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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墓 正文 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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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阳公主躺在贵妃椅上,头上的发簪也取下了,乌丝铺散在月白的罗裙上,慵懒地翻阅书籍,听到敲门声,也是漫不经心。

    “我进来了。”杜平推门而入。

    平阳公主头也不擡。

    “杜家的人我可以不屑,但别人不行,我姓杜,踩他们的脸就是踩我的脸。”杜平开门见山,说话毫不含糊,“母亲若真不想和他们牵扯,让我改姓萧也好,李也好,我都随意。”

    平阳公主轻笑一声,放下书籍,擡眸望去:“我并未说什么,你这是恶人先告状?”

    杜平一看母亲神色,顿知她没有生气,心下一喜,立刻一屁股坐到她旁边,笑容满面,“母亲方才是在吓我呢,”杜平按着小心脏,“亏得我胆子大,否则不被吓死了。”

    平阳公主打趣:“这世上还有能吓着你的事情?”

    “母亲生气就是天下间最可怕的事情。”杜平举天发誓,“也是最令我心疼的事情。”

    “油嘴滑舌。”平阳公主笑,“儿大不由娘,我哪能事事管着你,还是我以前说过的老话。”她顿了顿。

    杜平与她同时开口。

    “自己的事情自己兜。”

    随即,相视一笑。

    杜平笑得畅快:“我知道我知道,娘你放心。”手指绕着黑色长发,玩得不亦乐乎,“我今日在胡家碰到了大师兄。”

    这句话换来了平阳公主的侧目。

    杜平道:“老师和冯阁老斗了一辈子,还是棋输一着。只要冯阁老还在,首辅就永远轮不到老师。相比之下,老师有一点倒是赢过了冯阁老。”

    平阳公主含笑问:“你觉得是哪一点?”

    “齐家。”杜平道,“老师治家还是很有一手的,儿子孙子都听话,家里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我那时几乎天天去孙家,娘,你知道吗,连他的孙子偷偷去一次青楼妓馆,都能马上被老师知道,嘿嘿,当天下朝,就狠狠揍一顿。”

    平阳公主失笑:“太傅这人,严肃了点。”

    “所以,这不是大师兄的意思,定是老师授意。”杜平言归正传,“冯首辅至今仍在家中养病,也许,老师觉得这是一次机会。卢谦入狱,别说江南省,就是京城都是八仙过海,赈灾粮也好,知府替补也好,个个都摩拳擦掌。冯首辅如今态度模糊,不知道会不会力保卢谦,但不论他是否出手,有心思的人都会把他扯进来。江南省的知府位置打动不了老师,唯有首辅一位,会令他心动。”

    平阳公主摸着女儿的发顶,含笑鼓励:“再想多一点。”

    杜平眨眨眼,反应灵敏:“不是因为首辅?”一顿,“不单单是因为首辅?”

    平阳公主指点她:“太傅此人,内圣外王,都快得道成仙了。”

    杜平眨巴着眼睛:“我也这么觉得。”

    平阳公主弹了她一脑门:“太傅贪欲不重。”

    杜平半个身子都挨到贵妃椅上,长吁短叹:“我觉得吧,身而为人,天性就是存在贪念,老师他偏要反其道而行,克制,再克制。这就像治水一样,应该疏通而不是堵塞,亏得老师修到现在还没修成疯子。”

    平阳公主不给面子,嗤笑道:“燕雀安知鸿浩之志。”

    杜平一懵,亲娘诶,你在骂我?谁是燕雀?

    平阳公主道:“放心,你老师好着呢,配你这凡鸟绰绰有余,胡高阳在湖广做惯土皇帝了,他对谁当首辅并无兴趣,反正不管是冯老还是孙老上台,都得哄着他。”

    “所以,是江南省的事。”杜平道。

    平阳公主懒懒地打个哈欠,双手撑着坐起身来:“我先回房了,多看点史书,长长见识。”

    正要离开房间,平阳公主忽闻背后传来声音。

    “娘,”杜平说,“我明日要去拜访老师。”

    平阳公主止步,回眸一笑,不吝夸奖:“这时机挑得好。”然后再踩一脚,“不过,你和太傅走得再亲近也于事无补,胡高阳可不在乎。平儿,你这挑拨的水准,连沾酸吃醋的后宅妇人都比不上。”

    杜平苦笑,一开始等在总督府门口,的确有一半是因为想挑拨示威,不过,拜访老师的心情却与此事无关。

    “娘,老师想插手江南省,老师在防你。”杜平说,“这也是你的老师,欲与之为敌?”

    平阳公主面不改色,巧笑倩然:“怎么会?我一直都在妥协。”

    杜平望天,是是是,你教过我的,官场倾轧如惊涛骇浪,在此之前,要笼络一切可笼络的势力,妥协不过是小节,用好处为饵,将敌人缩减到最少。

    朋友越多越好。

    敌人越少越好。

    翌日,阴雨蒙蒙,小雨纷飞。

    孙阁老正站在书桌前,挥笔书法,字字凌云。书毕,他放下手中之笔,这才发现老妻已经端着热汤站在一旁,微笑望着他。

    云氏一身藏青衣袍,淡蓝色绣花点缀其上,以她一品浩命夫人的身份而言,即使是家居服,也实在太过朴素。云氏简朴惯了,习以为常,笑眯眯地放下杯盏,点评道:“最后那一捺看上去有点心急,不像你的水准。”

    孙阁老当做没听见,默默拿起热汤暖胃。

    云氏走到他背后,帮着轻轻按捏肩膀,老头子每到阴雨天,身上的骨肉都有些酸痛,这也是老毛病了,可惜朝中一直不太平,无缘回归田园,颐养天年。云氏一边捏一边打趣:“从昨日老大带消息回来,你心里就激动得很吧。”

    孙阁老岂会承认,板着脸道:“笑话,拜访我的人多了,还会稀罕一个小丫头?”

    云氏笑眯眯地应:“是,不稀罕,不稀罕,你柜子里的那些练字帖也都可以扔了,何必稀罕?”

    孙阁老犹在嘴硬:“我那是尊重学生,这是为人师长该做之事。”

    越编越离谱,云氏无情地拆穿他:“那你儿子的字帖你还藏着吗?亲儿子的?亲孙子的?是不是都当柴火烧了?”

    孙阁老脸红,老脸有点搁不住了:“平儿是关门弟子,岂能相比?”

    云氏捂着嘴笑:“听老大的意思,平儿今日应该是来上门道歉,你到时候也别板着脸,别拿朝中那一套来对付小姑娘,顺着梯子下来也就是了。”

    孙阁老斜眼睨去:“还没来呢,就把你收买了?她当初顶撞师长还有理了?”

    云氏偷笑:“明明早就气消了。”

    老妻一直拆台,孙阁老实在无法继续摆架子。他一口一口地喝着汤,脸上的表情也渐渐收敛,他对自己的小弟子了解得很,不觉得她这一回是为道歉而来。

    几十年的夫妻相处,老头子神色一动,云氏就猜得八九不离十,她递上热巾,温和道:“我知道,这么多弟子,你最担心的就是平儿,你想想,小姑娘花骨朵儿的年纪,年轻气盛,怎么会稀罕你那一套?如果一年时间就能想通,那可不是平儿的性子。”

    孙阁老闭上眼养神,没说话。

    云氏继续说:“你年轻时候也跟现在不一样,你自己用了多少年才修成如今的心性?你想想,那时候你还羡慕别人家的小妾年轻貌美,心里痒痒得很……”

    孙阁老急急睁开眼,这把年纪了怎么还提这事?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我这不是最后没纳么?”

    云氏笑道:“是,你心里虽想,却还是忍住了。可平儿不是啊?她出身比你高,从小到大,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性子当然横一些。”

    孙阁老静默,若真只是这样的缘故,反倒好解决。他知道,他这个弟子的问题,不是性格横一些这么简单。

    片刻,他摇着头笑笑,低声道:“准备些她喜欢的菜吧。”

    好久没留她吃饭了。

    杜平来到孙府的时候,一路畅通无阻,她沿着熟悉的路走到书房,老师一个人安静地坐着看书,仿佛没听到她的脚步声。

    杜平深深一揖:“学生拜见老师。”

    孙阁老放下书,闭着眼捏了捏鼻根,语气平淡:”还以为你不认得路了。”

    杜平笑着凑上去,不把这嘲讽听在耳中,两只手没规矩地撑在桌上,仿佛这一年间的隔阂毫不存在:“老师,这话酸的,想我了就直说呗。”

    孙阁老瞥她一眼,半点面子也不给,把递过来的梯子一脚踢开:“当初是谁说的?哭着求你才回来,有谁求你了吗?”

    杜平笑眯眯地看着他。

    哼,没用。笑得再可爱也没用。孙阁老打算把当初丢的面子都捡回来,维持师长尊严。他拿起桌上另一本书,不看她,架子撑得足足的,等她主动开口认错。

    可惜,杜平没认错。

    她复上那只苍老的手背,那是一只饱经风霜的手,皮肤皱巴巴的,上面还有老年斑。杜平把书从那只手中轻轻抽走,她的手很暖,手心还有一些汗渍,紧紧地握住他。

    她的目光真诚而坦率,张了张嘴,没说话,反而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笑,然后又擡起头,很慢地说:“我只是,”顿了顿,她又笑了,一边看他一边笑,眼眶微微湿润,“我只是,很久没见你了。”

    孙阁老那颗千锤百炼的心脏哟,软成一滩水了。

    老头子感动到屏息,等意识到后,觉得丢脸,又掩饰般轻哼一声,撇开头,眼里已有笑意。

    罢了,罢了,即便丫头不是为道歉而来,他也不计较了。

    杜平笑得眼儿弯弯,得寸进尺地问:“老师常说,我是众多学生中最没规矩的那个,可惜最喜欢的也是我,对不对?”

    孙阁老不打算助长她的气焰,意味深长地说:“我只记得,你是我教训最多的一个。”

    杜平满不在乎:“打是情骂是爱,我喜欢。”

    孙阁老眉毛一竖:“哪里学来的浑话?轻浮低俗,不像话。”

    杜平笑眯眯绕过桌子,一屁股坐在他半边椅子扶手上,打算好好叙一下旧情,可惜被孙阁老一手板儿拍下去,严厉道:“坐好。”

    杜平立马儿找位子坐好。

    哈哈,就猜到是这句话,不用被罚站啦。

    一看到她坐下的小表情,孙阁老就猜到她的心思,也不点破,就这样气定神闲地看着她,慢慢问了句:“你今天为何事而来?”

    “老师的家就是我的家,没事能来,想你了能来,想师娘了也能来。”杜平嘴巴甜。

    孙阁老并没被打倒,甜言蜜语听多了,这丫头从小到大,讨好人的本事一筐一筐的,他嘲讽道:“想必是,思念了一年,今日终于按捺不住?”

    杜平拊掌笑道:“正是此理,老师果然了解我。”看到对面露出不屑的表情,她低头笑笑,再擡首时神色已正经许多,轻声道,“谁让你偏心,我也会生气的。”

    她用一句偏心轻轻带过此事,不想深究。

    就这样吧,何必打破锅底?再深的感情也经不起一次一次的诛心。

    这事即便再吵一次,老师也不会赞同。

    所以,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