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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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贞指的地方是襄州。
襄州虽属于京西南路,却位于整个京畿路的最下方。
其下有一座小城,处在南襄盆地之南,汉水之北,此地乃南北交通要塞,不光贯通南北,还贯通东西。
往北可直接到京畿路,往西可入汉中巴蜀,顺着汉水直流而下,则可直抵荆楚江汉平原,再至吴地。
平时看不出此地重要,若真有哪天南北呈割据之势,此地首当其冲。
前世这里就是南昊抗击北戎的第一线,本是一座无名小城,被杨变打造成铁桶一般的城池。
北戎屡次派兵攻城皆不下,不知在此地丢下多少尸骸,哪怕元贞彼时在北戎都城,也对此城名声如雷贯耳。
当然,如果选了此地,也不是没有隐忧,前世有杨变力挽狂澜,又收拢了各地残存,才能与北戎呈南北对峙之势。
这一次她将杨变提前带去襄州,若北戎在攻破上京后,因无人阻挡,顺着京西北路打下去,过淮河一路向南,未来未尝不能反从江汉平原打到襄州。
不过那都是未来的事了,现在局势不明,也看不到那么多。
“你觉得此地好?”杨变问。
“你看呢?我不懂军事,还是你来选,选个前可进后可退之地。”
杨变不再说话,认真去看那舆图。
甚至一张舆图不够用,还需要局部地形舆图才能看得分明,他甚至去了他几百年不用一次的书房,将自己关在里头,关了整整一个晚上。
元贞没去打扰他,就任他慢慢想吧。
她相信前世能做出那般伟业之人,必然有他眼光的独到之处,她不想让自己干扰了他的想法。
毕竟她对前世一些关于战事上的事所知不多。
第二天一大早,杨变来找元贞,告诉她就去襄州。
之后他进了趟宫,向宣仁帝请辞神卫军都指挥使一职,并提出自己要去襄州的光化军。
御案后,宣仁帝注视他许久。
“为何想去襄州?”
“臣觉得自己不适合待在上京,既然这么多人都看臣不顺眼,不如离开。”杨变道。
只是因为如此?
可这话宣仁帝问不出口。
真问出来,此子胆大妄为,无遮无拦道出其中缘由,等于撕开了最后一层遮羞布,他作为一国之君的颜面也将荡然无存,更破坏了自己和权中青的君臣之谊。
如今前线还需要权中青坐镇,杨变到底是功臣,一旦遮羞布被扯破,事情为人所知,下面的那些臣子将如何看待他,底下那些将领又将如何看待他?
殊不知,杨变和元贞恰恰是算准了这点,才会如此直接向宣仁帝道明求去之意。
宣仁帝还想到他的女儿,圆圆。
何时父女之间竟成了这般模样?
明明此事由她来说最好,两人是父女,此事就不算是公务,不管他同意与否,总归有个回旋之地。
可她明知却不来,而是使了自己的丈夫来。
这是对他这个父亲失望了,也是对朝廷失望了。
宣仁帝沉默了许久。
“朕准了。”
顿了顿:“只是为了选了襄州?”
他再度问出这个问题。杨变自有一番说辞,“此地距离上京,说近也近,说不近也不近,如果想回上京探望亲人,也较为方便些。”
宣仁帝不再说话,而是挥了挥手。
直到杨变快退出殿门,他才疲惫地说了句:“告诉圆圆,朕也有朕的不得已。”
杨变应了声是,退到殿外.
接下来就是等朝廷诏令。
元贞以为总要等些日子,说不定朝中会有人阻拦,谁知没过几天,诏令便下来了。
还是蒋旻来了将军府一趟,她才得知这件事之所以能如此顺利,全是因宣仁帝罕见的坚持。
至于他为何会如此坚持,元贞已经不想管了。
她甚至早已跟杨变商量好,若是朝中有人阻拦,索性就直接撕破脸,就不信那些朝臣敢将事情闹大。
既然拿到调令,接下来该考虑的就是搬家事宜。
他们这趟离开后,短时间是不打算回来了,考虑到北戎很可能会再度破城,元贞一点东西都不想留,不光所有金银细软全都带走,所有侍女下人也一并带走。
还有木石这个必须带走的人。
最后收拾下来,竟装了二十几辆大车,由于杨变那些私兵不宜显露人前,又找神卫军借了五百兵卒,沿途护送。
告别权简夫妻二人时,两人甚是沉默。
“走了也好,爹也赞同你走。”权简拍了拍杨变的肩膀,“你去到襄州后,好好在那里经营,指不定哪日我去投奔你。”
另一边,元贞也在和裴淼说话。
“大哥顾虑着义父,不愿离开,也不能离开。你是知道内情的,还是要做些防备和准备,事情不发生最好,若一旦有变,你可千万带着大哥来找我们。”
见元贞说得如此殷切,裴淼连连点头。
又拉着她的手,心疼道:“我道自己已是女子中最坚毅的,却不知你虽不会武,但论起坚毅,我不如你。”
她和权简也是事发之后,才得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心中之恼怒愤恨不必言说,却也格外心疼元贞,觉得她承担的遭遇的太多了。
也幸得她看似娇气,实则性格坚毅,若换做是她——反正裴淼觉得自己做不到像她一样淡然,还能借势为自己谋求后路.
蒋家人何尝不也是事发之后,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当晚,大舅蒋拯将自己关在书房,连晚饭都没用。
蒋旻也没有进去劝他,只是在外头沉沉地叹了口气。
由于家中是国戚的关系,虽是位卑人小,但忠君之心毋庸置疑,尤其是他爹,深以能为圣上办事为傲。
可这一桩桩一件件,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
早先在忠君和外甥女之间,蒋拯尽力寻找平衡,所幸两者处于同一立场,并不冲突,倒也安稳。
即使私下帮外甥女做些小事,这些都是小事,妨碍不了什么。
可连着这几次的事,致使蒋拯越来越沉默,以前还会帮圣上说一两句话,如今什么都没了。
他爹在沉默什么,蒋旻知晓。
也因此,之后去见元贞,是他去的。
“大舅不懂,表哥你应该懂,我们为何会选了襄州。若真有一天时局不好,一定不要犹豫,带着家里人来襄州找我们。”
蒋旻点了点头。
又道:“你不要怪爹。”
元贞笑了笑:“我又怎么会怪舅舅,一直在后面帮我的是两位舅舅,是表哥,也是整个蒋家。”
若非大舅的默许,表哥又怎会帮她做了这么多事。
只是他到底忠君思想作祟,也是觉得女子该相夫教子,不该折腾这些乱七八糟,所以心中对她有些微词。
也因此平时几乎都是表哥出面与她交涉,大舅则沉寂得厉害。
可他即使心中不满,也从没说过什么,这里面自然有他一片拳拳爱护之心。当然,元贞也知道,少不得有她这个聪明的表哥从中斡旋的结果。
只是这次,她大舅应该受到打击了,希望他以后能少点那种愚忠的想法,多为自己多为家人考虑些。
不过有蒋旻在,元贞倒是不担心。
还有詹莹莹,她也来给元贞送行了。
“若有一天时局不好,你觉得上京太危险,不能再待下去了,就来襄州找我。”
詹莹莹疑惑不解:“时局不好?什么时局不好?”
元贞说:“若不懂,就问问你爹,反正你记住我这句话就是。”
“好,我一定会记住。贞姐姐,你也一定要保重啊。”.
告别所有人,二人踏上离开上京的路途。
由于沿路都是平原地带,路很好走,走了差不多十多天,就到了襄州的州治襄城。
此地着实是个好地方,一江碧水从西向东,直行数十里,突然急转绕弯至正南,而襄城便位于这片被冲积而出的平原的东南侧,毗邻汉水,与汉水北岸的樊城呈犄角之势。
前有江流湍急的汉水为天险,城南有一片山脉为屏障,同时城池的东西南侧都凿了护城河。
就是这护城河未免儿戏了些,不过十来米宽。
在临近襄城时,杨变就在看各处地势,越看越是觉得自己选对了,等临到进城时,对于如何改造这座城池,他心里差不多已经有了具体的想法。
襄城虽为襄州州治,到底襄州本身也不大,当地称不上商业繁盛,也并无特色诸如茶、丝绸、瓷、铁之类的产出,当地百姓只靠种田度日,日子过得不算富足,但由于当地田多且肥沃,也算鱼米之乡,也是能温饱的。
入了城来,可见来往百姓衣衫和精神面貌,应该过得都还不错。
这次杨变来襄州,并非拿的光化军指挥使的差职,而是襄州随州房州金州四州安抚使一职,这四州也正好位于整个京西南路下部,连成一片。
也正好是光化军的驻守范围。
襄州的知州姓宋,名广福,早就收到消息,魏国公主与其夫忠武将军杨变不日将抵达。
城里是有一座安抚使司官衙的,是早先安抚使司治所还设在襄州时的遗留。宋广福早就命人收拾了一遍,只可惜这地方荒废了许久,如今虽经过一番收拾,还是难掩其陈旧荒凉。
“公主将军也知晓,咱们这是小地方,这安抚使司还是二十年前建的,中间几度启用又荒废,如今……”
宋广福是个个头不高的小老头,一笑一脸褶子,他已经在襄州知州这个位置上连任七载,未换地方。
也着实是此地算不得什么油水之地。
不是有那句话,三生不幸,附郭京师,指的就是在京师附近当地方官,算不得好差事。
愿意下放到各地去当地方官的,多是指着天高皇帝远,不为人掣肘,又或是能多捞好处。
可惜这里天不够高,离皇帝也不够远,又属于京畿重地,同城还压着两尊大佛——京西南路的转运使司和提举常平司的衙门都设在襄州。
因此也没人惦记这地方。
“无妨。”
元贞一边打量着四处,一边道。
这座官邸看着有些陈旧,但看得出当初建的时候是用了心思的,用的都是大青砖,砖块又厚又结实,房子挺阔敞亮,前面是办公的官署,后面则是三进院的后宅。
因为收拾过,四处看着很干净,就是有很多地方需要补漆。
还有些地方,大概收拾得很匆忙,杂草都没拔干净,树也许久未剪过枝了,看着乱糟糟的,这些之后再弄弄就好了。
“公主不怪就好。”宋广福抹了抹汗说。
之后便是严总管和郑姑姑带着人将所有行李卸车,以及布置收拾各处。宋广福则请元贞和杨变去他的官邸暂时落脚下榻。
毕竟这么大的地方,一两天是收拾不完的,至少也得五六日。
二人去到宋宅。
这宅子跟宋广福给人的感觉一样,看起来很是朴实无华,宅子也不大,不过三进院。
他家的妻妾也不多,不过是一妻一妾,看着年纪都很大了,打扮得也中规中矩。子女也不多,不过两个儿子及他们各自的妻儿。
总之,让刚从上京出来,见惯了各家贵妇贵女的元贞,很是有些不习惯。
怎么说?
就是见过了各种争奇斗艳满头珠翠华裳华服,突然见到这般朴实的官眷,有些适应不能。
实则细想想,大概这般官眷才是正常的,毕竟上京可是齐聚了整个昊国最有权势的一群人,普通的小地方自然不能与之相比。
宋家把家里最好的客院挪给夫妻二人住了,侍女没用他家的,还是原班人马。
住在宋家的这几天,元贞很是安适。
似乎离开上京后,她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怕元贞一个人无聊,宋家女眷每天都会换着人来陪她说话。
本来还是心中忐忑,接触后才发现原来公主竟如此平易近人,偶尔宋家女眷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说些当地风俗民情,元贞也是听得津津有味,一番下来,大家倒是都不怕她了。
至于杨变,第二天就去了光化军的驻地。
光化军的驻地并不在襄城,而在谷山附近。
拢共只有三千人马,其中各分五百分别驻守在四州,剩下的则在驻地,隔一阵子再进行换防。
由于杨变一直没回来,而宅子那各处需要补漆,元贞又怀着身孕,闻不得异味,直到半个月后,漆都干了,味道也去了,他们才挪回安抚使司的后宅。
而此时,整个安抚使司早已是大变模样.
“这光化军驻守的四州位于京西南路的下部,又不靠北,平时根本用不上,全是一些老弱残兵充人数。”
这也是为何杨变拖了十多日才回来,他把四州都走了一遍。
既是看地势地貌,也是看这些未来在他手下的兵。
“还有不少吃空饷的。本来五千的满额,如今不过三千来人,军械军备也不充足。因为这里不是什么战略要地,上面拨发军饷也不及时,已经拖了半年的军饷未发了。”
元贞将茶递给他:“那你打算怎么办?”
“以前的不管,以后再有,定不饶恕。”
元贞挺赞同杨变的做法,水至清则无鱼,他们初来乍到,实在不用咄咄逼人,不若软硬兼施,将人收入麾下,为己所用。
对方惧于短处被拿,却又见重拿轻放,自然心悦诚服。若真是人有问题的话,以后自然会暴露,到时候再收拾也不迟。
“至于军饷,我已经派人去要了,他们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拖别人的行,拖我的不行。”
元贞想了想说:“之前临出京时,我让郑姑姑收拾了一批物件,拿去折换成了银子。你把银子拿去先用,且不提军饷顺不顺利,我们要改造城池,自然需要银子。”
这话杨变并未反驳,说到底人是英雄钱是胆,他们当下要做的事拖不得.
杨变在家中歇了两日,就开始处置外面的事。
一是组建安抚使司的班底。朝廷那只给了诏令,而当地安抚使司荒废已久,平时官廨里少不得需有人办差,自然需要一批官吏。
再来就是挖护城河的事。
杨变直接把光化军剩余之人都调了来,每天都在城外挖护城河。
不光要加宽,还要加深,还有几处破败的城墙也要修补,他俨然将此地当成了未来安身立命的堡垒,打算将其改造成一座水泼不入的铁城。
当地百姓虽诧异安抚使一来就如此大的动作,到底也没影响百姓民生,因此也没人说什么。
至于元贞则完全安适下来,除了养胎外,她还忙着布置后宅,还想弄个花园出来,供以平时赏景之用。
日子一天天过去。
转眼间来到了六月,元贞的肚子从平坦到鼓起一个小面盆,护城河的挖掘进度也进行一半。
值此之际,蒋旻给元贞递了个信。
朝廷果然跟北戎交换了几座城池,其中就有太原。
因为此事,权中青朝上京连递了几道奏疏阻拦,若非汲县还需要他镇守,他恨不得杀回京去拦。
甚至使臣团都被他堵着骂了好几次。
早年权中青也是脾气暴躁之人,如今随着年纪渐长,已经许多年未曾粗口骂人了,这还是近些年来第一次。
可一切皆是无用,有时候越是觉得荒谬,事情反而偏偏往荒谬处去发生。
事情定下当天,权中青重病了一场。
权简奔赴汲县,要带他回京治病,他硬撑着就是不回。
就这么撑了两天,实在撑不下去了,朝廷大概也知晓他病体严重,又另派了个武将前往坐镇,他这才回了京。
人虽是回去了,病养了半个月也见好了,可人如今在家中却愈发沉默了。
这些细节是权简信中所说,蒋旻所捎的信中只说了个大概。
交换城池之事,在京中并未引起任何波澜,下面的百姓是不知道的,即使知道大概也不懂其中利害。
至于朝中那些人,谁又知晓他们在想什么呢?
反正元贞在看完信后,就把信烧了,转头又去看她的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