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刚过,春光明媚,又到先皇后忌日。
圣上与先皇后鹣鲽情深,每年此日,当今都会茹素一日。而先皇后唯一血脉,平阳公主亦会前往灵佛寺素斋三日,以慰亡母。
灵佛寺山脚下,粥棚熙熙攘攘,寺里的小沙弥们给穷苦百姓盛粥递碗,队伍从山脚这头排到另一头,一眼望不见头,百姓的嘴里都是感激,对着山顶佛主拜了又拜。
寺内香客也是络绎不绝。灵佛寺作为京城最大寺庙,平日就香火鼎盛,今日更甚,是平阳公主素斋的最后一日,无数达官贵人想借机与圣上最宠爱的公主“偶遇”,若能趁机攀上关系,捐再多香火都值当。
檀香气味四处弥散,一缕一缕,游移在寺中每个角落,予人清凉安定。
杜平不喜欢这味道,尤其不喜欢从母亲身上闻到。
可这遭人嫌的味儿使劲往鼻子里钻,她微微蹙眉,捏了捏鼻子继续往前走。经过山门后,她熟门熟路地从小道入寺。
途中,有人见她面容殊丽绝艳,便多看两眼;还有人远远迎面走来,只觉这位少女眼熟,再一细看,忍不住掩嘴惊呼:“啊,是她……”话一出口,意识到会有麻烦,立刻低头垂眸,避开她走。
杜平对这些反应不以为意,目中无人地朝前迈步。
她身上仅着翡翠鲛纱玉兰绣,身形青涩窈窕。因她走得快,过客堂时并无人擡头注意,却闻有人低声议论,两道妇人声音不设防地传入耳中。
杜平停下脚步。
“平阳公主这辈子,真令人艳羡,身份高贵,唯一的嫡公主,且皇上宠得都快赢过诸皇子了。这位殿下自己也厉害,三岁识字,五岁能诗,才倾京城,唉,这命格真是好啊。”
另一位道:“就是姻缘不太顺,驸马都换了两任,可惜了平阳殿下这般人才。”
“也谈不上可惜,平阳殿下谈婚论嫁时,皇上亲口许诺,天下男子任她挑选,这两位驸马也不算辱没她。是她自己要休夫,还是圣上御笔亲题的和离书。”之前说话那位妇人道,“而且你想想,姻缘哪有权势重要?她小时候,皇上在御书房处理政务都抱着她,这事儿都在百官间传为趣谈了,她及笈那年,皇上大手一挥,把最富饶的江南划给她做封地,每年的税银都能收到手软,啧啧,反正换成是我,宁可握住这些实在的。”
“你也别这么说,我们只看到光彩那面,她烦心的事儿旁人也没机会知道。”
“这倒是,”这位官夫人叹道,“她子嗣方面差了点,两个都是女儿,尤其那大女儿,说起那位郡主啊,真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我要是有这么个女儿,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
一道阴影罩在这两人头顶。
那位官夫人神色不悦,擡眸望去:“谁……”话没说完,声音戛然而止,她面上露出惊恐表情。
杜平手中拿着一把竹节伞,她以伞柄挑起对方下颚,笑吟吟开口:“两位是在谈论我?”
这位官夫人不敢动,她夫君不过是个五品小官,在京城都排不上号,怎敢跟公主府的人叫板?何况,今次是她嚼舌头理亏,她小心翼翼道:“郡主恕罪。”
杜平笑笑,又朝另一位看去。
另一位官夫人已吓得脸色惨白,这位郡主的风光事迹各色各样都有,前些日子,她才当街鞭笞总督府小公子,传遍京城街头巷尾。
上月里湖广总督带着小儿子回京述职,本意是想让混世魔王来京城见见世面,结果不小心惹到煞星,被永安郡主当众甩鞭子抽一顿直在地上打滚,哭爹喊娘。
总督夫人去公主府告状,却不了了之。
杜平漫不经心道:“怕什么?我又不打人。”
官夫人后退,不,不不,你腰上还挂着鞭子呢,这儿也没人敢拦你动手,叫破嗓子都没用。
杜平勾唇,似笑非笑道:“有我这样的女儿,你就一头撞死?”
“不敢,平阳公主能有郡主这样聪慧漂亮的女儿,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杜平轻笑一声,不跟她计较,只扔下一句:“下次说话小心点。”
见她走远了,两位官妇对视一眼,这才松口气。确定这位煞星听不到她们声音了,其中一位纳闷道:“永安郡主又不信佛,她怎么来灵佛寺了?”
“定是来找她母亲的。”
官妇仍是不解:“平阳公主最迟明早就该回府了,有什么事急得要马上说?连一天时间都等不住?”
“是啊,”说到这里,另一位也想不通,“最近京城要出什么大事了?”
两人面面相觑,却想不出答案。她们转首望向永安郡主离去的方向,已经连影子都看不到。
此时,杜平又跨过一道门。再往里面,便是灵佛寺高僧讲道处和贵客包下的雅筑,香客稀疏少见,连守卫都森严许多,略走几步,就能看到三三两两的僧人。
寺中认识永安郡主的人寥寥无几,虽如此,普通僧人一看她打扮即知是贵客,上前试探道:“此处并非参拜之地,不知女施主有何贵干?”
杜平斜睨一眼,语气倨傲:“弥英在哪里?”
“首座正与平阳公主殿下探讨佛理,不好打扰。女施主若有要事,请先移步厢房休憩片刻,等首座忙完自有人去通传。”
“等他忙完?”杜平指了指自己,冷笑道,“要我等他?他以为他是谁?天王老子都不敢让我等!我今日偏要打扰。”
僧人阻拦不及,眼见她迈大步朝前走去,急得满头大汗。皇城脚下贵人多,这位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他不敢轻易得罪。可平阳公主更是贵客中的贵客,僧人咬咬牙,硬着头皮上前:“敢问女施主姓甚名谁?”
“永安郡主。”
周围几个僧人脸色骤变,其中一位对另一位使眼色,让他去里头搬救兵。阻拦的僧人此时想逃也来不及,只得低头恭敬道:“还请郡主稍候片刻,容贫僧通禀公主一声。”
“不等。”杜平拒绝得干脆利落,继续往里走。
眼前是朱红色半月拱门,她扣住青铜门环,不费力气地往里一推,刚跨过去,就见一沙弥拦住去路,他身着黄褐色常服,面容清秀,尤其那双眼睛,干净透彻得仿佛一汪清泉。
这沙弥年岁看着跟她差不多,手持一根木棍,往前拦住:“女施主止步。”
杜平歪着脑袋打量,笑了笑:“哪来的傻子?被人推出来触本郡主霉头?呵,被人当枪使了都不知道。”
“小僧元青,乃弥英首座席下弟子。”
杜平哼道:“谁问你名字了?让开。”
“不让。”
杜平意外扬眉,哟,还是个硬骨头?怪不得派他来阻拦。她不管不顾,迈着步子往里走,却见小和尚手上木棍悄无声息地挡在身前,不管她往哪个方向走,不管她怎么加快速度,木棍都能分毫不差地拦住。
杜平怒极反笑:“看来还是个高手?”
“不敢当。”
杜平冷笑一声,直直往前撞开他的手,眼见两人身体快触及之时,她拉高声音:“你敢碰我?信不信剁了你的手?”
元青面色微红,不敢碰到女客,垂眸退开,低声道:“阿弥陀佛。”
杜平走几步后停了下来,入眼的是两排屋舍,每一间都修缮得一模一样,她摸不准母亲在哪间屋。这下棘手了,她总不好大声嚷嚷。即便她不要脸皮,公主府的脸面却不能丢。
她面色不显,依旧如常,朝身后之人瞥一眼:“带路。”
元青静静看着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杜平微微一笑,语带威胁:“我总能找到正确的那间,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任由我一间一间找过去,闹得人尽皆知。小师傅,可别因规矩而坏了你师父得道高僧的名头。”顿了顿,“第二个选择对大家都好,你指路,我进去。”
元青擡起头,拿不定主意,但他的视线却出卖了自己的心思,不由自主向前方某间厢房飘去。
杜平向来是敏锐之人,自是不会错过这一幕。她微微擡起下巴:“谢了,刚才的事我就大人大量,不跟你计较。”说罢,她目光朝尽头望去。
很普通的一间厢房,跟两边一串儿的房间根本找不出差别,压根想象不到堂堂公主会在这里面客。大隐隐于世么,她从小就这么教的,这女人向来言传身教,以身作则。
杜平擡脚过去之前,先环视四周,空荡荡的廊道上只有她和这位小师傅两人,其他僧人都被关在朱红大门之外。
她心中冷笑,呵,看来这妖僧也知道其中利害关系,知道自己干的事见不得人。她心底厌恶弥英至极,就这种货色还能做灵佛寺首座?她恨不得在世人面前撕开妖僧的虚假面具,可惜,仍要为母亲声誉考虑。
杜平按捺住满腔情绪,深吸一口气,对身旁的小沙弥擡了擡下巴:“还不快走,别在这儿碍事。”
元青正在恼恨刚才不经意的泄露,闻言,他拒绝道:“师父命我守在此地,不许旁人打扰。”
“呵,知道你师父在干什么吗?”
元青目光清澈:“师父正与平阳公主探讨佛理,还望郡主勿要打扰。”
杜平讽刺道:“是啊,他俩正探讨佛理呢,需要安静,你还不快滚远点。”
元青没动:“我失手将你放了进来,需等在这里向师父认错。”
杜平瞪圆了眼,怀疑自己听错了:“你把事情推到我身上不就得了?就说是永安郡主自个儿闯进来的。”她知道自己的名声,也从不怀疑自己名号的威慑力,只要对旁人说这事是永安郡主一意孤行,十个里面有九个会信,剩下那个不信的可能只有母亲。
元青一脸认真:“每个人都需为自己做的事负责,不该胡乱推诿。你有错,我也有失责。”
杜平不敢置信地盯住他半晌,忍不住问:“你真是弥英的徒弟?”
弥英精明得跟个妖怪似的,踩着尾巴头会动,人情世故智虑谋略无一不通,竟能教出这样的徒弟?
元青正色道:“师父就是这样教我的。”
杜平抚住额头沉默会儿,末了,她摆摆手:“行了,我知道了,那你站远些,别跟过来。”
她见这小沙弥仍乖顺地守在门前,放心一些,擡脚朝那间屋子走去。
杜平站定在门前,她自幼习武,耳力也比常人好些,隐约能听到里面的轻吟低喘,笑声蚀骨。她额头青筋跳了跳,忍住一脚踹开的冲动,不行,输人也不能输阵仗。
他们都不尴尬,她有什么好尴尬的?
杜平掸了掸衣服上并不存在的尘埃,端的是风度十足。她轻轻扣两声门板:“打搅,有急事。”
里面的声音一下子停住。
杜平长话短说:“江南,银子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