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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隐 正文 第26章 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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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026.漩涡

    许清如没有想到,诺大的滇王宫竟然还有如此与世隔绝的庭院。

    院墙将庭院与外界隔开,院内沿着墙边栽种了种类繁多,层叠繁茂的植物,有树有花有草,依次排开,将院墙挡住的同时,也隔绝了墙外的喧嚣。

    许清如盯着那些叫不上名目的绿植,它们错综交叉在一起,将庭院的天空分割成不规则的块状,四周蜜蜂和飞鸟的叫声不绝,脚底下亦然,偶尔蹦着几只蚂蚱,飞过一串蜻蜓,能走的只有一条窄窄的青石铺就的小路。

    李佑城引着她往前走,怕她绊脚,索性抽出一只手牵着她,就这样,两人一前一后,默然而行。

    “我还要当值,你得快些。”清如嘟囔一句。

    李佑城回望她:“谁说的,你今日不是休息吗?”

    清如抿抿嘴,这人连日子都算好了,怪不得一大早叫人去宫女们住的旁舍传她。

    “我与人换班了。”她道。

    李佑城顿住脚步,突然猛一回身,清如撞上他胸口,额头恰好顶到他硬硬的下巴。

    “哎呦!你怎么停下来了?”

    “你呀,来都来了,还嘴硬。我早已安排人让你歇息一日,你只管安心。”

    “没想到,李校尉在滇王宫还有如此本事,是我小看你了。”

    李佑城接下她的揶揄:“我的本事不止于此,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前夜的事,也作数。只要你一句话,我对你负……”

    “你看,那边是什么?”清如知道他又要提前夜在小花园两人依偎亲吻的事情,她都说了要彼此忘记,但他却还是提起。

    李佑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微微一笑:“瞧,这滇王宫里,本事最大的人,就是她了。”

    不远处白蛮族风格的宫殿门口,一位身着白色纱袍的女人站在台阶最低处,发髻梳得很高,装饰简单jsg,两行玉钗清雅至极。她手里提着一只竹篮,里面放了些鸟食,随手一撒,便有几只大仙鹟来觅食,还有一只悠闲落在她左肩上,清亮地鸣了几声。

    “李校尉,许娘子。”女人双手交覆,向二人行了白蛮族礼。

    李佑城回礼,介绍道:“这是王宫大祭司。”

    清如忙下跪行礼,被她双手扶住,道:“叫我云娘便好。”

    “是。”她有点局促,看样子,李佑城与她的关系非同小可,或许,他们是因为大顺与滇国的政事而交好,之前遇到的那个探子不是说崔宗儒与滇王宫大祭司一直有往来吗?

    她瞧着女人的样貌甚是姣好,虽上了年岁,但岁月的痕迹压不住端庄的风采。仔细一看,她眉目间竟与李佑城有几分相似。

    云娘已命人沏好了古树普洱,三人在庭院内边饮茶边说话。

    清如这才知道,白蛮王室虽然流亡热海,但郑墨司并未赶尽杀绝,保留王宫大祭司就是最好证明,大祭司是稳定滇地各民族的保证,更是凝聚滇民的不可或缺的力量。

    滇王为了稳固统治,只好将其好吃好喝养在王宫,且每到重要节庆日子,还得让大祭司出来溜达一趟,站到鸣凤城楼上见一见民众,安抚民心,说说郑氏的好话,也算回报他的不杀之恩。

    滇民信仰繁杂,大祭司虽只是象征意义,但却能在关键时刻号召各族团结统一。这是滇地的历史传承,更是民心所向。

    如今,滇王信佛,王宫内寺院兴盛,世子因母族为白蛮,尊崇白蛮礼教,二王子与神花教媾和,又将神花教徒暗置在宫内,爷仨可谓各有所爱,各有所图,貌合心不合。

    三盏茶过后,云娘开门见山道:“许娘子决心留下来,是否因二王子夺权所迫?”

    既然大家心知肚明,便也没必要相互欺骗,清如索性说出实情。

    “云娘英明,二王子确实让我帮他取到传位诏书。”

    李佑城擡眼看她,默不作声。

    “你可有把握?”云娘依旧语气和缓,“滇王的心思深不可测,说不定他早已猜到你们的意图。”

    “或许吧。在刀尖上行走,哪有万无一失的?”清如笑笑。

    李佑城终于坐不住,道:“阿如,那日他私下把你带到寝殿,是我没有看顾好你,是我的疏忽,你可否答应我,退出与二王子的约定,之后的事情,我来做,你只管放心,我会尽快差人将你送回长安。”

    见她不语,他又说:“你不是一直想回家吗,我送你回家。”

    清如摇头,“二王子会送我回长安,如果我顺利拿到诏书。”

    “他是个疯子,他的话不能信!难道你宁愿信他也不信我吗?”李佑城眉头蹙在一起,声音也不再稳沉。

    云娘瞧着他着急的样子,不禁失笑:“你急什么,你越急,她越不依你!”

    像是被说中,清如一下子脸红,捧着茶盏,一时不知道看向哪里。

    李佑城愣怔,怎么也猜不出其中缘由。

    只见云娘自斟自饮,谈笑风生:“许娘子不光是想着回长安吧,你回去算什么呢?谁会可怜一个侥幸存活的和亲公主?你手里没点重要东西,怕是回去也不会长命的。若许娘子不嫌弃,本祭司倒是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清如不语,她不知道这位大祭司是敌是友。不禁瞥了眼李佑城,他的神色颇为自然,像是事先与大祭司商量好了。

    云娘明了她心中所想,凑到她耳畔,轻声道:“许娘子,我接下来的话句句属实,你可听好:我的本名叫萧云霁,是邕王母亲萧清城的胞妹。”

    清如惊愣,这层关系如一道惊雷让她猛然清醒。

    “我阿姐被郑氏陷害,蒙冤而死,本来她可以平顺地走完一生,邕王也会顺利娶你入府,只是……世事蹉跎,无辜的人却被冠上通敌叛国的罪名,真是可笑可悲……”

    “您是说,萧太子妃是被滇王……害死的?”

    云娘点头,“郑墨司要称王,要夺权,总得师出有名,而更为重要的是,手里得有兵权,但诏国的军队臣服于白蛮王,哪会听从于郑墨司,所以他想到要从大顺借兵。既要借兵,郑氏总得拿出足以诱惑对方的东西来,如此人家才会借兵给他,而他给出的诱惑就是铲除邕王,助那人离皇权更近一点。”

    五年前那场惨烈的征伐诏国的战役,不仅让整个大顺王朝掏掉半个国库,还使得朝廷势力分野重新洗牌,邕王一党几乎悉数被踢出朝政。

    “我记得,邕王死后,领兵讨伐诏国的是……舒王。”清如不会忘记,邕王的死让她总是下意识地去关心庙堂之事。

    云娘继续道:“权力争夺总是关涉太多,其中盘根错节的利益很难分清孰是孰非,但我始终明确的一点,就是要为我阿姐正名。而随着事态发展,我发现,若要成就此事,就必然颠覆一个王朝,杀死无数帮凶,我思前想后,倒不如……”她忽然停顿,擡手迎来一只大仙鹟。

    “倒不如把网织好,让这些恶贯满盈的虫子们自投罗网。”

    清如眼神坚毅,她的回答也让云娘惊讶,她面露喜色,才知原来两人的目的是相通的。

    云娘喜笑颜开,胳膊一扬,让仙鹟飞上云霄,道:“你知道为何今年的大仙鹟这么多,不去缅地过冬,全都赖在王宫不走了?”

    “这些鸟儿不是您亲自养的吗?”李佑城仿佛置身事外,他已站起来,踱着步子,赏着花。

    云娘摇头,“热海之地的一座火山去年喷发了,虽只一瞬,可破坏力极强,生者皆灭,烟消云散。今年地气尤为暖和,仙鹟是候鸟,却始终不肯南去,我猜定是有火山蠢蠢欲动,蓄势待发。如此境况,倒逼人心。流亡热海的白蛮王族已经做好了回来的准备,反正都是一死,倒不如拼尽全力,向死而生。”

    一语点破机关,清如放下茶盏,双膝跪地,伏首道:“是清如眼拙,请大祭司赐教!事发突然,清如自己做的决断,不想连累别人,可清如还没活够,所以请大祭司垂怜,给我指一条明路,清如定不相负!”

    李佑城见状,左右不是,忙蹲下身来,扶住她双肩,又怕地上的湿露凉了她的双膝,慌神对云娘道:“既然说到这里,我们好好商议一番便是,快别让她跪着了。”

    云娘弯唇一笑,无辜道:“玉安说笑了,是她自己非要跪着,我何时难为她了?”

    李佑城扶她坐回座位,云娘让她说出想法。

    “二王子确实不可靠,且有神花教暗中捣鬼,所以他们定不会帮我。我原是打算取得滇王信任后,将二王子出卖,让神花教滚出去,一石二鸟。”

    “嗯……”云娘点头,“有想法,很好。还可以再大胆一点。”

    李佑城再次起身,声音微颤,却还是极力克制,对云娘道:“她只是一介女子,既不会防身,也没有人在身侧时时守护,能服侍滇王已经是虎口求生,所以……”

    “所以什么?”云娘反问:“李校尉要明白,不是所有事情你都能替她做决断的,再说了,你是她什么人?”

    “我……”李佑城抖了下嘴唇,头一次被逼问到无话,可又不敢轻易说出想法,看了眼清如,只好闷闷回道:“我答应过,要护她平安。”

    云娘轻声一叹,让他坐下来稍安毋躁,只问清如:“许娘子若愿意与我达成一致,你我可互相成全。”

    “清如愿意一试。”

    李佑城闭眼,为何两位与自己最亲近的女人都是如此固执?

    一阵爽风送来花香,几声鸟语盈满庭院。

    如此和谐闲雅的景色,却是吞没滇王宫的一个黑洞。

    由此处开始,一张大网逐渐铺开,而能否顺利补到猎物,就看许清如这个诱饵是否足够诱人。

    这日午后,李佑城再次拜会大祭司,自己的姨母,云娘萧云霁。

    他直言不讳:“我们不应该把她卷进漩涡中来。”

    “怎么,心疼了?可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且自她踏上和亲这条路,就已经卷进来了。”云娘坦言:“自广陵王入主东宫,舒王就如喉中鲠刺,不得不除。三年前,他差人送密信给我,让我知道你还活着,且就在滇地,我便明了,他用意为何。明澈,我们别无选择,我暗中助你,能与你相认,为的就是复仇,只有复仇,才能重生。”

    李佑城看着这位与自己母妃样貌神似的姨母,不禁感叹命运无常,母妃那夜惨死的场景已成为梦魇,时刻提醒自己,隐忍,复仇,终有一天,他会让她安魂九泉。

    “你若真想与她共度余生,那就相信她,让她放手去做,而不是掣肘其间。况且……”

    云娘侧身,仰着头仔细端详李佑城的脸,玩笑般叹息:“她真心喜欢的,是邕王,不是你呀!”

    这话听得李佑城血脉jsg沸腾,欢喜中交杂着忧郁。

    不禁问道:“若她知道我就是邕王,会不会喜欢上我?”

    “不好说。”云娘撇撇嘴,拢了拢云鬓,转身向花园深处走去。

    李佑城跟上,不死心问:“我哪点比邕王差了?”

    云娘回过头,上下打量他一番,看得李佑城头皮发麻,问:“那你不如仔细想想,邕王活着的时候,对她做了什么事,让她如此难以忘怀?难道真的如你所说,她只见了邕王一次背影,就爱上了?我看这许清如不是如此草率之人。”

    日光微微偏斜,将他影子拉长,也将他的思绪拉回到五年前某天,皇宫的清心水榭旁。

    他绕过围墙,见到躲在芍药花丛下瑟瑟发抖、愁容满面的许清如,那时,他还不懂情爱为何物,只是好奇她笑时,会是什么样子。

    春雨细碎落下,点到水面,泛起涟漪,无数漩涡让他的执念越陷越深。

    后来,这种好奇变成了她书肆里的名贵字画,杏花酒楼席间的时令佳馔和丝竹琵琶,曲江池边用银纱包裹的新折花枝,王公贵眷马球赛事的请柬……

    每一场合,她的出现,邕王用心备好的礼物便紧随其后,他为她打上了“邕王专属”的标记,像封印一般,如影随形。

    他一次又一次,在暗处看见了她笑的样子,美好的面容,满足了他最原始的冲动。

    直到,噩耗传来,他终于明白,再见她实在是太奢侈的一件事。

    从那以后,他唯一所愿,便是不再与她相见。

    他甚至后悔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邕王,还是成了她的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