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055.芒种
暮色里的大慈恩寺更能显出拂照众生的慈悲感。
大雁塔曲折有序的轮廓在浓重烟云里变得模糊,变得厚重,变得亲切。
舒王礼佛毕,在茶室与住持研修经书,正在为书里唯识论的一个要点犯难。
跪在地上的人双肩抖颤,时不时小心瞥一眼塌上的老王爷,再拿袖子拭汗。
“法相宗讲究一个心外无物,微妙玄通,佛法融于肉身,肉身即成佛性,法如利剑,能穿透一切妖邪魔障,能破能立,敢破敢立,无所畏惧。”
舒王拍着大腿:“妙啊!这才是我大顺国教该有的气度。什么鬼神传言,起死回生,无非是小儿伎俩,这些怎么可能压得住虔诚的佛性?”
地下的公公当然听不懂,所以也插不上话,不过刚才该说的都说了,那李佑城极为敏锐,竟然猜到他是舒王的人,他们从未谋面过,却能如此精准推理出来,真不是一般人,或者说,真是个变态。
“是本王低估了那位小娘子,真是比猴还精。”
舒王肥肿的脸上并未显出任何担忧。
确实,他稍稍设个局,以许广翰相逼,便能引蛇出洞。再想想几个月前,许清如跪在自己脚下,头快要磕破了,说自己并不认识剑南西川的暄和战神,差点就被她骗了。
如今,这战神竟然也食了人间烟火,像块狗皮膏药粘着人家小娘子。
说俩人一点事没有,谁信呢?
“王爷,那接下来,奴婢们怎么做?”
舒王满脸慈爱,下巴垂下来的肉与脖子连在一起:“虽然不一定会到那个地步,但留着总归是个后路,你们看紧了便罢。”
又笑着对住持道:“这男人啊,一旦有了软肋,就会变异成两种人,一种是宁死不屈的斗士,一种是俯首帖耳的奴隶。”
他在等待一场好戏的开场。
“不管他是谁,不管是人还是鬼,佛法无边,普度众生。”住持道,厚密的白胡子随着他说话而动,如吞云吐雾。
***
长长的原木食案上铺了藏蓝粗麻布,清如将刚摘的果蔬洗好摆上来。
一盘四根囫囵黄瓜,一盘拌了盐和胡椒的切片莴苣,和一碟酸豆酱。
油灯燃得噼里啪啦,烧死好几只蚊虫,乡下草木深,入夏后蚊子越发猖獗。
“李将军,您不是说吃素吗?妾好一顿忙活,快尝尝,不知是否合将军的口?”
清如作礼,矫揉造作,连嗓音都带上一种稚气的娇媚。
李佑城恨不得也变成蚊子,死这算了。
他拿起一根黄瓜,沾了沾那碟豆瓣酱,刚触到舌尖,眉头就皱成棉纸:“这什么东西?怎会这么酸?”
“酸酱啊!我阿母去幽州的时候,和当地农人学的。因我爱吃酸,阿母特意学做给我的。”
说到这,她眸色闪过一丝暗淡,又很快消失,指了指碟子:“你看,里面还有稀有食材萝卜,不过已经和酱融为一体了。”
李佑城试着夹了块,尝到嘴里,津液瞬间像涨潮般充斥口腔,酸爽得让人大脑清醒。
清如在他对面而坐,抄起筷子,吃了几口,又去看身后那口锅里的粥是否熬好。
没一会,两人又喝上了米汤。
大门敞开着,偶尔有晚风徐徐,夹杂着犬吠和谁家小儿的嬉笑哭啼。
平淡的日子,寡淡的饭菜,和食素的男女。
相映成趣。
李佑城觉得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却又极为渺远,触手可得却有太多顾虑。
他擡眸,对上清如那双圆而亮的眼睛,又被她掐断了视线。
“别那样看我。”她垂眸低头,边吹气边喝粥,“把您那种含情脉脉的眼神留给未来的新娘子吧,别浪费在我这。”
听不出是否生气,但语气平淡到让李佑城想出去舞剑泄愤。
“你放心,我看我未来娘子的时候,不这样,会比现在深情百倍千倍。”
清如拿筷子的手一滞,闪了下眼睫,又恢复自然,想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没有顺着她的意思,或者说,没有在话语里表达他对她一如既往的爱意。
不是很好吗?他们本来就不是同一圈层的人,也将很快分道扬镳。
于是她点头,朝他笑得灿烂:“这样最好不过。陆娘子是很好的女娘,值得夫君细心疼爱。”
李佑城看着她,挑眉:“起码不素。世家大族的女子都是娇养出来的千金之躯,是懂情调的。”
而她是不懂情调的,更不会与他调情。
她是干巴巴势利钻营的商人,眼里只有钱和利益,就连身体都可出卖。清如想。
两人的对话火药味极重,李佑城终于在没吃饱的状态下爆发了。今日之内,他对她所有的殷勤耗尽,于是顺着她的话术,将这些听了扎心的话一一回给她。
“你的三郎也会待你好的,把你养肥。”
“他当然会的,且很懂庖厨,也会去杏花楼买我喜欢的外食,很体贴人。”
李佑城笑得极轻:“真行,一点吃的就成了俘虏,我在滇地带你吃了那么多好东西,也没见你夸我体贴。”
“希望李将军不要再提你我在滇地的事情,以免被人听了去。”
“确实,那样的黑历史,怎么可能让别人知道?”
“其实,我倒觉得没什么,只是你在长安位高权重,不想因此成为你的牵绊。”
“那你真是想多了,想成为我的牵绊,得是好几世修的福气。”
“……”许清如扶额,算了,就此打住吧,一会怕这人的火气把宅子点着。
恰此时,大门外来了位带小孩的大娘。
“是阿如娘子回来啦?看里面亮灯,还以为是东家和夫人巡游回来了呢。”
清如一瞧,是庄子上负责收租的赵大娘,素日和阿母亲近。
她警惕的同时也热情过去迎接:“赵大娘来啦,是我,阿如。”
那人瞧见里面端坐的李佑城,只了然笑了下,继续道:“娘子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是特意来看芒种的夜社火吗?”
“芒种?夜社火?”清如小时候听阿母讲过,却从未见过。
“是啊娘子,今日芒种,白天收麦插秧,忙了一天了,到了晚上可算歇歇,村里族长特意请了城内的杂耍伎、乐舞伎,jsg犒劳咱庄子的乡亲哩!”
原来如此,这些倒不是重点,清如本想明日再去探访农户,既然赵大娘找上门来,不如先套个话。
“大娘,是这样,我阿母来信说,庄子上丢了东西,让我带人来查查。”她指指正在喝米汤的李佑城,压低嗓音:“看到没,那个身高体壮的郎君,特意雇的保镖,很能打,很凶悍,我说这些,您知道便好,莫要打草惊蛇。”
“哦……”赵大娘微微探头看看,偷摸竖起大拇指,“还是娘子聪慧!不过话说回来,庄子上能丢什么呢?东家和夫人走的时候,也没留下值钱的东西,要说值钱,还不如您宅院里的这块菜地呢,夫人托我和几位老妇悉心照料着。”
清如顺势看了眼菜地,果蔬确实长得好,男保镖一口气吃了两根黄瓜了。
于是笑笑:“多谢大家伙了!我阿父阿母也是,不好好在清溪待着,老操心家里做什么?”
赵大娘顿时奇怪:“清溪?他们又去清溪了?”
清如尴尬一笑:“是啊,顺路一拐的。”
赵大娘云里雾里:“这怎么可能顺路?完全是两个方向啊!一个在东南,一个在东北,这怎么拐呢?”突然意识到不对,忙捂嘴,差点忘了夫人临走前交代过,万万不能告诉许清如他们的去处。
“呃……是啊……”清如暗自压住激动的心跳,若父母亲没有去清溪,那也就说明,居文轸在诓骗她。
可此时,小儿拉着赵大娘要去看社火,一直嘤嘤叫,赵大娘也不好留多久,于是拱拱手说:“娘子,我带着孙儿先去谷场了,您先莫急,东西丢了慢慢查,农人一向本分,不会私藏主家的稀罕物!”
“大娘,留步,阿如再问您一句。”清如感觉心要跳出嗓子眼,若此时不问,她怕后悔,“您在我阿母身边时间也长了,知道我阿父阿母都是长安人,按理说,他们认识也是在长安,可……”她微微一顿,喘口气:“可为何我阿母说她与阿父是在他乡初遇?”
“哎呦,娘子啊,这事您怎么能问我呢?东家夫人的私事,我们做下人的哪能过问?不过我听说,夫人喜欢海,老想着去海边看看,只是这身体……”她叹气,“希望他们早日归乡吧。”
芒种的夜社火逐渐接近尾声,在一番情绪高昂的吹打鼓奏后,人群淡去,只剩稀疏几处,点了小堆篝火,谈天,炙烤,赏月。
清如兴致缺缺,可跟过来的男人却忙得不亦乐乎。
她本来想躲开他,过来谷场透气,谁知他默默跟着,也不说话,似还在生气,让他回去,他也不回,还找了个相对平坦的高地,点了柴火熏蚊子。
“你别忙活了,我待一会就回去。”清如想让晃动的男人冷静会。
李佑城充耳不闻,好像自打他出了城,耳朵就不好使了:“这边地势高些,风冲,觉得冷吗?”
清如叹气:“不冷。”
过一会,他不知从哪借来一条绒毯,铺在地上,又解下披风,裹住她双肩。
两人并排坐在毯子上,没有紧贴,间隔了一点空间。
李佑城折着枯枝,时不时扔进火堆里,清如屈膝抱坐,下巴抵在膝头,望着篝火,漠然出神。
不远处有香味传来,几个小儿你追我我追你,手里还拿着插好的肉串,走进了一看,原来是田鼠、青蛙一类乡间野味。
一小儿走近,清如唤过来,拿铜钱换了两串,递到李佑城眼前:
“喏,吃吧!知道你没吃饱,庄子上活得糙,凑合吃点肉吧!”
李佑城也不推辞,接过来,一只烤糊的青蛙和一根焦香的野鸡翅。
“算是上等佳肴了。”他吃了几口,笑笑:“行军打仗能天天吃这些,就没厨子什么事了。”
清如稍稍转向他,问了一个憋在心里许久的问题:“听说你负了伤,伤哪里了,这么久,该是无碍了吧?”
青蛙被啃完,树枝子被扔进篝火,李佑城将手里的鸡翅塞进清如嘴里,拿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心脏部位:“伤这了,还没好。”
清如咬了口,很美味,听他的话又忧心起来:“还在用药吗?挺一晚无大碍吧?”
显然她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我带药了,待会回去用。”
清如点头,略过一丝酸楚。
今夜的月亮不算圆满,缺了小半圈,扁圆的,但却很亮,像小时候骑在阿父肩上看的那一轮。
原来记忆并不会因为不常想起而变得模糊,你需要它时,它便在。
就像你想喝酒的时候,便有人给你斟满。
李佑城擎着酒盏的长臂在她眼前一晃——这人真是绝了,到底从哪里学来的技能?
“有肉得有酒,否则肉不香。”
“谢了。”清如接过,一饮而尽,手里的鸡翅也被大快朵颐。
不知是因为月亮好看,还是酒好喝,抑或,她终于在父母亲的事上有些眉目,终于想到如何应对那位以此钳制自己的阉人了,总之,她喝得烂醉。
甚至已经忘记身边的男人,虽然他一直无言,熟练地给她倒酒。
篝火燃到极致,李佑城不再添柴,而是凑近清如,让她支撑不住的脑袋靠在自己肩头。
夜风渐冷,星璇满天,谷场上的人群渐渐散去,长夜过半,再睡个安稳觉,便是黎明。
李佑城背起她,往家的方向走。
清如将酒气哈在男人的脖颈,就像冬日哈气那样,竟还真有淡淡的雾气。
李佑城转了转脖子,温柔警示:“这是我第二遍说喽,乖一点,捣乱的精力留着床上发挥。”
他的背坚实宽阔,清如紧搂着他脖子,将半边脸贴在他肩头,舒服极了。
“嗯?我难道不是……不是在床上吗?”
头有点晕,身下这男人是谁呀?
他们就这样走在旷野中,头顶是深远如渊的星空,前方是稀疏掌灯的村落,周遭是种植的作物、收获的作物以及野蛮生长的草木……
“冠冕。”
“……什么?”
“是冠冕。”清如腾出一只手,指着头顶上半圈极亮的星带。
“看呐……那是冠冕星,大秦那地方这么叫它,我在书中……读到过。”
李佑城“嗯”了声,她实在太醉,说话断断续续,呼气惹他痒。
“可是可是……”
她突然挣扎起来,支起脖子,使劲仰望着那些星星,哭了。
真的哭了,胸口的起伏从他背上传到心里,连声音都惶恐起来。
李佑城以为,她想她父母亲了,却听到一声:
“他该怎么办呀……他该怎么办……”
李佑城停住脚步,任夏夜的风匆匆掠过衣袍,吹干背上女人的眼泪。
“谁?谁要怎么办?”
许清如哭得汹涌,呜咽起来。
“阿如……”他轻轻唤她,试图安抚她。
“冠冕星在中原,却不是这个意思……它是……‘贯索’,是锁住人的铁链,意味牢狱。”清如颤抖着,伏在他背上哭出声来:“……他已经摘下冠冕了,求求你,求求你们,别再给他套上枷锁……”
“他太辛苦了,死在你们的折磨中……活过来后,又要为人卖命……”
旷野有闪电划过,如无声的利刃,撕开人的旧疤新伤。
李佑城静静听着她的话,身体里燃烧着滚烫的血。
雷声轰隆而至,乌云攀上天际,像一头怪兽,等着吞没那星璇和明月。
“我不想他这样活着,我想牵他的手,带他走……”
她的泪洇湿了脊背,李佑城冰冻般的身体终于体会到久违的暖,骤然扭头,看着她的眼睛。
“我不想他这样活着……”她也看着他,对他又说一遍,泪水不断涌出眼眶:
“明澈,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