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平阳公主府门前,郑嬷嬷已经来来回回徘徊几十趟,不断地踮起脚张望,满脸焦急糅杂着期盼,嘴里碎碎念:“怎么还不见人影呢?算算这时候该到了呀。”
正午日当顶,阳光最猛烈的时辰,幸亏天气已转凉,这么动着也不算热。
大概又过了一炷香时间,四匹骏马从街道的另一头奔驰而来,停在公主府门前。
杜平翻身而下,连正眼都懒得看寒山,扔下缰绳,趾高气扬地向里走去。
她擡眸看到来人,眼睛一亮,快步上前。
郑嬷嬷立刻迎上前,掏出袖子里的帕子,给她额头擦汗,“我的大姑娘啊,总算是回来了,你在外头这么几年,嬷嬷都快担心死了。”
杜平哈哈大笑,张开双臂抱住她:“我也想死嬷嬷了。”
“小骗子,你母亲都说你在江南乐不思蜀。”郑嬷嬷话虽这么说,但脸上表情还是被哄得乐呵呵,眉开眼笑,“看看你,晒黑了,也变瘦了,这次回来要好好养一养,好端端如花似玉的姑娘都变糙了。”
杜平抱着郑嬷嬷的手臂往里走好,哄道:“好好好,都听你的。”
“你母亲在书房等着,让你一回来就去见她。”
杜平脚下一顿,露出牙疼的表情来。
郑嬷嬷被她这模样逗笑了:“好了,你们娘儿俩好好聊聊,你在江南这么久,你母亲心里记挂着呢,她这人就是面冷心热。”
杜平无语望天,要不是她母亲遣人将她捉拿回京,她在江南的日子好着呢。虽说她对自己要办的事有信心,可她无法在凤阳压阵,最后秋收会搞成什么样还是拿不准。
她不仅牙疼,还头疼,忍不住低头啃手指头。
好想偷偷溜回凤阳……
待她好好想个招来应付母亲……
郑嬷嬷看不过去,一下子拍过去,不赞同道:“长大还做这种孩子气动作,不像样。”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书房门前,郑嬷嬷笑着推她进去,“好了,好了,我就不打扰你们娘俩说贴心话了。”
随即推她入门,自己退出屋外,反手关门,整个过程一气呵成,熟练得不得了。
阳光照窗几,光芒慵懒斜洒在女人洁白无瑕的面颊上,花瓶中盛放的姹紫嫣红鲜嫩欲滴。
平阳公主正侧着脑袋,单手支着额头,半阖双眸,似陷入沉思中。
她听到开门声,睁眼直直望来,那道目光仿佛能直射人心。
杜平擡眸就看到久别不见的母亲,眨眨眼,脸上堆笑走上前:“母亲你想我啦?我在江南的时候也想你想得日不能食夜不能寝,看看,”她摸摸自己的脸,比划一下,“人比黄花瘦。”
甜言蜜语信手拈来,可她还没挨到桌案,只见母亲冷冷吐出两个字。
“跪下。”
杜平一愣,回头看看门口,没有其他人,她转过头来望着母亲,伸手指指自己:“我?”
屋子里只有母亲和她两人。
平阳公主神色冷淡,嘴角似笑非笑一勾,仿佛在说除了你还有谁。
杜平长长一叹,一脸苦闷:“我的亲娘诶,我才刚回来,什么坏事都没来得及做,半点调皮捣蛋都没有,怎么就惹你生气了?”
平阳公主看着她,不说话。
杜平偷偷瞟去,眼珠子一转,想起这一路的忍辱负重颜面丧尽,不忘给寒山那家伙穿小鞋,告状道:“我一路上被人绑着回来,已经够可怜了,面子里子都丢尽,还想你好好安慰我呢。”她撸起袖子举起手,“你看你看,手腕现在还红着呢。”其实是她进门前偷偷捏红的。
“哦?为什么绑你?”
杜平一噎,不肯回来这个理由肯定不能说,不过不说她母亲也应该知道,知道归知道,拿到明面上打她的脸肯定不好,嗯,不好,绝对不好,那样多不尊重长辈啊。
顿了顿,她妄图嬉皮笑脸应付过关,进献谗言:“寒山以下犯上妄自尊大呗,要不罚他十棍子?”
平阳公主微微一笑,望着她一会儿,忽然开口:“不想跪?”
杜平眨巴眨巴眼睛。
“在江南尝到权力的滋味,享受过施号发令以后,你的膝盖就弯不下去了?”平阳公主语气淡淡,眸中却淬着光,似调侃似讽刺,“所以不舍得回来?”
一句句话,像锥子一样扎进心里。
杜平呆呆站着,与母亲四目相对,片刻后,她败下阵来,双膝落地,乖乖跪在地上。
“你是我母亲,所以我愿意跪下,虽然心中不服。”她擡眸,“至少告诉我原因,到底哪里做错了?”
“其实你心知肚明。”平阳公主道,“你在江南闹得太大,民怨沸腾,只让你跪一下已算轻罚,你跪着好好检讨,以后到底该怎么做事,我可不想辛辛苦苦养大女儿,到时候白发人送黑发人。”
杜平嗤笑一声:“是官怨沸腾吧?”
平阳公主也是一顿,目光复杂望去。
这孩子虽然跪在地上,可脖子仰得比谁都高,一双眸子比谁都亮。
她的神色那样一往无前,仿佛天下无人能阻挡。
“是谁到你跟前来告状的?”杜平一脸不驯,反问道,“我倒挺想知道,他们在你面前怎么说的?呵,谅他们也不敢明着指责,他们那点贪欲自己都羞于启齿,还来告我状?碍着你的面子,也只能暗示罢了。”
平阳公主长叹一口气,指尖支着额,头疼无比。
怎么办?骂一顿?还是打一顿?打骂容易,让她心服口服却难。
这孩子去江南之前不过脾气大而已,怎么回来以后,越变越棘手?
这就是翅膀长硬的感觉?
“你眼光很准,拿下漕帮和商会是一招好棋,既然已拿下江南民间各方势力,就更应该低调行事。枪打出头鸟,你拿着好处,本就容易惹人眼红,此时就该上下打点,将地主豪绅和官府都用利益紧紧绑在一起,而不是惹是生非。”
面对这么一个刺头女儿,平阳公主只得拿出耐心慢慢教导,孩子大了,比不得小时候,一味打压只会引起逆反心态。她循循善诱:“我知道你是好心,你自小就有壮志,但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你得明白,善待百姓不该是引他们冒头,这是惹祸上身。”
杜平跪在地上,背脊挺直:“我知道,但你说的没用,我才是对的。”
平阳公主迎上她的目光,这孩子却不闪不避。
她顿时更头疼,手痒了,好想揍一顿。
“把所有人绑在一艘船上的确保险,不过,谁在船上,谁在船下,这事由我说了算。”
平阳公主气笑了:“你的决定是把那些掌握财势的地主踢下船?这蠢主意是靠脚指头想出来的?”
杜平道:“天下人数最多的就是平民百姓,官员相比,不过沧海一粟。自古以来当然有以少胜多的奇仗,但当人数是压倒性时,再出色的计策也没用。”
平阳公主讥道:“人多有什么用?你可知为何称他们为愚民?他们念过书吗?懂道理吗?治理天下的是官员,官员固然有陋习,你该想着是怎么引导他们约束他们,而不是跟他们掀桌子!”
“呵,这就算掀桌子?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杜平笑道,“我最多不过算是试探一下他们,结果不出意料,贪心又胆小,根本不足为惧。”
平阳公主望着她脸上的神采,闭了闭眼,尽量让情绪平静下来,不行,她得静静,不能被个孩子牵着鼻子走。
“李家这艘大船航行已久,船上太多地方被蛀虫咬空,我不认为换几个摆设就可以修好它,娘,末大必折,尾大不掉,不想沉船只有拼力一搏,否则,”杜平沉声,“年久失修,一阵大风就会淹死。”
屋中一片沉默。
平阳公主揉着额头的穴位,淡淡道:“好大的口气,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杜平充耳不闻,自顾自继续说:“不识字不懂理的确是个硬伤,所以,可以慢慢教,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其实太祖开国时就该做这事,如今是迟了点,但至少比什么都不做要好,国库就该出钱让百姓念书,至少要认识字。”
“信口开河异想天开。”平阳公主冷声,“你知道念书有多费银两?所有人都念书国库支撑得起吗?”
杜平微微一笑:“你肚子里在骂我何不食肉糜吧?”
平阳公主微微敛目,一瞬不瞬望去。
“把念书这种本该惠及天下的事搞这么贵不就是权贵阶层搞出来的?数百年前世家横行时,念书这种高雅之事也只有世家有资格念,朝廷官员都给世家把持,呵,后来呢?”杜平讥笑,“历朝历代皇帝为了自己的利益,不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开创科举?如今也是一样,不过把范围再扩大而已。”
平阳公主沉默。
杜平看她母亲一眼,桀骜道:“张太岳的考成法他们不喜欢,那咱们就换一种玩法。”
“放肆。”平阳公主猛拍桌案。
砰一声巨响。
杜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直直望去。
平阳公主一手捂额,一手随意挥两下,心烦意乱:“你先起来。”
杜平麻溜地一股儿起身,半弯着身子揉揉膝盖,调笑道,“咱们母女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我正开始觉得疼呢,娘你就叫我起来了,疼在儿身痛在娘心啊。”
平阳公主不想再跟她扯皮,孩子越长越大,主意也越来越大,再让她这么搞下去真要捅破天了,皇帝都兜不住她惹的事,到时候只会拿她祭天。
她之前送这孩子去江南,一是为了让她散心治情伤,担心她脑子发热和承业私奔一去不返。二是想让她增长见识开阔眼界,多见些人多看些手段,结果,这孩子成长的方向跟她预想的大相径庭。
出去一趟的确是长进了,长进的地方尽是用来坑害亲娘。
她爹也不是这种大爱无疆的性子,到底是随了谁?
平阳公主那只手还捂着额,峨眉紧锁,头疼得厉害。
宫里应该很快就会知道她回京的消息,最快明日就会召她入宫。平阳重重叹一口气,面带忧虑地望去,这下真不放心放她进宫,若在皇上面前胡言乱语……唉,一点也不想看到那种精彩刺激的画面。
“娘,我心里有数,不会乱说的,也就在你跟前讲点实话。”杜平似乎看出她的愁绪,笑道,“放心,我没那么不谙世事。”
平阳公主淡淡瞥她一眼,不行,还是要未雨绸缪。
她拉开抽屉拿出几张画卷,一排溜儿地放在案上,一张,两张……一共有五张画卷,她默默展开铺平,开口道:“过来。”
杜平还半弯着腰揉膝盖,不远不近隔着段距离,看不清楚画上是什么。
她伸个懒腰,慢悠悠踱步过去,伸长脖子张望,嘴里咕哝着,“这画的是什么啊,神神秘秘的……”话到一半戛然而止,她整个人僵住。
杜平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看清了画上的人物像。
五个少年,和她差不离的年纪,君子如玉,绿竹猗猗,各有春秋。
长相……还挺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