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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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元贞当殿驳斥百官,说到那句让百官照镜子端自身时,权中青出来说了句好,殊不知当时御座上的宣仁帝,也激动地拍了下龙椅扶手。
这股亢奋一直持续到他回到福宁殿,见到在此恭候多时的虞夫人。
“夫人,你把元贞教得很好!”
此时虞夫人已知晓垂拱殿发生的事,见圣上如此反应,她也放下心来。
表面上却是先请罪,说未能拦下公主去垂拱殿,然后才平静而谦和道:“哪是老身教得好,是圣上对公主的耳濡目染。公主关心陛下,日里勤奋不缀,公主虽寡言,但老身还是能看出公主是真心想帮陛下的。”
宣仁帝清瘦的脸上一阵潮红:“朕还是第一次发现元贞嘴皮子是如此利索,竟能把百官驳斥得皆不能言,朕倒是不如她。”
“圣上哪是不如公主,不过是圣上身为皇帝,需要自重,有些话不能说,也不可说。”
“倒是如此,有时候朕也想骂骂那些老……”‘匹夫’二字被宣仁帝咽了回去,“可朕身为帝王,哪能如此辱骂官员,日后落在史书上,那成什么了?今日我这女儿,倒是给我出了口恶气。”
这时,虞夫人却不再插言了,只温声附和一两句。
过了会儿,宣仁帝终于平复下来。
他看了看下面坐着的虞夫人,道:“见夫人形貌,似是身子好了许多?”
虞夫人含笑道:“这些日子有公主分担,老身倒是比以往闲适了不少。”
大意就是,因公主分担,我不用操劳了,有功夫养身了,才能好了许多。
宣仁帝自然听懂了。
可想了想他还是说:“元贞尚且年幼,也不够稳重,内省那没有夫人坐镇,朕还是有些不放心。”
顿了顿。
“不如夫人再坐镇些日子,待元贞能担当一面时,再退去荣养?”
虞夫人:“老身自是无有不从。”
之后二人又闲聊了几句,虞夫人就告退了.
因为谈的不是要务,蕙娘一直跟在虞夫人身边,自然看出虞夫人是有意帮元贞说话。
那些恭维之言,何尝不也是为了打消宣仁帝猜忌女儿之心,不然虞夫人何至于这么晚了等在福宁殿。
“夫人……”
虞夫人似是知道她想说什么,看着远处那漫长似没有尽头的宫道,说:“你不觉得这样挺好?这朝堂宛如一潭死水,腐朽又弥漫着恶臭味儿,有个变局之人,怕是以后会很热闹吧。”
蕙娘一时有些茫然,分不清这热闹倒是是好事还是坏事,不过夫人乐见其成,那就是好的吧。
“还有,圣上明明答应了夫人……”
虞夫人叹了口气,拍了拍蕙娘的手。
是的,圣上是答应了,可帝王之心难测。
这位陛下,大概是早年刚入主大统时经历,甚是多疑。对裴鹏海不信任,看似信任她,实则这信任有几分有待商榷,如今又轮到他的女儿,依旧是没那么信任。
留着她,不过是用来看着这位公主。
不过这些话,虞夫人不好当着蕙娘面说,只是笑道:“当下这般局势,元贞还没站稳,即便陛下让我去,此时我也是不放心的。”
见此,蕙娘自是不好再说什么.
一夜之间,当日发生的事,就传遍了整个上京城。
甚至太学里的学生,市井里的平民百姓都在讨论。
时下文风鼎盛,百姓大多都认识几个字,尤其又身处皇城根下,百姓多少要通点文墨,偶尔喝茶饮酒与友人议论下时局,也能显示上京之民的不同。
那些说书人大抵也是好不容易有了新鲜事、惊奇事,竟将之编成了段子,在各个茶楼、酒肆、瓦肆当众演说。
瞧瞧,公主,大臣,皇帝,吵架……
这契合了多少百姓的猎奇心态!
尤其元贞公主在民间的名声之响,比起一般大臣皇子都不差,也是得力于每年金明池开池盛会,元贞都会露脸。
对于这位容貌绝世的公主,百姓格外多一种与旁人不同的亲近感,是每年一次,亲眼看着她一点点长大的。
还有她每次穿了什么做了什么,总能引起一众贵女们追捧,贵女们的风潮又会蔓延至民间那些小门小户富家女。
所以不光是市井在议论,各家各府小娘子们也都在议论。
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元贞公主不该如此狂妄放肆,身为女儿身就该嫁人相夫教子,哪有女子做女官的?
当即就有人出来反驳,既然是女官,说明有先例可查,凭什么公主就不能?
有的说元贞公主说的没错,那些个官员个个尸位素餐,敢做还怕人说?
也有人在议论太原战事,说太原战局真就如此危机了,北戎那些蛮人怎么就打到太原去了?
能进入太学读书的,相当于半只脚踏入仕途,这些学子们日里少不得议论下时政。
而学生大致分为两部分,一部分乃官宦之家出身,靠恩荫进的太学。一部分则是平民子弟。
当年宣仁帝想废黜恩荫制,可惜没能成功,最后折中成大开太学之门,也收纳平民子弟入内读书。
可是平民家的子弟想进入太学,实在是太难了,可谓是千军万马过独木。
他们平时就瞧不上那些靠恩荫进来的衙内们,这次又是打击那些高官勋贵们的好机会,又怎么会放过?
尤其人家元贞公主,除了是女儿身,哪里说得有错?
当官的不思百姓,不思朝廷社稷,只为谋求私利,祸害的是谁?反正祸害不到人家公主头上,只会是平民百姓们。
如今有位公主出来为他们说话了。
女子涉政怎么了?
只要话说得对,事情做得对,就是好的!
因此这两天太学里格外热闹,这些平民子弟串联起来,在各个诗会茶会书会上大肆演说,又借此抨击那些高官勋贵们。
一时间,太学里一改往日官宦子弟势大的模样,反而被这些平民子弟们打得擡不起头。
而茶楼酒肆中,说书人一计醒木开场——
“但见那元贞公主,身为女儿身,也依旧不畏惧那些聚集起来的朝官。
她大袖一挥,直面冷斥道:诸位高举圣贤书,一派圣贤大儒之貌,喊着纲常道德体统规矩……
诸位总说以史为鉴,以人为鉴,我倒觉得那大庆殿以及这垂拱殿,都该在门前竖一面镜子,诸位进殿之前,正衣冠,端自身,扪心自问进来后说出的每一句话,只是为公,不为私心……”
“好!好!”
随着说书人绘声绘色的演说,大堂里全是叫好声和拍掌声。
谢成宜就是伴随着这些声音,走上茶楼二楼。
他进了一个雅间,其内正有一人等着他。
此人一身便服,也是一副悠闲儒雅之态。
茶已经烹好了,见谢成宜坐下,对方递过来一盏。
雅间虽静,到底隔绝不了太大的声音,正好这时又是一阵叫好声传来。
此人失笑一声道:“倒没想到这位元贞公主,竟是个出人意料的。若是早知如此,当初也不用配合那位,做得那般无用功。”
要说起这个,谢成宜实在太有发言权了,可他也只是垂目喝茶,一言不发。
罗长青看了他一眼:“那次事虽是疏漏,到底是有人意外搅局,如今锅都是你来背,虽说没折损什么,到底……那位相公就没说点什么?”
能说什么?又会说什么?
谢成宜只是看了对方一眼,彼此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罢罢罢,我倒是不宜多言。”
说到底二人看似是友,实则关系也不是那么亲近,不过是结识觉得秉性相似,偶尔会互通有无罢了。
谢成宜也是与罗长青熟识之后,才知晓这位集贤院校书,三馆秘阁里清贵官员,背后竟牵扯了许多势力,甚至连入内内侍省那都能攀上关系。
不过二人都是聪明人,罗长青不会过问太多谢成宜的事,谢成宜也不会问他。
“太原之事如今算是定下了,只是看这位元贞公主作为,怕是当初不仅仅只是为了带出太原之事。就照这么造势下去,以后谁明面上反对她涉政,民间百姓都会骂对方是贪官污吏,如今一来,谁还敢出头?”
罗长青可不会说无谓之言,尤其今日他择了这间茶楼,真就没有其他目的?
“此女颇有心机,不好对付。”
谢成宜言语简短,也是不好说太多,毕竟他这辈子吃得最大一次亏,就应在此女身上。
是无意搅局,还是另有其他?此事暂时不好言说,但仅凭露出的只鳞片甲,就知此女不简单。
“其实各家相公诸位大人们,哪是怕她涉政,一个公主涉政,能做什么?哪怕当年太皇太后,令由中出,也得下面有办事的人。若没有办事的人,一个宫中妇人能做什么?”
这位公主有什么?
她什么也没有,不足为惧。
那他说了半天,想说什么?
谢成宜看了过来。
罗长青一阵失笑,低声道:“这位公主是有个弟弟的,七皇子虽不是德妃亲生,却记在德妃名下,只是德妃去的久,此事少有人提。”
所以——
谢成宜懂了。
先不提太子,明面上只有吕相公为太子之师。赵王及王贵妃一脉,背后是尚书左丞王相公,永王和陈贵仪一脉,背后是尚书右丞陈相公,吴王和周淑妃一脉,背后是三司之盐铁司副使周怿。
还有蜀王刘贵容一脉,背后是刘中书。
每一个皇子背后,都或明或暗跟朝堂上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就谢成宜所知,罗长青此人看似谁都不沾,跟各处都有点关系,但实际上应该是背靠着赵王一脉,怪不得今日对这位元贞公主如此多的着墨。
“所以你觉得这位公主突然杀出来,是想为信王夺嫡?”
罗长青但笑不语。
直到喝完一盏茶后,才道:“谁知道呢,总之如今盯着这位的可不少。”
这不是他该关心的,谢成宜还是有自知之明,自己如今的位置还没到关心夺嫡之事的程度。
“这次元贞公主入主尚书内省,百官进宫劝谏,未曾想此女竟将太原之事带了出来。而第一个出来呼应的,却是那位权少保。”
所以呢?
谢成宜直视对方,这次罗长青也没有避让。
“难道——你不想报仇?”
谢成宜眼色一暗,面上还是无表情,手指却是轻轻一动,掀翻了面前的茶盏。
茶盏歪斜,其内茶水静静流淌出来。
罗长青一怔,旋即失笑摇头:“你啊你,何必动怒?难道经此一事,你还没发现这些人都道貌岸然,为其办事风险自担,还没什么好处。你我皆出自寒门,若不四处逢源,怕是早就被吞得骨头都不剩。”
“所以你逢源上那群宦官?”
罗长青还是失笑:“你啊,终究还是年轻了些,所谓逢源,不过是为己所用罢了。”
“包括赵王?”
“包括赵王。”
这时,楼下又是一阵叫好声起,也不知那说书先生又编了那位元贞公主什么生平轶事,又引得满堂喝彩。
倒下的茶盏被扶起,再度注满。
“喝茶。”.
除了太学和市井,各个武官武将乃至禁军中,也在议论这件事。
尤其是禁军,驻守京师重地,人数之多之广,不比市井百姓的范围小。
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是文官压着武官打,打得他们腰杆不直擡不起头,这般好的时机,谁会放过?
哪怕不针对什么,只为了嘲笑那些文官们,也要说笑议论两句,就为了贬低这些平时道貌岸然的人。
甚至有些那官员,在朝堂上和政敌吵起来,也学会了‘老夫真想拿一面镜子出来,照照你这老匹夫,到底是为私还是为公’这一招。
外面闹得是沸沸扬扬,宫里元贞却是‘一无所知’,她每日还是照常去尚书内省,却是只在其中,不再冒头。
虞夫人笑道:“你倒是坐得住。”
元贞也笑:“并非我坐得住,不过是非常时期,都盯着我呢,我自是不能坏了直笔内人的规矩。”
此时元贞已看完今日从垂拱殿那边转回来的奏疏,虞夫人也过了一遍,没什么问题,所有劄子都需尚书内省这用印后,再发转下去。
印是由虞夫人掌着,一枚是内尚书印,一枚是帝印。
一部分代批劄子用内尚书印即可,而亲自御批的则需要用帝印。此帝印并非平时颁布诏书时所用的玉玺,算是宣仁帝的私印,代表此奏疏皇帝已经看过了。
上印也是一项体力活儿,虞夫人年迈又有病在身,平时都是程关二人当面代劳,如今则改为元贞。
元贞一边按类往奏疏上盖印,一边与虞夫人说着话。
都印完了,再抱回给洪女官,交给她转出内省。
借由送劄子的空档,元贞抱着东西离开了这最后一进,却在出来之后,悄悄藏起一张空白的纸。
而那纸上赫然也印着一枚印蜕。
直到傍晚回到金华殿,元贞才悄悄拿出那张纸。
看着纸,及纸上那枚印蜕,她又是苦笑又是惆怅,许久才收拢起情绪,执笔在其上书写着什么。
写完后,元贞将墨吹干。
待其上墨完全干后,她想找东西装时,一时却有些犯难了。
思来想去,去寝殿妆奁里选了一枚金簪,也没让绾鸢帮忙,自己用剪子把簪子绞了,只留一截空心的簪柄。
将纸张卷起来,正好可以放在其中。
她又找来蜡,将两头封死,又在其上押上漆印。
如此一来就成了,她又找来一个合掌大的小荷包,将东西装了进去。
用罢晚膳,又过了一会儿,杨变来了。
“你找我有事?”
信儿是让希筠传的,杨变怕元贞找自己有事,他又不在琼林苑,就留了个心腹在那。而希筠则借着公主有东西遗留在流云殿,去了一趟琼林苑。
元贞也没多话,将荷包给了他。
“权少保明日就要出发了吧?你把此物交给他,若碰见裴鹏海因抢功而置大局于不顾,就让权少保打开,以其内之物号令其他人。”
闻言,杨变也顾不得说笑,将荷包打了开。
打开后见是一金质管状之物,看模样竟是从女子发簪上剪下来的,上面上了蜡封。
他看了又看元贞,眼神凝重。
“你知道些什么?”
元贞看了他一眼,长叹一声。
“我什么也不知道,不过是以防万一。”
打从太原之事爆发,元贞就希望自己可以再做一场梦,能告诉她些许消息,可让人失望的是,什么也没有。
明明知晓此乃关键节点——北戎能长驱直入打到上京来,就说明太原肯定出事了。这也是为何她急于促成太原之事。
可把一切都做完,她心中还是充满了不确定感。
她不知促成太原之事,是对是错,也不知权少保这次前去,能否功成而归。
而且还有一件事,梦里裴鹏海是死了的。
不是死在今年,而是在明年开春。
还是她听下面宫人议论,说那好大一颗头颅就悬在宫门外头,吓得来往行人皆不敢正眼去看。
甚至还有宫人内侍跑到宫门处去看是真是假的,据说回来后被吓得不轻。
这说明了,裴鹏海肯定是做了什么事,父皇才会杀他。
他能做什么事,让父皇置三足鼎立‘大局’不顾,要去杀他?
只能是他犯了什么弥天大罪,逼得父皇不得不杀他平息愤怒。
光此猜想就足够元贞浮想联翩,所以她一再叮嘱杨变,让他告知权中青,一定要盯好裴鹏海。
可光盯着,还不足以让她安心。
所以她又准备了此物。
“你只需知晓,此物关系我性命要害,不是碰到万难局面,让权少保不要打开,不要使用,你可能做到?”
看着她的眼睛,杨变僵硬地点点头。
点完头,他似有些愤恨道:“你这女人,总喜欢瞒着人做事!”
“不是我要瞒你,而是此事你不知道最好,你只需要交代权少保,若非碰到如上局面,此物不要打开,带回来完璧归赵即可。”
话说到这份上,杨变就是再傻,也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了。
“你就这么信任我,信任我义父?”他皱眉低喊。
元贞走过来,看着他:“我不是信你义父,我是信他心中大义,我是信任你。你一定会帮我办到的,是不是?”
杨变看着她的眼。
她的眼明明与平时般无二致,此刻却有一股魔力,似哀求似笃定又似在说服,让他听她的,都听她的。
良久——
“我会办到的。”
“走了。”
“你给我等着,等我送走义父,再来找你辨个清楚明白!”
杨变忿忿丢下狠话,走了。
而元贞,本是心情沉重,倒被他这一番表现闹得哭笑不得.
杨变离开皇宫后,直奔权府。
时候已经不早了,权府的人大多数都歇下了。
听说他来了,本正准备歇下的权简套上衣裳过来了。
“怎么这时候来了?”
“我不找你,找义父。”
见他浓眉紧缩,显然是有什么事,权简也没有说笑,陪着他一起等。
不多时,权中青来了。
“此物义父你收着,元贞公主与我说,若此行裴鹏海不顾大局,让你以此物之内的东西号令其他人。”
就如杨变之前反应,这话太过直白,任谁对‘此物’都有猜测。
权中青也如杨变那样,将荷包打了开,看了看里面那枚金管,看完后眉宇紧缩。
“这位公主一再通过你对我示警,让我警惕裴鹏海有可能会不顾大局,她可是知道些什么?”
杨变摇头:“她不知道什么,她就是对裴鹏海不放心,又觉得太原太过重要。”
权中青看了看义子,将金管放进去,把荷包收好。
“还有别的交代的?”
“她说,此物关系她性命要害,不是碰到万难局面,此物不要打开,不要使用,完璧归赵即可。”
权中青长叹一声:“我明白了。”又郑重对杨变道,“你放心,此物若非万不得已,且危及时局,我不会动用。”
“我对义父自然放心。”
由于明天就要出发,而朝廷这规矩众多,明天大概天不亮就要整装待发,所以权中青没有多留,回去歇下了。
而权简直到亲爹走了,才发出感慨。
“这位公主倒是胆子大。”
可不是胆大包天,能号令群臣的东西,能是什么?
左不过就是诏书或手谕,诏书需经过三省下发,以元贞如今的地位,她也无法瞒着人弄来诏书,手谕却是不难。
元贞公主擅书,尤其在天骨鹤体一道,颇有圣上神韵。
光此言就足够人浮想联翩,所以若非关键必要之时,此物不可打开,不可使用。
权家父子都听明白了,杨变也懂。
所以她不是胆大妄为什么?
假传圣上手谕,此事一旦爆出,哪怕她是公主,也必是重罪!
“她倒是信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