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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墓 正文 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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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群伶人在戏台子上水袖起落,眸光幽怨,一把高音飞入半空却又千回百绕,满腔悲欢离合引人落泪。

    这是凤阳最有名的戏班子。

    章知府坐在院子里,半阖着眼眸,一脸感动。听闻当年平阳公主也夸过这戏班子,如今一见,果真不同凡响。他年纪大了,也就这点喜好了,唉,总算江南省这地方还能待。

    前段日子漕帮上门送礼,算是来新任知府这里拜码头,不识相的乱民也都清理出去了,看看他治理得多好,这里又是一派太平。卢谦那个小子啊,就是太较真,整天干吃力不讨好的事儿,这不,脑袋落地。

    人活着呐,要识时务,要当断则断。

    “老爷,有贵客拜访。”

    章知府皱皱眉,江南地界有几个能被称为贵客?他头也不回,漫不经心地问:“谁?”

    “永安郡主。”

    章知府一下坐直了身子,他没见过这个郡主,不过,这永安的名声倒是如雷贯耳,京城一霸呀,没什么是这女娃不敢干的,怼恩师怼前继父,连皇帝都敢怼啊,最最要紧的是,这女娃是平阳公主的女儿,啧,平阳那个女人呀……

    章知府不好把这郡主直接赶出去,那句“不见”都在喉咙口晃荡了,他想了想,还是说:“让夫人去见她。”

    这主意好,女客嘛,就应该夫人去面见,他一个老头子去见个小姑娘,像话么。

    章知府老神在在,继续悠闲地听小曲。

    一出戏还没唱完,只听到一阵清脆的笑声,章知府掏掏耳朵,这是把好声音,听得耳朵都发痒。他突然想到什么,脸色一黑,转过头去。

    果然,自家夫人与一豆蔻少女结伴而来。

    夫人满脸慈爱,与少女相谈甚欢:“这是我家老爷特地请回来的,郡主来得巧,倒是可以一起做个伴。”

    杜平笑意宴宴:“那就却之不恭了。”

    待两人行至面前,章知府经年老油条,面色已恢复温和,摸着长须:“我道是谁家的女娃有如此风采,原来是永安郡主。”

    杜平笑道:“太夸奖了,我会骄傲的。”

    两人寒暄一番,杜平便坐在章知府身旁一起看戏,还不住点评。光从说话的内容来看,两人倒都是行家,相谈甚欢,章知府脸上的笑容也多了几分真心。

    待这场戏落幕,杜平还是坐在原位。

    章知府暗道,来了,且听她要说什么。

    杜平道:“我这回是随灵佛寺一起来的,母亲甚是担心江南,所以命我来看一看。”

    章知府摸摸胡子:“平阳公主是个善人呐。”

    杜平道:“城内气象已是稳定,却听说城外还有不少流民无家可归,令人惋惜。”

    章知府摆摆手:“一群刁民,之前还想洗劫官府。”

    杜平道:“这就更需要大人的感化了,哪怕收进城来做些苦力也是好的,总得给碗饭吃。”

    “唉,郡主还年少,天真了些啊,若是放进来,凤阳又会大乱。”章知府振振有词,“老夫身为地方父母官,得对那些良民负责。”

    “嗯,颇有道理。”杜平又道,“不过,灵佛寺和古桐寺的师傅们愿意出城帮忙,不知大人可否行个方便?”

    章知府道:“小师傅们都是好人,本官也要为他们的安危考虑,这是官府的事,郡主还是莫插手的好。”

    这厮油盐不进,而且把自己那套道理运行得炉火纯青,刀枪不入。

    杜平深深呼吸一口气,复又笑道:“如此多的流民在外头,岂不是给贼寇添人头?”

    章知府摸胡子的手一停,义愤填膺:“会加入贼窝,正说明那些刁民不可教化,就让他们自生自灭,此事莫要再说。”

    杜平看他一眼,不再说话。

    她听明白了,这老头儿打算在江南省养老了,有野心的人一听她是平阳公主的女儿,都会奉承讨好,何况如此小事,行个方便再简单不过。

    这白胡子老头却不然,道貌岸然地说百姓安危,是他自个儿的安危和政绩吧。

    算算年纪,这位章大人也做不了几年官了,自是安分保守。

    杜平暗暗叹息,平心而论,这作为在朝廷中也不算是个坏官了,如此一想,更觉悲哀。

    此路不通,得换一条路再走。

    杜平一路折回公主别院,拿不定主意。刚跨进大门,就有下人来禀报,有客来访,而且一来就是两个。

    弥英是代表灵佛寺的,行动低调,他知道郡主一早就去拜访知府,想来问一下消息。

    与他恰好相反,陈千瑜是大摇大摆来的。

    陈家最豪华的一辆马车,四匹高头大马并排前行,皮毛雪白,精神气十足,甚至连车夫也挑了最俊俏的一个汉子,穿得格外精神。后头还随行两辆稍小一些的马车,派头十足。

    当马车停在别院门口的时候,陈千瑜嘴角含笑,身上贯来爱穿胡服,将她的身材勾勒得玲珑有致。

    杜平看到她的时候,颇有些头疼。

    旁边还有一个弥结站着。

    陈千瑜一摆手,身后立刻有下人擡出整整六个大箱子。她笑道:“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杜平也跟着笑了:“无需如此。”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里走,相谈甚欢。陈千瑜是个极有眼色的人,她自不会送些简单的金银财宝来讨好,江南省现在最缺的是什么,她就送什么,毕竟是横行南方的大商人,她的路子有时比起官府也不遑多让。

    江南省最缺什么呢?

    粮食,还有盐。

    去年的水患让南方的盐产量也减低了。

    她备了两箱粮食种子,两箱盐,以及两箱送礼必备的黄金。

    这世上没人会讨厌钱。

    那天当她决定放过永安郡主性命的时候就决定了,她要借公主府的势。这一回出行,就为了让凤阳各方势力看看,她有登门平阳公主别院的能力。

    至于交情有多少?

    呵,她不说清楚,又有谁会知道。

    她也不担心报复,毕竟真正得罪这位天之娇女的可不是她,而是张天那个土匪。

    待三人来到堂屋,杜平客气地让人看座,主动替两人做了介绍,然后便含笑坐着,并不多言。

    陈千瑜心领神会,立刻起身礼数周全,开口道:“不想郡主亲自在门口相迎,不胜荣幸。”她不确定该说什么,先扔一颗石子试试水。

    杜平嘴角微扬,坐姿丝毫未变:“别院的主人常年都在京城,多年来也是第一次有客人登门,自然要做足姿态。”

    她的声音很温和,可陈千瑜确定从中听出了一丝不悦。她并不惶恐,笑道:“上回初见郡主,惊为天人,难得有机会相交,恕我失礼,还请郡主勿要见怪。”

    杜平看她一眼,这算是威胁?打算拿她落入贼窟的事做把柄?

    陈千瑜道:“小女子对郡主一片赤诚之心。”

    杜平决定不跟她兜圈子了,直接道:“我比陈家主少活了几年,不过却明白一个道理。世人皆有嘴,流言管不住。你说的话别人未必相信,你不说话别人也未必会保持沉默。今日你亲来别院,我不知有多少人看到,但下回若有人跟你起了冲突,公主府若不插手帮助,岂不糟糕?”

    陈千瑜老神在在:“我失势是小,公主府坠了威名却是不妥。”

    杜平眯眼,她之前便猜这个女人是此用意。她只答应摆平漕帮,不让漕帮去啃陈家的骨头。可若是江南省其他势力,漕运总督抑或章知府想咬一口陈家的肥肉,可会考虑陈家与公主府的关系?若她不出手,别人是否以为这是公主府的退缩?

    啧,总觉得吃亏了。

    她勾了勾唇,不过吃亏不要紧,应该想想怎么从中站住自己的位置。

    人活在这个世上,若是一直只知道占别人的好处,便永远只能得到一些镜花水月的微末小利。

    她不稀罕。

    “这块地界最大的两个好处,便是漕运和贩盐。”杜平竖起两根指头,“据闻陈家两个都不沾,依旧打下自己的市场成为首富,我佩服得紧,想请教一下陈家主如何生财。”

    陈千瑜顿了顿,她之前好像小看了小姑娘。

    她也不藏私,便道:“卢知府尚在时,官府把盐运那一块抓得牢牢的,旁人最多吃些边角。漕运那一块倒是从来不管,任由黄总督和漕帮分利。”

    杜平笑道:“现在卢知府死了,大家都敢去想一想了。”

    陈千瑜也笑了:“章知府也是个妙人,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不过,即便他不管,盐业那块也自有盐官管理,轻易动不得。我这回送给郡主的,是来自河东的池盐,来路正经,不必担心。”

    杜平一脸正色:“这是自然,盐务管理异常复杂,光是专职官员就不在少数,我只防范未然,担心有人为了利益铤而走险,给官府添麻烦。”

    两人对视一眼,皆笑了。

    陈千瑜道:“郡主是担心漕帮贪心染指?”

    啧啧,一句话就想定下基调,做梦吧。杜平两手一摊,无辜道:“我才刚来,没想这么多。”

    陈千瑜笑意更盛:“看来郡主颇为关心民情,陈家经商,消息会多一些,以后我若得了什么消息,定不会忘了郡主。”

    “如此,多谢。”杜平笑道,“听闻这段时间陈家一直在帮灾民重建家园,大家都说陈家主是个大善人,木材粮食各类物资源源不断送来凤阳,不知走的是陆路还是水运?”

    陈千瑜沉默片刻,望着眼前少女。

    这是随口一问?还是刺探陈家与漕帮的关系究竟到何地步?

    观其神色,像是无心之语,不过,她不信。

    杜平微笑,表情没有一丝一毫变化。

    陈千瑜轻叹一声,她已明白郡主的意思,长江后浪推前浪,可惜前浪不想扑死沙滩上。

    她回视对方,道:“都有。陆路走的是陈家自己的商路,都算得上是老路线了,一路上无论是官是匪都打点妥当,大致算得上安全,水运想停靠凤阳只能靠漕帮,从去年开始因物资紧缺,漕帮加大了征收比例,每趟货物的三成都需送给他们,且运资另算。”

    杜平微微挑高了眉,胃口很大呀,她听得都眼红。

    陈千瑜道:“水运比陆路要快一些,算上时间成本,陈家也承受得起,”她笑了笑,“卫帮主心里算盘精得很,自不会做涸泽而渔的事。”

    杜平道:“陈家主大气。”顿了顿,“灵佛寺愿意助陈家一臂之力,江南好多村里仍有不少人居无定所风餐露宿,灵佛寺和古桐寺的诸位师傅愿与陈家同往,不知陈家主意下如何?心中可有筹算?”

    陈千瑜说话很上道,她既打算利用公主府的名声,自然也要相应付出一些代价。

    有来有往,才好继续相交。

    “欢迎之至,诸位师傅愿出人力我已是感激不尽,物资问题陈家愿意一手承担。”

    “那倒不用。”杜平笑着拒绝,“这不就成了占便宜了?佛门和漕帮怎会一般行事?灵佛寺算是外来人员,这回赈灾需要陈家牵个头,这样下回也就熟悉了。古桐寺的师傅告诉我们,这回陈家若愿意帮忙,就会方便许多。”

    陈千瑜深深看她一眼,干脆应道:“好。”

    弥结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多谢施主。”

    陈家武力不敌官府和漕帮,但是名声响亮,且百姓喜爱,是以虽是一块大肥肉,也无人敢整块吞下,按照父亲曾说过的一句话,就是“民心可用”。

    现在寺庙和公主府也想要名声。

    她才刚攀上公主府,只能算够到一点脚尖,可这位郡主并不介怀,反而想把双方绑得更紧,这当然是好事。可她已过了天真的年纪,天上不会平白掉馅饼。

    陈千瑜暗暗叹气,猜不到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在另一只靴子落地前都放不下心。

    一开始看见对方年纪小,以为能套只羊回来,现在一看,可能套了一匹狼。

    她努力释放善意:“我听说灵佛寺的诸位师傅想去城外救助。”

    杜平笑着承认:“不错。”

    “城外的流民野性更足,因是被官府赶出去的,恐是心生怨恨,诸位师傅若是手无寸铁出行,安危难料。”陈千瑜道,“而且,在那里容易遇上红花教和山贼土匪,不少人在打流民的主意,年轻力壮的抓过去当兵力,老弱妇孺抓回去当奴隶,郡主还当小心才行。”

    杜平点头:“多谢告知。”

    她的确不打算在这个时候和红花教扛上,别院的守卫就这么几人,遇上盗匪也是不妥。

    又聊一会儿,谈妥了救助之事,杜平亲自送陈千瑜出门,给足面子。

    望着三辆马车远去,弥结在身后开口:“这位陈家主是可用之才。”

    杜平回眸一笑:“英雄惜英雄,弥结大师亦是人才。”

    弥结惶恐:“郡主过奖。”

    “最好的合作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样对方想背后砍你一刀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损失。江南省势力太多,母亲的势力在这里也略显不足,若有能用之人还是想用一用的。”

    弥结道:“小僧明白,定不会辜负郡主期望。”

    杜平微微一笑:“我相信大师。”擡头望天,“天色尚早,我随大师一起去寺中吧。”

    经此一次,弥结再不敢小觑这位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