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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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半香很不解。
这种不解从收到口谕到现在,她都没想通,又因元贞带得苗曼儿成日不干正事,因此让她有些烦躁。
是啊,这位公主突然来尚书内省到底是想干什么?
虞夫人暂时也没结论,但并不妨碍她看出此女定有目的,绝不仅仅只是为了教字。
“不说她到底想做甚,此女一手字倒是出神入化,颇得圣上精髓,拿来教你们却是够了。”
程半香不懂为何说着说着又说到字上面了,就像那日徒弟兴匆匆拈个纸团来找她,说元贞公主的字真好,会写好几种不同的字,只可惜这字被她揉了。
她寻思师傅交代下来,让她们看看这位公主来到底是想做什么,只可惜曼儿不做正事,就拿回一个纸团来,她就把纸团交了上来。
如今师傅又说此女的字,难道这位公主的字里有什么含义?
程半香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又见师傅没什么要事与她说,就告退离开了。
等她走后,从一旁走上来个中年妇人。
此女相貌普通,做宫人打扮,但格外有种温婉平和的气质。她走过来后,没动桌上那张纸,只把一旁杂乱的文书收了收,又给虞夫人换了盏茶。
“蕙娘你来看。”
蕙娘擦了擦手,俯身去看那几行字,看完后说:“这位公主的字倒颇有一股不屈不甘之意,似有志未酬,又似……”
“又似什么?”
蕙娘又端详片刻,似有些迟疑:“又似面临什么困局,心中焦虑,未找到破局之法……”
她说得很慢,很迟缓,语气满是不确定。
虞夫人突然笑了起来。
她笑起来不若平常女子,只见形不见声,而是笑出声的。
笑完,她似有些感叹:“你心思剔透,聪慧过人,却跟我的时间太晚,早年没学过,年纪大了也学不成什么了,不然你来接了我这位置,我何至于在半香和巧慧之间左右为难。”
蕙娘倒是洒脱,笑了笑道:“我本就不是个做学问的,也做不了,蒙夫人大恩,只想一辈子跟在夫人身边侍候夫人,别的倒是从未想过。”
虞夫人拍了拍她的手,似想说什么,却突然咳了起来。
这一咳就止不住了,只咳得喘气不得,面色苍白。
蕙娘又是抚胸与她顺气,又端了水来与她喝,埋怨说:“夫人也要顾念自己身子,您日里劳累,眼睛也不好,这旧疾隔三差五发作,如今好不容易才将将好了一些……”
虞夫人咳了好一会儿,这一阵阵咳嗽似乎将她整个人精神气儿都抽没了,人也佝偻了不少,无力地半靠在椅子里顺气。
蕙娘小声说:“叫我说,夫人年纪也不小了,若是在宫外,该是颐养天年之时,偏偏圣上就是不放您走。”
虞夫人慢慢平缓呼吸。
半晌,方沙哑道:“我现在走不得,找不到一个可以托付的人,又哪能轻易离开。我若现在走了,内省这无以为继,圣上怕是连一个敢信任的人都没了。”
蕙娘也知内情,闻言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低低地叹了口气.
“其实内省这里藏书并不多,不如太清楼和宝文阁,不过倒也有些太清楼和宝文阁都没有的孤品。”
苗曼儿一边说,一边领着元贞走进藏书阁。
这些日子元贞每天来,仿佛办差点卯也似。没事她就在那间书室里喝茶看书,习字作画,闲暇之余也会让苗曼儿带她四处逛逛。
之前元贞就说手中无书可看了,闲逛时又见到这处书阁,就同苗曼儿约好,今天带她来看看。
“这些书都是我们在内书房读书时,为了练字抄下的,闲来没事就抄书,这是夫人教我们的。据说这习性内省历来有之,所以这些年下来这里才能攒下如此多,就是其中有些字写得不好,公主莫觉得污了眼才是。”
见她面上有赧然之色,元贞问:“你也抄了?”
果然苗曼儿脸上赧色更重,笑说:“自然也抄了不少,不过我可不会告诉公主是哪些,若是有缘,公主说不定能见到。”
书阁里有守阁的宫人,四十多岁的模样,穿一身蓝袍,见苗曼儿这个绿袍带人前来,她十分识趣地在一旁跟着也没说话。
“那这么说来,这其中的藏书必然有大量重复的?”元贞环顾了下四周。
这书阁乍一看去并不起眼,却占地颇大。
入了大门,迎面是一间二楼挑空的大堂,四周全是一个个木制书架,高约有一米七八,一排排一列列。
站在楼下往二楼去看,依稀看到上面也是类似一楼的书架,书架上全是书,大多都是纸质的,少量是竹简。
“重复的应该是有,但并不多。”苗曼儿道。
可如此说来,那她方才所言怕是有些不实了。
须知尚书内省的直笔内人,常年数额都保持在二三十人左右,虽并不都是直笔的官衔,但数量在此。
这一年年一朝朝下来,如若每个人都大量抄书,且这习性一直不变的话,数量绝不止这些。
其实元贞知道缘由,她是故意提出疑问,果然苗曼儿如她所想那般道出实情。
“其实书是次要,书总有抄完的那天,但各方奏犊和大臣们进上的劄子会经由内省,直笔内人拿到劄子并拆封后,会原样誊抄一份留存。”
所以确实是抄书,但抄的内容并不一定是书。
“这各年誊抄的留存都在此,甚至连先皇时期的都有,再往前的则都存了库藏。这也是为何我会说这里的藏书其实并不多。”苗曼儿解释道。
元贞得到了想得到的答案,也不在意其他了,笑道:“无妨,我就是没事时拿来打发时间,自打我来后,你怕我一人无聊,总是陪着我,怕是也耽误了你不少事。如今倒好,有了这地方给我打法时间,却是不用你了。”
苗曼儿笑着,并没有否认。
“只是这里的书是不允许带出阁的,公主……”
“无妨,我在此看便是。”
说话间,三人已来到二楼,二楼果然同一楼一样,也是书架林立。却有一处临窗的位置,放置了一张宽敞的书案。
此时外头阳光正好,窗扇半开着,阳光顺着窗扇倾泻进来,让人无端就觉得心情甚好。
“这里就不错。”
元贞如获至宝,顺手在书架上抽了一册书,便来到桌前。
又对苗曼儿说,“你若是忙,就去忙吧,别总陪着我耽误你的事,我若有事与这位内人说便是。”
“对了,你叫什么?”她问蓝衣女官。
那蓝衣女官垂首恭敬道:“我姓张,乃管理藏书阁的书令史。”
“那就是张书令。”
见此,苗曼儿自然不多留了。
这些天确实耽误了她不少事,师傅已经不止一次斥她不做正事,成日陪着这位公主玩闹嬉笑,也不想想当初就是师傅让自己来陪这位的,如今倒埋怨她了,苗曼儿也委屈得很.
接下来元贞便开始扎根这藏书阁,每日还是准点来按时走,只是把所待之地换到了这里。
如是又过了几天,她甚至都忘了原定下要再去蒋家一趟的事,直到蒋慧进宫,以给她送东西的名义,交给了她一本用闲书书皮蒙着的厚册子。
蒋慧走后,元贞拿着册子去书房看,看了整整一个下午,才草草把这本册子看完。
她真是小瞧了舅家!
这样的皇城司,真是那个备受冷落打压,除了亲从官还能守宫门,冰井务管着冰,其他都只能沦落去和商贾打交道的皇城司?
元贞目光停留在册子最后一页,最后两行字上——
如烟,原名柳从凝,崇州清水县人,与同乡谢成宜乃青梅竹马。宣仁十六年,谢成宜入上京,柳从凝随之一同。次年,柳从凝化名如烟入香云楼为清倌人,谢成宜入太学,次次年如烟转至翠烟阁.
只从墨迹来看,显然册子是提前写好的。
而最后面这两行字是新加上去的。
元贞认得蒋旻的字,这册子是他写的,可他为何会加上最后这两行?
元贞突然想起那日在蒋家,她的灯下黑之言,本是随口一说,也是心中有疑,为何那个如烟竟会被杨变忽略了。
难道说,杨变在查如烟?
那大表哥为何要把这个消息加进来?是因为知道杨变在查如烟,想通过她的手将消息转给杨变,以此来还掉当初杨变的救命之恩,还是——
元贞揉了揉眉心,有一种‘本以为舅家都是小可怜,突然才发现竟如此高深莫测’之感。
可转念再想,梦里蒋家能那么准的投靠了杨变,难道真是运气,而不是谋而后定之举?
看来她得改变一下对舅家的认知了,大表哥也就罢,看着就不是个简单的,她那个老实低调的大舅,真就像表面那么老实?
消息是一定要给杨变的,梦里她虽不知杨变具体经历,却也知晓他后来遭到了贬斥。
当时还是希筠说给她听的,说那西北蛮子终于被贬了,真是大快人心。
具体是怎么被贬的,她却不知,也没有放在心上。
元贞深恨这个梦的局限,既然是预示未来,为何做不到全知?
仿佛这个预知梦就是跟随着她的角度,她的眼睛,去看到一切事情的发生。她没有关注的,没有看到的,抑或不知道的,就一概是不知道。
元贞突然有一种悚然感,这个梦真的是梦吗?
还是并不是梦,而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而她就如那庄生晓梦,她到底是蝴蝶,还是‘庄生’?
随着日头西斜,书房里渐渐暗了下来,开始还有光亮,之后越来越暗,就仿佛所有光线都被黑暗逐渐吞噬。
“公主……”
绾鸢擎着烛台走进来,给昏暗的殿里带来了光亮。
“希筠在干什么,怎么没给房里点灯?”
元贞回过神来,似有些魂不守舍道:“是我让她没事别进来的。”
绾鸢将灯一一点燃,转身才发现公主神色有些不对。
“公主你没事吧?”
元贞摇了摇头,站了起来。
“让人传晚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