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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墓 正文 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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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里黑漆漆的,唯一的光源便是窗外的明月,皎洁的月光斜斜洒进屋内,倾泻在地面上,铺成一片银色的地毯。

    两双眼睛都已习惯了黑暗,彼此对视,一瞬不瞬。

    杜平先眨了眼睛:“怕你背上的伤处涂抹不到,自告奋勇来帮忙。”

    元源冷哼:“猫哭耗子假慈悲。”

    “小耗子,何必如此自贬?”杜平嘴上不饶人,走到床沿想坐下来,“来……”话未说完,元源就拿油灯的尖端处抵着她,瞪眼道,“离我远点,滚回去。”

    杜平擡起一根手指,轻轻地想推开那尖尖的玩意儿,额,推不开,不好强来,到时候打起来就不美了,她可不想屁股挨棍子。

    元源注视她的眼睛,薄唇吐出一个字:“滚。”

    杜平这一身的反骨啊,一根根全都竖起来了。

    她退后一步坐下,翘着二郎腿,嘴里还叼着那根细簪子,活脱脱一小流氓形象,斜着眼,歪着嘴:“就你这刺猬样,活该在寺里被孤立,俗话说得好,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哼,等你身上的刺被人拔光了,看你到时候能活成什么样。”

    元源怒极:“你知道什么?”

    杜平瞅着他:“什么都不知道,等你吐露心声啊。”

    元源又扔出一个“滚”字,指着房门:“你再不出去,我就大喊,看你挨个三十棍子后还成个什么样!”

    杜平也有点火了,她不算个好人,难得想做件好事,竟然被人连说三个滚,孰可忍孰不可忍,她指着他的鼻子说:“走就走,算小爷我犯贱。”

    她一怒起身,跨开步子就往外走去,走到门前,听到后面传来一声“喂”,她停下脚步,却不回头。

    元源犹豫着开口:“别去帮忙。”

    杜平一怔,侧过脑袋回眸望去。

    元源鼓起勇气,接着说:“别去弥河师叔那里帮忙。”说完,闭嘴再不言语。

    就这两句话,杜平一肚子的火气就这么灭了,望望天望望地,长叹一口气,回转身来,认命地向他走去,算了算了,宰相肚里能撑船,她可是有大志向的人,不好像个毛孩子一样胡乱发火。她唉声叹气坐回床沿,一脸复杂。

    元源双目如星光熠熠,看着她,不说话。

    空气中的气氛格外渗人,一根一根汗毛都快竖起来了。

    杜平张开嘴,又闭上,想了半天,还是进门那句话:“真不用帮忙涂药膏?”

    元源是个聪明的少年,他也看出点什么了,嘴唇颤抖,轻声问:“你是不是知道了?”

    杜平愁得抓头发,啧,不该精明的时候这么精明,这样怎么引导他说话?本郡主才是带节奏的人,不是你!她抓抓头发,还想再试试水:“我才来几天?我能知道什么?”

    元源一把抓住她的手,仿佛抓住最后一丝希望:“你到底是什么身份?”元青是弥英首座的死忠派,弥英首座又是公主的死忠派,元青头一次这么保一个人。

    杜平望天,哦,看不到天,只能望到屋顶,黑布隆冬的,真是暗无天日啊。她说:“没什么身份,只是为自身安危着想,想先问问你情况。”

    元源神色一僵,那只手也渐渐松开了,怔怔看她半晌,看不出什么,自嘲一笑:“我能有什么情况?我只有忠告你一句,别去帮弥河师叔的忙。”

    他初入灵佛寺的时候只有八岁,战战兢兢好长一段时间,他不像元青那样是武学奇才,立刻被弥英师叔收入门下,他自以为聪颖勤奋,论武功,也只有排中等偏上,论学问,虽能排上前几名,但真正去科考也算不上什么。

    唯一有点名声的,就是他这张脸,但也嘲笑居多。

    所以,有一天,当弥河师叔说看中他的才华,想教他分担一些寺里的俗务,他忙不叠地答应了。

    从此,他的人生再无明日。

    他试着反抗,可惜技不如人。

    他试着上报,可惜反而传言是他居心拨测,想攀高枝。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勤加练武,一天比一天更勤奋,一天比一天更进步,别人练十遍,他就练五十遍。终于走到今天,上月的武试拿到第二,仅次于元青。

    可周围的传言,却说是弥河给他开小课。

    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还能干什么呢?只有背负骂名,远远逃开。

    这苍穹明明无边无际,可是,不管怎么躲避,都在灵佛寺的高院大墙里。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杜平捏住他的手,见一句反问引来他的目光,便笑道,“我们好好计划一番,说不定能成事呢?”

    “呵,莽撞。”元源嘲笑她天真,顿了顿,突然想到一点,“你是公主推荐进来的?是能直接跟公主说上话吗?”

    杜平无辜地眨眼,这世上咋这么多人对她母亲有不切实际的想象呢?

    她母亲是个什么人?惩奸除恶的大善人?

    不不不,作为她亲养的女儿这么多年,她敢负责任地保证,她母亲不会管这事,弥河这么能干这么好用,若她禀上去,她母亲只会问一声“想好替代人选了吗”,若她到时答不上来,那她母亲真会重新掂量掂量她的心智了。

    “没那么容易。”杜平回绝,“那你呢?你怎么进来的?真不行偷偷溜出去呗。”天下之大,难不成还无处容身?又不是只有做和尚一条路。

    元源很久都没有说话。

    杜平觉着自己又戳中他哪个点了,真问不出个好歹,也只能自己上了。就在她快放弃的时候,元源的声音传到耳边:“我是楚州县令之子,名讳曹子廷。”

    杜平猛然转头,速度过快,颈骨发出“咔嚓”一声。

    “这是我七岁以前的名字,除我之外,你应该是唯一一个知道的人了。”元源微笑,他笑起来很好看,还带着放开一切的决然,“我是被公主收留在寺里的,公主算是我再世恩人。”

    “你……你见过……”杜平自诩口齿伶俐,过度震惊下,也一下子口吃了。

    元源知道她想问什么,缓缓摇头,继续道:“我没见过公主,我哪有资格走到公主面前?”自嘲一笑,接着说,“你知道八年前的楚州瘟疫吗?”

    杜平摇摇头,没听过,她母亲也没跟她讲过。

    “呵,楚州离京城十万八千里,再加上层层官员封锁消息,你不知也属正常。”元源的目光仿佛望着虚空,回到了八年前那一幕。

    “那时我还小,只记得县里有很多人得病了,没过多久,家里就不许我出门了,然后有一天,父亲回家大发雷霆,说是上面封锁了所有出入通道……”他闭上眼,轻声说,“所有人,只能等死。”

    杜平听得手脚冰凉:“整个城的人都?”

    元源察觉到她的情绪,睁眼看她:“这还不算惨,更惨的在后面。”

    他苦笑一声:“父亲接受了这样的状况,可是很多人接受不了,拼命想着逃出去,所以,父亲为了天下,为了不波及外面的无辜者,决定,”牙齿深深咬上下唇,沁出血来,他艰难地说,“放火烧城。”

    “活活烧死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元源低下头,擡手抹去唇边的血,“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火,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火呢?整个城都烧起来了,火光漫天,赤红赤红的云彩,那么红,为什么这么红呢?天像是在潺潺流血,残忍到极致。我听到满天满地的哀嚎,有妇人,有小孩,还有他自己的亲人,他怎么就看得下去呢?”

    杜平一动不动。

    “他跟我说,这是为了天下,只有这样可以防止疫病外传,我们虽死犹生。”元源说,“他抱着我,说会陪我一起死,可是我不懂,我怕死,我想逃,是母亲救了我,她拿花瓶砸死了父亲,然后和父亲一起焚死于家中。”

    他擡头说:“留我一个人,躲起来。”

    杜平怔怔看着他,生平听过逸闻轶事无数,有丧尽天良的贪官污吏,有六月飞雪的冤屈血案,有民不聊生的贫穷哀戚。可是,却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情。

    悲惨不足以形容,蒙昧也不甚恰当。

    她只知道,如果是她,不会这样做,无论如何也不会。

    元源轻轻一笑,眼眶红了,伸出手指到她眼角边,接住泪水,温声问:“怎么哭了?”

    杜平抽噎着反问:“你怎么不哭?”

    “我当然难过,可是父亲说过,虽死犹荣,我们至少做了对的事情,我们对得起天下,楚州人对得起天下!”元源笑,笑得像哭一样,“这么骄傲的事情怎么能哭呢?”

    什么话?!

    杜平拍床而起,怒喝:“你是不是傻?!”

    元源连忙捂住她的嘴,生怕引来了巡逻人,看着这位小师弟哭红一双眼,怒瞪他,眼泪啪嗒啪嗒掉在他手上,他看着她,笑了。

    “笑什么笑?”杜平拉下他的手。

    “第一次看到有人哭起来都这么有气势。”

    杜平语噎,胸口起伏不定,气都快气死了:“这么骄傲,你怎么不自尽呢?逃出来干什么?”

    “我不是逃出来的,是平阳公主派人赶来了,江南省那边的。”元源说,“大火烧了三天,城门开了,公主的卫队进来了,把活着的人都救出去。有病的治病,没病的安抚,我终于知道,原来瘟疫是可以治好的。”

    透明的泪水淌下面颊,一滴一滴,湿润了脸庞,他的鼻涕也流了出来,和泪水糊在一起。

    在寺中被欺辱时他还有斗志,讲起身世时也能保持理智,唯有此刻,他泣不成声,将面孔深深埋入双手,颤抖地问:“可以治好的,是可以治好的,为什么还要死这么多人?”

    他擡起头,看着她,却是问自己,问去世的父亲:“为什么要放火?为什么不给大家治病?为什么?为什么?”

    杜平跟着哭,抱住他,给他所有能给的温暖:“因为这个世上坏蛋太多了。”

    元源哭着问:“谁是坏蛋呢?”他父亲是吗?封锁通道的是吗?

    杜平哭:“坏蛋做坏事拿好处,然后无辜的人承受恶果。”她擦擦自己的眼泪,又擡手去擦他的眼泪,“但是,还有我们呢,我们会长大,变得越来越厉害,不再让同样的事情发生,这就是最大的善果了。”

    元源泪眼婆娑:“我们还没长大吗?”

    杜平抽噎着从床上下来,走到桌边,忽听到窗外传来抽泣声,立刻飞扑至窗,打开窗户看到元青蹲在地上,两只眼睛哭得跟兔子一样红。

    杜平红着眼睛,看他。

    元青红着眼睛,还蹲在地上,回视她。

    相视片刻,元青先动了,敏捷地跳入窗内,拘谨地看来看去,内疚道:“对不起,我偷听了。”

    如此悲痛之下,看到这两双红眼睛,元源忍不住笑出了声:“小师弟,你被跟踪了。”

    “我……我……”元青想不出借口,老实说,“我担心她。”

    杜平擦擦眼睛,擦擦鼻子,突然下定了决心。她走到桌旁,倒了一碗水,双手握着碗边,微擡致意,尔后一饮而尽,再倒一碗,再次一饮而尽。

    元青和元源看呆了,不知道她想干什么,眼睁睁看着她倒第三碗水,捏着鼻子又喝尽。

    元青呆呆问:“你在干什么?口渴吗?”

    不少水都顺着喉咙流入衣衫,杜平却顾不了这么多,粗鲁地擦擦嘴巴,双目炯炯,反手将碗扣到在桌,豪气凌天,叉腰道:“以水代酒,以此立誓。”她吸了吸鼻子,“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看对元源,一字一顿,“我帮你报仇。”

    什么大局!什么藏拙!

    都是狗屁!

    杜平直面他们,说:“我来收拾弥河,等着瞧。”

    元源怔怔望着她,明明比他年纪还小,偏要做个大人样。他噗嗤一笑,也走到桌边:“侠客行,这话是用来形容旁人的,不是用来形容自己的,乱七八糟。”连倒三碗水,学她的样子喝精光,擦嘴笑道,“不过,陪着一起喝才算是兄弟。”

    元青咽下一口口水,伸手指自己:“我也要喝吗?”

    两双眼睛直直看着他。

    元青默默走过来,喝尽三碗水。

    水是冷的,可身上流淌的血却热得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