下来。
女人蹲下来,眼神温柔: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柳余!”小女孩胸脯挺得高高的,“柳树的柳,年年有余的余!”
“几岁了?”
“三、三岁了!”
“真可爱。老公,就她了,好不好?”
“不再多看看了?”
“不了,你看,她有一对梨涡,跟我一模一样,很有缘分……”女人伸出手,“小余,跟我们走,好不好?”
小女孩看了看她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将手搭了上去。
女人一把握住她手。
小女孩挪下了椅子,另一只手被男人牵住,三人走了出去。
阳光斜斜地照出三人的影子,温柔的声音飘过来:
“以后啊,小余就有家了……”
“家?”
“对啊,以后,你就跟着叔叔姓陈,好不好?就叫陈余。”
“那你就是我的新妈妈吗?”
“当然,小余以后就有爸爸和妈妈啦。”
小女孩走出院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
她朝门口招手:
“院长妈妈,再见!小余走啦!小余有新妈妈啦!”
她的眼睛是那样的亮,像藏着阳光的影子。
怀里还抱着她的洋娃娃。
盖亚踩着她的影子,一步步跟了上去。
他看着那女人将小女孩哄得一点点高兴起来。
她就像个普通的三岁小孩,会抱住女人的脖子撒娇,会大声喊“妈妈、妈妈”,会高兴地跑到那对夫妻的床上吵着要一起睡。
还会要求扎漂亮的小辫子,穿漂亮的小裙子。
渐渐的,小女孩忘了自己的洋娃娃。
金发蓝眼的洋娃娃被冷落了,终于有一天,被清理到了一楼的杂货间里。
而所有的快乐,在某一个温暖的午后戛然而止。
“陈东,我们将小余送回去吧?最近我总是做梦,梦见她一直盯着我的肚子……”
“丽君,小余才四岁!”
“你看看新闻里,干出坏事体的全部是这种半懂不懂的小孩……万一她撞我的肚子……我一把年纪、好不容易怀上了……”
“丽君!小余也是我们的孩子。”
“你是没见到她的眼睛,眼珠黑不溜秋的,吓死人了……”
“丽君!”
“好了好了,不说就不说……先说好,我以后是不会管她的,我得安心保胎……”
盖亚蹲下身。
小女孩就缩在郁郁葱葱的藤蔓后,团成一团。
她一动不动。
等那对男女吵完架,等他们消失在院子里,等月亮悄悄地爬上天,才慢吞吞地挪出来。
清冷的月光照见一张小小的脸。
脸上满是泪。
盖亚的心,像被一个巨大的、无形的钟撞了一下。
一下,又一下。
一个月后,小女孩将洋娃娃从杂物间里重新找了回来。
她抱着洋娃娃看月亮。
看一下月亮,又看一下洋娃娃。
她对着洋娃娃说:
“娃娃,大人为什么总是喜欢骗人呢?”
“她明明说过小余的眼睛又大又黑,很好看……”
“不过小余还是喜欢妈妈。”
妹妹出生了。
小女孩又对着娃娃说:
“妹妹的眼睛没有小余大,也没有梨涡……她长得一点都没有小余可爱……这样,妈妈会不会多喜欢小余一点?”
妹妹会笑了。
妹妹会爬了。
妹妹会吃饭了。
妹妹的每一件事,都是大事。
小女孩却越缩越小,越来越沉默。
她在这个家里安静地来来去去,活得像个幽灵。
她也不再跟洋娃娃说话。
妹妹上幼儿园了,小女孩也上小学二年级了。
终于,在一次爆发的争吵升级后,小女孩被送了回来。
男人站在福利院门口,满脸羞愧:
“对不起,这孩子实在是养不下去了……”
女人抱着妹妹,冷漠地坐在车上。
小女孩就背着书包,书包里就装着一个旧得不能再旧的洋娃娃。
她低头看着脚尖:
“没关系。”
她又擡起头来:
“我已经不需要妈妈啦。”
男人一下红了眼睛:
“对不起……”
他像是仓惶而逃般,一下上了车。
车迅速开走了。
天边是灿烂的晚霞,小女孩看了会天,郑重地告诉身边的院长妈妈:
“院长妈妈,你说错了……我的‘余’不是年年有余的余,是多余的余。”
盖亚也在看晚霞。
莱斯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希望,有一天,当那个小女孩说起不要的时候,是满不在乎的语气,因为她拥有全世界、所以,对一切无所谓;而不是站在门外,看着门内的玩具,不敢靠近。”
“贝莉娅……让那个小女孩,不要继续哭泣了。”
“让那个小女孩,不要继续哭泣了。”
“她值得这个世界最好的一切。”
原来在这里……
他怎么就忘了呢。
那个小女孩从未长大啊,
她一直住在她心里。
——————
柳余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她梦见自己回到了过去,将过去又经历了一遍,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被人抱在怀里。
“盖…亚?”
她惊讶地道,却正对上一双温柔得、仿佛能将人溺毙的绿眸。
那绿眸眨了眨,一滴泪就掉了下来。
地面开出一片雪白的棘莱花。
“你……”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紧紧地抱住她。
“你怎么了?”
柳余感觉到古怪。
她挣了挣,没挣脱。
抱住她的力量,强横又带着小心翼翼,似乎怕弄痛她。
“放开我。”
柳余想起刚才的梦。
她看向蔷薇花,在浓郁的一片红里,找到了一点点像萤火一样的绿意。
“寻梦草,能将人带进过去的梦魇里……”她蓦地看向他,脸色大变,“你……”
“是我做的。”
他向她承认。
“你——”
盖亚抚摸她的眼睛:
“你在愤怒……可是,你也看过我的记忆。”
柳余:……
她的愤怒在瞬间变成了戛然而止的苍白。
是的,她看过。
“……那么,扯平了。”
“所以,这一切,都是你为了引我来设下的?阳光呢?还有……挖我的记忆,对你有什么好处?”
“那个女人说,想要打动一个人的心,就要看她需要什么。她需要玫瑰,就给她一座玫瑰园。需要卢索,就给她无数财富……”
“所以,你就翻搅我的过去、试图找到打动我的地方?”
柳余又愤怒,又不甘——
可她没有立场责备。
过去她对莱斯利做的……不是同样的事吗?
“你——”
柳余所有的情绪,都在看到那双眼睛时消失了。
那绿眸里藏着的伤心,浓得像一片海,他看着她:
“我看到你的过去……”
“所以,柳余……”他用一种古怪的语调轻轻地念,“母亲对你来说……竟然那么重要。”
“你想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余,”他道,“我虽然是神……却不是无所不能,就像现在……我很伤心,却不知道,该怎么制止自己的伤心。”
“你伤心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将她的手放到自己胸口,“明明我对所有的情绪都很淡……”
“可唯独,你给我的痛苦、愤怒,和伤心,都浓郁得像一副画,它们有色彩。”
手下那颗心脏在“噗通噗通”跳动,这让柳余产生错觉,仿佛他站在和她一样的韵律上。
他在伤心她的伤心,痛苦她的痛苦。
她抽回手,退开。
这次,很顺利地离开了他的怀抱。
男人看着她,他身后是浓郁的红蔷薇。
“过去,我做的是将你拉近我…而现在,我戳破你和弗格斯夫人……是将你推离我。你不会再原谅我,是不是?”
他似是才意识到这一点,脸颊苍白到没一丝血色。
“是。”柳余道,“绝对不会。”
“虽然如此……”他的脸上竟然泛起笑,上前一步,额头抵着她,“但我也不会放弃呢。”
“没有你的世界太寂寞了,全是黑的。”
他轻轻地道。
柳余的视线落到盖亚近在咫尺的脸上。
他多么美啊,伤心的模样似乎要让全世界也跟着一起伤心。
天空开始飘起一层又一层的雪。
大雪似乎要将这一切掩埋。
“你知道吗?那个洋娃娃,被我藏在了最深的柜子里,再也没拿出来过。”
“没关系。”他捧起她的脸颊,“即使这样,它也还在你的柜子里。”
像是要验证这一点,他将吻印在了她的额心:
“我会等到你重新将它取出的一天。”
“从此,我将是你的父亲,你的母,你的丈夫,你的朋友……所有的爱,我都会捧到你的面前。”
“疯子。”
柳余忍不住骂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