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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隐 正文 第28章 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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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028.距离

    藻井上的双龙在视野里不停晃动,就像真的活了一般纠缠在一起,正如床榻上扭曲缠绕的两人。

    落缨觉得自己就像前几日被撕破的那扇屏风,身体和灵魂被分割,巨物的嵌入让她痛到痉挛,可却只能仰头盯着头顶上的藻井,像条死鱼般等待着浮出水面,吸入新鲜之气茍活。

    她越是推拒,就陷得越深,距离反而成为进攻的武器。

    半个身子已经被甩出塌外,乌发垂泻在地砖上,沾染了飕飕的寒气。这姿势使得她不得不紧紧抓握住对方的手臂。

    哪知郑仁泯细皮嫩肉,她的指甲轻巧就扎了进去。

    “想反抗?活腻味了吧!”

    他瘦长苍白的手臂猛探到她脖颈,一把掐紧,让身下人脸色涨红。

    落缨双手拉扯他胳膊,憋得说不出话来,感觉身体在变轻,越来越像一缕烟,即将飘离这苦海。

    却在刹那间,被他松了手,紧接着,她的身子被猛撞几下,犹如被漫天潮浪冲上滩涂。

    终于结束了。

    落缨被侍女架着出去,披上单薄外罩,顾不上擦泪,急急往外走。等出了殿门,一股凉风袭来,浑浊的味道终于被吹散,她才大口喘息,默默蹲下身呜咽起来。

    侍女下了一级台阶,跪下来小声劝道:“王妃再坚持坚持,教主很快就助我们扳倒孽障,成就大业了!”

    落缨抽动着笑了下,径自起身,歪歪斜斜地下了台阶,往暗夜深处走去。

    这里虽是一国王宫,可毕竟立国时间短,加之前几年一直对外作战,滇国国库空虚,也算勉强撑得住休养生息的日子。

    宫里的各类用度也都削半,夜里能不点灯的地方就不点,值夜侍卫也没几个,每隔两个时辰才在大路巡视一遭,园林花木也不常修整,夏秋季节更是任其肆意繁茂。

    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个夜晚,自进了宫,成了待嫁的二王妃,落缨的人生才真正步入正轨,即成为一枚棋子——神花教教主安插在王宫里的棋子。

    她走入花木深处,感觉不到秋夜的冷风,只觉得有种短暂的自由。

    “他夜夜羞辱我,折磨我,于他而言,我哪是什么王妃,而是他的玩物,是他泄愤泄欲的工具……”她转身扶住侍女:“恩彩,你说教主真的能救我们于水火吗?可我不明白,她为何偏要选二王子作为筹码呢,以我的观察,二王子太过疯魔,用药了以后,更加没有人性,怎么可能会信神花教义?”

    恩彩还是一如既往的眼神坚毅,她是王妃身边最好的催眠师,更是王妃的精神支柱,她的眼睛里仿佛有万丈星芒,让人看得见未来。

    “只要王妃坚持住,教主就一定会助白蛮族重回白涯,重建新的家园。王妃所受的苦就会得到补偿,白蛮族世世代代都会感念王妃今天铸下的丰功伟绩,这样的日子……就快来了!二王子已经嗜药成瘾,教主用莺粟控制了他的生命,王妃就当他是个垂死挣扎的可怜人吧……”

    两人已经拐进无人无亮的偏狭小路,月色阴晦,照得周围草木如幢幢鬼影。

    落缨心情稍缓,可刚才的疼痛未消,她走了几步撑不住,便在一旁的廊亭歇脚。

    恩彩为她披上厚一点的锦缎披风,跪下来为她捏小腿。

    忽然,落缨伸手摸了摸腰间,丢了魂似的找着东西:“怎么没了,难不成是方才穿衣时落下了?”

    “王妃在找什么?”恩彩好奇擡头。

    没等她回答,有人已经从廊亭后的暗丛处走出来,手里摇晃着一个香囊,几步上前扔给她,道:“这是你要的东西,对吧?”

    这张熟悉的脸让落缨惊慌失措,忙扶着亭柱起身,躲到恩彩身后。

    许清如等在此处多时了,她观察了好几日,摸到落缨侍寝后必会来此小憩的规律,今晚算准了时机,顾不上夜深露重,特来冒一次险。

    是为了向她讨个说法吗?为何骗了自己,让自己前途尽毁,还面临难以预测的杀机?

    清如确实这么想过,可就算杀了她,自己如今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况且她又不会杀人。直到那日,她不经意间瞥见了高台上身着华丽服饰的落缨,腰间系了一只眼熟的香囊。

    香囊的纹样色彩和当时秀月赠与她的那只简直一模一样。

    “确实是白蛮人常用的一种绣样,绣法也很精致细腻,需要特意去学,只有一些白蛮绣娘或者上了岁数的白蛮族老人会这种绣法。”

    清如当时将香囊呈给萧云霁,她如是说,于是自己心里酝酿了一条还算明朗的线索。

    神花教的信众都很虔诚,他们对神花圣女顶礼膜拜,以莺粟花为图腾,去到各处宣传教义,蛊惑人心。

    若落缨真的是神花圣女,那必然是高洁至上的,不轻易被接近的,且不屑于用其他民族的某些装饰品,更别说一枚小小的再普通不过的香囊,且王宫有专人制香熏香,这些王宫里的贵人不用时刻配香囊,身上穿的衣服,发髻上抹的润头油,脸上擦的脂粉,到处都是难得金贵的奢靡香气。

    许清如再不了解落缨,但好歹与她同车二十几日,日夜相伴,也大体清楚她的脾性的,她总是胆小谨慎,时而忧心忡忡,认得字懂点知识,尤其熟悉滇地风土人情,充满了对家乡的热望。

    清如当时还笑她年纪小,心倒是不小,目光中总有种责任感和使命感,现在看来,她是真的肩负某种使命。

    “它对你如此重要,想必是你很在jsg乎的人送的吧?”

    清如见她低头将香囊重新系回腰间绶带,已不再害怕,淡淡回道:“是我自己绣的。”

    “哦……样式很有特色呢!”清如点头,嘴角弯了弯,见落缨谨慎瞧着她,于是不想再兜圈子,直接问:“你是白蛮族人吧?可你知不知道,你的族人正遭受苦难?二王子并不会将实在好处分给神花教,一丁点儿都不会!而神花教主也不会是你们的救世主,你们押二王子为注,不过是与虎谋皮而已,何况,他未必能顺利继承滇国大统……”

    “我们押谁下注,还用不着你这个贱婢指手画脚!”恩彩打断,气愤异常:“王妃留你到今日已是开恩,你信不信再多一句嘴,就让你今夜葬身此处?”

    清如没想到一个侍女竟如此猖狂,而作为王妃的落缨倒是越躲越远,就快离了廊亭。

    她很快意识到问题,反问:“你哪来的资格与我言谈?你如此大胆,莫非落缨只是傀儡,而你才是那个背后指使她的人?”

    恩彩冷笑,额头的皱纹被挤成扭曲的一团:“我们神花教的姐妹是一体的,她即是我,我即是她,不分彼此,相知相照,倒是你,只身前来,出口狂妄,罪该万死!”

    “你要做什么?”清如猛然一抖,恩彩不知从哪里抽出了佩刀,一把小巧锋利的剔骨刀,银刃在月色里划过一道光。

    还好她机敏,后退一步躲过,而恩彩也只是防身用,并不知道如何伤人,只乱挥一气。

    “我并非要戳穿你们,也不想逼你们到绝路,我想活命,所以找到一条既能救我又能帮助你们的好法子,就在二王子大婚那日……”

    许清如说不下去了,她不停退后,双手护在胸前,挡住乱刺过来的刀子。

    可恩彩像只巨型蜘蛛,张牙舞爪紧紧跟在后面,铁了心要杀了她。

    两人在长廊间厮打着向前,侍女雪青色的纱衣被卷起、扯断,在暗夜里如氤氲的烟雾,抑或被风吹乱的无名花瓣。

    “……恩彩,请信我,二王子会杀了你们的,他不会帮助你们,他会杀了你们……”

    她的话语在风中断断续续,恩彩眼里的火光终于淡了些,仿佛听进去了她说的话。

    她举着刺刀,大口喘气,胸脯剧烈起伏,问:“为何?为何杀我们?”又突然摇头,“你说谎!神花教是他上位的助力和手段,只有我们抛弃他的份……”

    “可滇王最恨的,也正是你们神花教啊!他怎么可能允许自己的儿子为异教挟持?”

    恩彩张大嘴巴,眼睛里的恨意与疑虑幻化为惊恐,就在清如觉得她被说动之际,恩彩的瞳孔由小变大,最后逸散在整双眼睛,万丈星芒消失不见,变成了万丈深渊。

    “恩彩!”清如见她瘫软着倒地,死亡只一瞬,仿佛没有痛苦,更别谈挣扎。

    而那根从后背深深斜扎进她心脏的羽箭则说明了一切。

    如此精准的箭法,除了那人还有谁?

    清如不自觉地颤栗,却也忍不住循着方向去看,虽然很不愿意承认,可不远处正在凝望她的人,就是李佑城。

    他双手垂下,手里的弓比他常用的小了一点,意识到她的目光后,他没有回避,转而去将瘫在地上的落缨揪起来,以一种惩戒般的极为难受的姿势拖拽到她的面前。

    落缨早已吓破胆,依旧绻在一角瑟缩着,生怕李佑城将她生吞活剥。

    “人给你带来了,想问什么就问吧,不会再有人威胁到你。”李佑城收了弓箭,背在身后,叉着腰朝清如淡淡一笑。

    可清如怎么也感受不到这笑容的美好。她指着地上的恩彩,有些说不出话来:“你……你杀了她。”

    他点头,“不然呢?眼睁睁看你处于险境?”

    “可是……可是我马上就要说服她了……”清如头脑晕眩,问:“你没看见她已经停手了吗?”

    “时间紧迫,尸体还要处理,你尽快问话吧!”

    清如语塞,木然站立。

    “阿如,”李佑城放下手来,朝她走了一步,轻抚住她的肩,语重心长:“我只管你是安好的,其他人的死活,我不在乎。”

    他如此武断暴躁的方式让清如不太适应,甚至有点反感。

    可却也挑不出他什么毛病。

    她只好道:“嗯……多谢了,李校尉。”

    又推开他的手,独自俯下身来,对着恩彩的尸身默默祷告。落缨也终于缓过神来,小声抽泣,不停唤着恩彩的名字。

    “你不该杀她的,不该伤她要害而致命。”清如还是说出了心中怨气,起身对李佑城道:“因为她并不想真的杀我,而且她是神花教很重要的联络人,现在死了……”

    李佑城撇了眼一旁哭泣的落缨,“不是还有她吗?问她便是。”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想问……对李校尉而言,随手杀个人是不是不足挂齿?在李校尉所杀之人中,是不是也有无辜者?”

    清如盯着他深沉的眼睛,那里依旧流淌着对她的汹涌眷恋,只是她这次不再动容,也终于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距离。

    李佑城当然懂得她的意思,可他更懂得的是,他绝不会允许自己生命中重要的人面临任何危险。

    于是理所当然地对她点了点头,目光阴邃,道:“我说过我不是好人,所以在我眼里,没有无辜的人。”

    “不过阿如……”他轻叹,怕她太过怨恨,又补了一句:“你放心,我的生死在你手里。”

    她也记起了他在驻地对她说过的话,当时以为那是玩笑,现在看来是自己太天真了。

    于是无力地笑了笑,回道:“李校尉太高看我了,我可没那个本事去掌握你的生死,你我之间,相隔太远,相安无事便是最好结果。”

    李佑城没再回她,知道她正在气头上,只是心里一紧——若真能相安无事,何必千里迢迢再相遇呢?

    她许清如喜欢的是邕王这个人,还是“邕王”这个头衔,以及头衔所能给予她的一切荣耀与幻想?

    他不敢往下想。

    若她真的没有再次爱上自己,或许,他李佑城也不必再过多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