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此时,项参将和顾参将匆匆赶来。项参将被老泰山诉苦,觉得一个人来求情不大好,便想拖着老顾和梁副总兵一起来,结果一到梁家,才知道副总兵已经过来了,又急忙去叫老顾陪他一起来。
徐则看见他俩,起身过来迎接,笑道:“怎么,我这儿是龙潭虎穴,一个人还不敢来?”
项参将摆手苦笑:“不是不敢,是没脸来。”
两人入座后,项参将便道:“我不能只听我岳父一人之言,还请将军跟我们说一说情况。”
徐则将整件事说了一遍。
听完后,众人许久都不说话,有人目光望过来,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话。
徐则知道他们的犹豫,这屋子里的人,至少都跟他十五年以上,甚至是他亲手提拔上来的。他们的品行,他心里都清楚。他们说不出口的话,他也都知道。
徐则缓缓开口道:“当年先帝和冯首辅决定重筑西北防线,他们挑了我和老梁过来,不单单是看中我们的能力,”顿了顿,“还考虑了我们的家世。”
梁副总兵垂下眼眸,这点……他其实也明白。
徐则:“刚开始西北军是什么情况?上层军官吃空饷,无所作为,硬生生把边境线往后拖了两座县城。跟匈族的战争几乎都是靠下层士兵的性命去填,每年都要征兵,不断补充人员……那时候我刚来,我跟自己说,徐则,你要改变这一切,剿灭匈族,安定百姓。”
“先帝为什么不选胡高阳?他那时候名声比我更大,他家世好又有才干,分明他更能震住这里的官员和望族。”徐则望着他们,“可正是因为他家世好,先帝没选他。”
“我当年提拔人的时候,专门挑了你们几个,赤脚的不怕穿鞋的,你们有抱负有信念,你们可以帮我把那些不做实事的军官都打压下去,只有这样,才能造就百炼成钢的徐家军。而不是放任一部分人享乐,而让另一部分人拼命。”
徐则长长吐出一口气:“可如今,你们功成身就,你们娶了名门望族的妻子,却变得缩手缩脚。”
顾参将无言以对:“将军……”
徐则摆摆手,阻止道:“大家都有各自的难处,我知道,我也不是不通人情,就像郡主先前所说,若是意见不一,咱们可以投票表决,把其他人也叫上。”他苦笑,“就不知郡主肯不肯,她既没借用徐家军的势力,如今胜券在握,未必肯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不用。”梁副总兵开口。
徐则朝他望去。
“我们应以徐家军为重。”梁副总兵回视,“就按将军说的做,交出土地,然后让他们分家。已经手下留情,给他们留了养老钱,够了。”
徐则:“……如今西北的百姓仇视他们。”
梁副总兵眼睛一瞬不瞬,又恢复成平日铁面无私的模样。他板着脸道:“那就让他们离开西北,想留就留,想走就走。”
徐则定定望着他,许久,他眼眶泛红,掩饰般地擡头望屋顶,百感交集地笑了一声,哑声道:“好。”
三日后,西北三大望族交出所有土地,并将他们剩下的那些店铺悉数卖出,永安郡主大方地给了个好价钱。
他们离开西北的那日,是个艳阳天。
县城中间燃烧着一个巨大篝火,周围全是看热闹的百姓和士兵们。
杜平站在台阶上,她手里拿着厚厚一叠卖身契,她把名字一张一张念过去:“张大方。”她擡手扔进篝火中,然后念下一个,“黄翠花。”念完,又扔进篝火。
“赵红妞。”扔进火中。
“夏有才。”扔进火中。
……
杜平从早上念到晚上,声音变得沙哑,她仍坚持一个一个名字念过去,然后一张一张卖身契丢进火中,让所有人目睹它们烧成灰烬,看着黑色灰烬在半空中纷纷扬扬,飘到众人头顶上空。
一开始,有人大声叫好,渐渐的,下面一阵沉默,然后有人轻声在哭,之后哭声越来越大,连成一片。
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提前离开。
杜平扔进去最后一张,念完最后一个名字:“杨大光。”
她擡起头,望向眼前摩肩接踵的众人。
这么多人,男女老幼,有挑着担子的货郎,有扎着羊角辫的稚童,有拿着菜刀的屠夫,有之乎者也的读书人,甚至还有手持彩扇的青楼女子。
他们都没有说话,死一般的寂静。
杜平清了清嗓子,她尝到喉间的血腥味,大声道:“从今日起,西北废除奴隶制,只可雇佣,不可贩人,违此令者,斩。”
她的声音,能听出破嗓沙哑后的碎裂,却带有一往无前的穿透力,贯穿每个人的耳朵。
这是世上最动听的声音。
有人振臂高喊:“好!”然后情绪迅速传递,一个接一个大声呐喊,不多时,全场欢呼雀跃,一时间比过年还要热闹。
天色已黑,火光依旧冲天,照亮一切。
杜平踏下台阶,她走到徐家军几位将领面前,眼底浸染着强烈得可焚近一切的情绪在燃烧,她哑声开口,一揖到底:“谢谢。”
“不用。”徐则扶起她,“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西北,不需要你道谢。”
杜平眸光闪动:“好。”
这天,杜平幕天席地在这里坐了很久,她留到只剩最后一个。她看着百姓们渐渐散去,看着官员一个个离开。
她仍旧坐在那里,看着篝火燃尽。
元青站在她身后陪伴,缓缓走来,在她身旁坐下。
漫天繁星汇成一条悠悠星河。
杜平注视前方篝火,轻声:“师兄,我好高兴。”
元青递出一袋水囊,里面泡着清咽润喉的中草药,放在她手上。
自那天把话说出来后,他不再掩饰,侧着身子凝视她喝水的模样,轻声道:“我也高兴。”
从这日开始,西北这块远离朝廷的偏远土地,开始焕发不一样的色彩。众人有着共同利益,所有政策自上而下推行顺利,年复一年,愈加强盛。
同样远离朝廷的,还有另一块土地。
南越王府,王妃寝屋门外跪着两名年轻美貌的女子,规规矩矩低头不语。
屋内,王妃娇嫩的面颊上布满泪水,指着面前的男人:“我乃当朝庆都公主,没听过哪位驸马能纳妾的,张天,你欺人太甚!”
她气得连王爷都不喊,直呼南越王其名。
张天面现不耐之色,坐在椅子上侧身朝她,沉声道:“你得搞明白一件事,我不是入赘到公主府的驸马,而你却是嫁到南越王府的王妃。”他目光威严,嘴唇紧抿,“别在南越摆你的公主架子,没人吃你这套。”
王妃哭得梨花带雨,快步过去就一巴掌挥下。
张天的身手怎可能被她打到?他捏住她手腕,警告道:“看来我这几年把你宠得无法无天了,李玉华,这两个女人是湘南按察使送来的,我不可能退回去。”说罢,他狠狠甩开她的手,起身向外走去。
后宅不宁搞得他心情烦躁,张天锁着眉头走到书房,见徐虎和义父已在内等待。他忙收起情绪,跨步入内。
徐虎吊儿郎当倚在床沿上,笑得幸灾乐祸:“啧啧,可怜的王爷,睡两个女人都会引来醋意,我不讨老婆果然是对的,瞧,我后宅那么多女人都没见乱套。”
张天白他一眼。
徐虎见他是真的心烦,赶紧改口劝:“这说明王妃对你是真心爱慕,受不了其他女人躺你床上。你也别生气,女人么,晾她一段时间就老实了。”
张天被逗笑了:“经验之谈?”
徐虎哈哈大笑,摆出一副指点江山的模样说:“那是,女人都是一样,不管是青楼名妓,还是大家闺秀,再怎么不情愿,多睡几次就老实了,开始夜夜盼着你过去。宠得多了就有胆子闹脾气了,这时候不能惯,晾她们个几天,她们心神不宁担心失宠,就会老老实实来讨你欢心了。”
张天轻笑一声,没接话。
徐虎拉过一张椅子坐他对面,继续劝:“大哥你就是后宅女人太少了,那啥公主的心养大了,对你要求这要求那的……”
话说到一半,只见明山和田旺并肩走来,他们神色严肃,似是发生严重的事情了。田旺一进来就反手关门,明山则是上前一步,沉声回禀:“王爷没猜错,信函被人动过了。”
书房内瞬间安静。
徐虎也收起嬉皮笑脸,擡头认真听。
张天神色淡然,开口问:“查出是谁了?”
明山:“没有直接证据,不过照目前来看,有这个动机且能凑准时间溜进去的,王妃可能性最大,信函内容应该被王妃看过了。”
徐虎咬牙:“叛徒。”他本想骂一句贱人,可话到嘴边,这才想起这是王妃,赶紧吞回肚子换个词。
张天脸上并无意外之色,他颔首道:“我知道了。”
张忠书一直在旁听着,他长叹一声,开口说出今日第一句话:“天儿,你该去和王妃好好谈一谈。”
张天点头,还是说:“我知道了。”
张忠书劝道:“天儿,你现在就该去,也许王妃有内情呢?”
张天望向义父:“我刚从她那里出来,如果有内情,她刚才就该跟我说清楚。”顿了顿,他嘴角往下一沉,“没有误会,她身在曹营心在汉,嫁给我了心里还念着李家。”
张忠书:“毕竟是枕边人,该多给一次机会。”
张天沉默。
徐虎跳起来反对:“枕边人也一样,老子这么多枕边人还一个个区别对待?叛徒只有死路一条,若不以儆效尤,其他人跟着效仿怎么办?”
张忠书掀起眼皮子,说:“她除了是南越王妃,还是庆都公主李玉华,杀了她,咱们理亏,怎么跟朝廷解释?”
徐虎轻声嘀咕:“交代个屁,反正早打晚打都是打。”
张忠书:“至少现在还没开战。”
“别吵了。”张天见他们两人意见不一,便开口制止。他站起身向外走去,脚步半点不停顿,“我现在去问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