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公主今日刚接到飞鸽传信,探子回报,卢谦几日里就会抵达京城,拖家带口几十人,坐着囚车进京,路上已经死了几个老的身体差的,境况凄惨。
她忍不住叹息,她知道银子不全是卢谦贪的,可也只能看着他锒铛入狱,仔细说来,卢谦有此劫难,多多少少有她的因素。
感叹之间,又看到大女儿风风火火闯进来。
怎么又咋咋呼呼的?这孩子聪明是聪明,就是冲动了些,这点还要改改。
杜平冲进来,眼睛都红的,又像是被气得又像是在难过:“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东宫在和别人议亲?你是不是故意瞒着我?所以引我来灵佛寺?”
原来是这事,平阳公主老神在在:“我以为你早该放弃了,父皇不同意,你能奈何?”
杜平气得想毁天灭地,拿起她母亲面前的杯子就砸地上,“砰”的一声,碎片溅得到处都是,甚至飞起来划破她的衣服。
杜平双手撑在桌面,逼近她母亲的脸,气势汹汹:“你骗我!你这个骗子!”
女儿如此不敬,平阳公主的脸色也冷下来:“出去。”
她目光冰冷,伸手指向门外:“回去好好想想,该怎么和母亲说话,这么多年教养都喂狗了?”
杜平依旧撑着桌面,两只手微微颤抖。
这是第一次,对母亲这样说话。
很久很久没这么难过了,很久,很久。
她颤抖着声音,嘴唇也颤抖,艰难开口:“你怎么可以骗我?怎么可以连你都骗我?”她深深呼吸一口气,大声质问,“你是我亲生母亲!连你都不站在我这边!”
平阳公主静静看着她,看着她发泄。
“骗子!”
杜平心里那股气还糅杂这委屈,感觉被整个天下背叛了,世上再没有一个人可以相信。
她奋力把桌上所有东西都抹到地上,乒乒乓乓,破碎声不绝于耳。能砸的全部砸光了,她快步走到窗边的柜子,上面挂着母亲最喜欢的古琴,她怒急之下,粗鲁地拉了下来,举高又想砸地上。
这是母亲最喜欢的古琴。
她的动作停下来,双手仍举在半空中,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慢慢把琴放下了。
她嚎啕大哭。
哭得毫无形象。
平阳公主坐在一边,叹一声,只看着她哭。
待她哭完了,才递过去一块帕子。
杜平狠狠一把扯过,眼泪鼻涕一起擦,眼睛红红地看过去。
“平儿,你想得到什么呢?”平阳公主先打破沉默,“凡事都需拿得起,放得下。若一直搁在心里,被束缚的只会是你自己。”
“是我的,就是我的。”杜平恶狠狠道,“凭什么要放下?”
她目光坚毅,独立于屋中央,动也不动:“他喜欢我,我喜欢他,我们彼此圆满,哪来的道理反要他和别人在一起?”
平阳公主嘲讽道:“彼此喜欢就能在一起?我怎么不记得有教过你这道理?”她慢慢悠悠走过来,拿过自己的古琴,又挂回原处,“三岁小孩都没这么天真。”
杜平无视她母亲嫌弃的表情,又朝帕子里擤鼻涕,擦擦干净。
怒气发泄得差不多了,理智也回到脑袋里面了。
她吸吸鼻子,走到她母亲背后,轻轻靠上去,撒娇道:“母亲,刚才是我不好,你别生气了。”
平阳公主并未回头,似笑非笑:“不生气。”有什么招尽管使来。
杜平圈住她母亲的腰身,整个人贴得更近,声音粘得像是沾了糖:“你帮帮我吧,这是女儿一辈子的幸福,只要你帮我这一次,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说完,觉得不足以表示诚心,她又转到母亲面前,紧紧握住手,可怜兮兮道:“我真的喜欢承业哥哥,最喜欢他了。”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对,赶紧加上一句,“在我心里,仅次于你的喜欢。”
平阳公主笑了,安抚性拍拍她的手:“你都这么说了,办法也不是没有。”
杜平眼睛噌的一下亮了。
平阳公主慢条斯理地开口:“正妻你是轮不上了,等承业封王了,侧妃还是有指望的。”她瞥一眼僵硬的女儿,“再不济,无名无分做一生外室,呵,毕竟是真爱,你一定会觉得值得。”
浓浓的嘲讽怎么都掩饰不住。
杜平的心拔凉拔凉的:“娘,你是我亲娘吗?”
平阳公主笑一声:“你要办法,我给你办法,不满意?不愿意?”
杜平看着她,摇头。
平阳公主擡手,温柔复上她的脸庞,指尖的冰凉传到脸上,她感觉到女儿哆嗦了一下,笑道:“连你都不愿意为这份感情折腰,我就更不可能为此低头。”
杜平沉默地望着她,许久,勾了勾唇,笑不像笑,哭不像哭。
她眼睛还是红的,脸上的表情却恢复如常,低声道:“母亲教训的是。”
两人都已恢复温和,可气氛却愈加凝滞,沉重地连身体都动不了。
平阳公主坐回软垫上,全程没再给她一个眼神,打个哈欠,淡淡问道:“还有事吗?”没事就可以走了。
杜平盯着她母亲,转身,又走到她面前,简洁道:“有事。”
平阳公主擡眸,以目光示意她往下说。
杜平对上她母亲的视线,面无表情,声音僵硬:“如果你想灵佛寺继续经营下去,就得换个账房先生了。”
平阳公主微微蹙眉:“弥河?”
杜平点头:“勾结王利犯下欺君之罪,也许王利不知情,但连自己的后宅都管不好,他这个刑部尚书也不过尔尔。你不出手弥河就是死罪,你愿意出手就看你的决定了。我私心觉得你不会想闹大,证据都在弥英手上,要不要用随你便。”
平阳公主托腮而笑,仿佛对此事不感兴趣,她更关心另一点:“第一次做卧底,感觉怎么样?”
杜平皱眉,这种被捏在掌心的感觉……非常不舒服,她最不想谈论的就是这件事,于是硬邦邦地继续说:“弥河是个能人,用起来是很顺手,忠心也还算凑合,不过自己的小九九太多,哪怕你想继续用,这次也得压一压他,否则这人继续张扬下去,恐会坏事。”
平阳公主听了女儿意见,心情不错,感叹一句:“没办法,聪明人嘛。”
聪明人都容易不安分。
杜平说:“经过这次,你得再找个靠谱的账房,私以为,与其再扶一个,不如扶两个,三方制衡比两方更加稳固,就像这次,外力稍一加入,就会垮掉。”
平阳公主道:“你真会添麻烦,找个靠谱的管账人,你以为这么容易吗?”嘴巴上虽然嫌弃,可她脸上的表情全然不是这回事,继续给女儿出难题,“你觉得应该谁来接替?”
杜平早有准备,清晰道:“暂时可由弥英来,人可以慢慢选。”
这个回答,有点意外了。
平阳公主满脸兴味,道:“我以为你很讨厌他。”
“这是两码事。”杜平不带半点犹豫,“他能干,忠心,最要紧的是,”说到这里,瞥了她母亲一眼,“他的命脉捏在你手里。”
不需要任何罪名,只消把弥英和平阳公主的事抖出来。
她母亲的名声是一定不会好了。
不过,他的命就完全取决于上位者的一念之间了。
平阳公主笑了,又问:“弥河是你拿下的,你来决定,想怎么处置?”
这回,杜平沉默片刻,方才回答:“按国法即可。”
“欺君之罪吗?”
杜平瞪一眼,明明不是这么想的,还故意来试探,她说:“欺君是未遂,贪赃的罪名已足够。”
“这可判不了死刑啊。”平阳公主笑着打量,“你这年纪,冲冠一怒不都是要死要活的吗?他惹了你朋友,你不应该是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吗?”
杜平瞪过去的眼神更加用力了,就知道她肯定会监视,生气的是她完全发现不了哪只才是她母亲的眼睛:“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
平阳公主笑着点头,京城小霸王嘛,全京城的人都这么觉得。
杜平气呼呼转身:“我回去了,回公主府去,你一个人待着吧。”
平阳公主笑道:“还没到一个月呢。”
“你不帮我,我自己想办法。承业哥哥是我的,谁也不能抢。”杜平走到门口,突然想到了什么,脚步一停,回头说,“楚州瘟疫那件事,我第一次听说,娘,虽然我今天很生气,不过,你在我心里,一直都……”
向来以口舌著称的永安郡主,此时竟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她停顿半晌,还是找不出恰当的话语,于是,顶着她母亲的目光,深深三鞠躬。
一拜,再拜,三拜。
杜平的腰弯得很低,诚心拜服。
平阳公主一生受人感谢无数,唯有这一次,最令她感动。
她垂眸,压下翻涌的心绪,叹道:“那可是一次亏本的买卖,不值得人前夸耀。”
杜平咧嘴一笑,懒懒睨过去:“我回去了。”说完,转身就走,赶着回去挽回岌岌可危的姻缘。
弥英不知何时已等候在门口。
杜平不看他,连个眼风都欠奉,快步疾走。
目送她远去,弥英方步入屋内,看着满室狼藉,他心中叹气,对郡主的脾气有了新认识。他柔声问:“要先收拾吗?这样你不好下脚。”
平阳公主摆摆手:“没事,待会儿再唤人。”顿了顿,她笑问,“在门外都听见了?”
弥英恭喜道:“公主后继有人。”
平阳公主笑了,笑中带着骄傲:“还是有点天真,不过年纪小,可以理解,她已经做得很好了。”
弥英跟着笑了:“初闻郡主来寺中小住,我还担心会起冲突,却没想郡主与传闻并不一样,”想了想,又笑,“也有一样的地方。”
至少对他说话的时候,颇有“霸王”风范。
恨不得杀了他。
可还是忍住了。
他嘴角勾起,对这个少女印象并不差,明明有生杀予夺的权力,明明怒气磅礴,可她却没有动手。她那么聪明,应该明白,真的杀了他也无人敢置喙,可她没有。
“这个孩子,不以喜好来决定他人命运,不以强权来处置非法之事,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她都愿意按照规则来做事,无论是喜欢的还是不喜欢的,她都愿意给予公正。”平阳公主微微地笑了,“怎么这么天真呢?”
她不知道自己笑得有多么温柔,眸中的喜爱融化在水润瞳孔中。
她不知道她的神色有多么自豪,犹如将家传之宝现于人前。
弥英静静望着她,一眨不眨。
他突然理解了永安郡主对他的厌恶,他也想要独占眼前这个人的感情,他也会嫉妒她谈起女儿时的骄傲。
他也想,得到她这么深的感情。
弥英自嘲地笑了,温声道:“公主应该当面说与郡主听,你平时夸她太少了。”
平阳公主骤然沉默,脸上的笑容也收了起来,缓缓摇头道:“我不配,”她擡头,深深望进他的眼眸,“你知道的,是我害她没了父亲。”
看到女儿,看到那张与前夫相似的脸庞,愧疚就油然而生。
十多年来,一直如此。
弥英心痛难忍,两步上前:“不是公主的错。”
“嗯,谁都没有错,取舍而已,是我自己的选择。”她似是笑了一下,可再看,脸上并无表情,“我也没有后悔。”
只不过,夜深人静时,心绪闲隙时,会愧疚难过。
但是,她能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