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82
夜里的外城,黑暗又充满了躁动。
哪还有之前酒楼勾栏灯火璀璨,丝竹乐声袅袅,一副纸醉金迷奢华糜烂的模样?
这一路上,杨变碰见了四处‘盗匪’,其他三处都没管,只有一处听见女子叫声,他出手教训了那伙盗匪一顿。
事了拂身去,他继续往北戎军营的方向行去。
走到附近时,就能看出北戎军营的戒备森严,明明是夜里,靠近军营的地方却燃着火把火炬,如同白昼。
对比内城城墙上,连火炬都燃不起,显得既滑稽又可笑。
不光大门内外有人站岗,还有兵卒结成小队来回巡逻。
显然北戎在入城后,并没有放松警惕。毕竟是在别人的地方上,虽然这块地方,被他们祸害得不轻。
杨变藏身在暗处,围着北戎军营来回转了两圈。
这军营也不都是在露天,有一部分连接着民居,还是一处皇亲家的别苑,军营将这座别苑也包围进来了。
杨变赞了一声,若换做他,必然也会这么做,有墙有房屋的地方总比光秃秃的军营更便于防守。
不过也不是没有坏处。
例如若有人能通过外围严密把守,进去后很容易就找到藏身之地。而不至于像军营那样,由于太过光秃秃,很难藏人。
杨变高大的身躯潜伏在一处阴影中,让人很难以想象他这样的体格,竟然也能做到如此天衣无缝。
直到他亲眼看着两队巡逻的北戎兵从他面前经过,掐准那个交错的瞬间,他宛如一头敏捷的黑豹,迅速翻过木栅栏,进入军营中。
接下来的一路,他就是利用一处处火光下的阴影,交替持续前进,直至到了别苑的围墙外。
还是如同之前那样,看准了巡逻之人交错而过的那个节点,翻墙入了别苑。
进入别苑后,能藏身的地方就多了,杨变不禁放松了些。
按照最重要的人必然住在中心位置的定律,杨变一路往中间位置潜行,同时不忘潜到行经的院落中查探一二。
果然如他所想那样,住在别苑里的大都是北戎这次出征的将领,期间不乏看到一些让人愤怒的场面,杨变俱是视若无睹。
不是他不想救人,而是即使他进去把人杀了,却根本带不走这些人,最终结果也不过是无用功,反而会暴露自己。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说话声,杨变藏身去了树上。
是几个兵卒模样的人,带着几个女子。
看其穿衣打扮,应该是勾栏中的妓子。
“你们说这几个人送过去,大皇子应该不会再刁难我等了吧?”
“你可真敢说,也不怕被大皇子的亲卫听见了!不过她们应该比那些平民女子经得起折腾,早知道就该去妓院里寻人,寻那些柔柔弱弱的平民女子做什么。”
说话的同时,这几个北戎兵还不忘威胁那些妓子,让她们去了后好好侍候皇子,到时候自然有她们的好处。
这些妓子迎来送往惯了,自然不惧这些,反而和几个北戎兵调笑起来。
等走到慕容兴运的住处,本来是八人,竟被几个兵卒藏下了几人,只送进去了四个。
一个亲卫模样的人,出面接受了这几个妓子。
“大皇子不在,去乌金堂找三皇子了。”说完,对方就把院门关上了,也没给任何打赏。
以至于等院门关上后,几个兵卒纷纷往地上唾了一口唾沫,并骂了一句北戎话。
他们没有多留,很快便去了妓子的藏身之处,领着人走了。
杨变没跟上去,转身去找乌金堂.
宽敞的堂室中,明灯高悬,室中飘浮着淡淡的龙涎香。
立在正中的慕容兴运,双手环胸,一副桀骜不驯分外鄙夷的模样。当然,若他没有时不时地揉鼻子,看起来就更有气势了。
慕容兴吉席地坐在一张矮案后。
他穿了件墨蓝色广袖长袍,一头乌发披散在脑后,这次没有结成细细的小辫子,也没有坠上宝石和金线,耳上也没有戴金环。
若非他高鼻深目,轮廓较深,俨然一副昊国人的模样。
“父皇曾一再叮嘱我们,不要被中原的穷奢极侈侵染,显然这话你没有放在心上,如今倒有脸说我抢几个女人?”
慕容兴吉笑了一声,淡淡道:“你这是只抢了几个女人?你的人在外面闹得城中百姓闻大皇子之名而色变,父皇已经来了亲笔手书,说此地由我统管,你妨碍了我收拢民心,你说我能不能说你?”
慕容兴运露出狞色,似想骂什么,终于还是有些忌惮。
“老三,你不要太过分!”
“我过分?你手下的人最近出了多少漏子?运回北境的物资,莫名少了不少,负责押运的兵也不见了,你竟至今还没查出缘由,此事若是让父皇知道……”
慕容兴运先是脸色一变:“你怎么知道这事的?”
又道:“此事我自然会查,不用你多管!别忘了你只管城里,以及和昊国和谈之事,外面可轮不到你来插手。这趟运送昊国送来的那批兵器铠甲,我会亲自带着人送过黄河,我倒要看看是哪路人竟敢劫我的东西!”
“轮不到我插手?”
慕容兴吉喃喃,倒也没有反驳,笑道,“那就祝皇兄这次能马到成功,也免得损了皇兄威名,不过可千万莫把命送了,是时让父皇白发人送黑发人。”
慕容兴运知晓与他打嘴官司,自己占不了什么风头,也懒得与他多说,冷哼一声,扭头走了。
对此,慕容兴吉不气不恼,反而笑了笑。
杨变扒在房顶上,顺着洞看到这个笑,只觉得仿佛看见了朝堂上的那些老阴比文官。
他搓了搓了下巴,算着从这里冲下去,能不能一刀把人劈死。
得出的结果是,三七开。
对方有三成几率会死,而他有七成几率在劈死掉对方后,落入重重包围中,也落个身死当场的下场。
想着家中的元贞和儿子,杨变决定要惜命一些,他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不再是孤身一人。
而且在听了方才二人一番话后,他有个更好的主意。
这么想着,杨变打算撤了,却在见到慕容兴吉突然皱起眉,随后站起身往旁边屋子去了,不禁起了好奇心。
他也往同一个方向挪去,同时在心里想着同样的建筑里,那个方向会是什么地方。
果然掀开瓦片后,下方正是一间书房。
书房中有书架书案,一应齐备,慕容兴吉站在一面墙壁前,怔怔地看着墙上。
他在看什么?
可惜杨变居高临下,根本看不到墙上。
他心痒似猫挠,想了想又换了个位置,掀开房顶的瓦。
由于是个斜角位置,这次终于能看见一点了。
是两副女子画像,由于角度问题,他只能看见画像中女子的上半身,看不到全景。
杨变浑身一震,画像中竟是元贞。
一幅穿红衣披着长发,似乎是那日汲县城墙上的模样。而另一幅才吸引住了杨变目光,因为那一幅元贞似乎穿着北戎女子的衣裳。
形似神却不似,容貌是一样的,但笑容中那股柔媚中带着几丝讨好,元贞根本不会露出这般神态。
慕容兴吉看着的正是这一幅。
“你为何要跑?你可知晓,当我攻入城来,得知你并不在城中,有多么失望……”
杨变忍不了,打算下去一刀劈死此人再说。
这时,门处似乎有人低声禀报什么,慕容兴吉离开了这间书房。
杨变捏着刀柄,紧了松,松了紧。
想了想,他把刀轻轻地插了回去,从怀中掏出火折子.
“着火了……”
杨变离开乌金堂没多久,就听见身后传来阵阵呼唤声与嘈杂声。
不过这一切都跟他没什么关系了。
他趁乱离开了北戎军营,并回到詹家,而此时不过刚丑时。
蒋尚和郑武竟都没睡,还等着他,见他回来后,两人松了口气。
杨变脱着夜行衣,一边道:“他不知道我本事,难道你也不知?不用专门等我回来。”
郑武苦笑一声:“属下虽知晓,但今时不同往日,也不免有些担心,正好陪着二郎一同等将军了。”
杨变摆摆手:“行了,都去睡吧,明日我会出城。至于你们是打算出城,还是留在城里?”
“属下倒想寻个机会,把消息传回内城,也免得三郎君那担心。”郑武道。
蒋尚苦笑说:“我倒想把莹莹一家送出城,如今这外城太乱了,接下来会越来越乱,可如今……”
好不容易找了一条路,无奈这路老弱妇孺根本走不了。
杨变沉吟一下道:“你与其让他们冒险出城,不如大隐隐于市,混在百姓里。之前不是说附近的住户都联合在了一起?这办法现下有用,等再乱一些时,就没什么用了,只会激起其他人的逆反之心。
“不如提前寻一处普通的民宅,见势不对就转移,然后便藏在民宅中,乔装成普通百姓。此法既不会招来盗匪,北戎兵大概也不会针对一个平民,唯一要注意的是,家中女子最好都乔装成男子,脏一些臭一些没什么不好,先保全自己再说。”
杨变又把今日潜入军营,遇见北戎兵四处搜罗民女供北戎皇子将领享用的事说了。
蒋尚道:“妹夫,你说的我都记住了,跟我之前想的差不多,我会去跟莹莹他爹商量,先准备一条退路,狡兔三窟,最好多备几处。”
听到妹夫的杨变,脸又臭了下来。
不过不等他撵人,蒋尚自己就走了。
之后杨变与郑武又说了些事,各自去睡下。
一夜无话.
次日杨变出城,带上了郑武和两个河工。
等郑武和河工再回来时,带回了几个杨变的亲兵。
之后便约好,每隔两日互传一次消息,然后杨变就把心思都放在如何劫下这批兵器上了。
最好能杀掉慕容兴运,对北戎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另一边,康承安在去了汝州后,摸清楚大致情形后便回了襄州。
京西北路拢共两府五洲,但由于三监司势大,这些府州的地方官大多沦为附庸,通常是上面说什么就是什么。
包括安抚使司,也受有监察之权的另外三司钳制。
如今京西北路的整体论调是,一切都听朝廷的命令,之前他们接到的命令是不得妄动,也因此即使明白当下上京的处境,依旧是不妄动,要等朝廷命令。
“唐秉这老小子还想骗我,被我诈出真话,如今朝廷正通过京兆府和北戎和谈,自然也能通过京兆府往外递信。远处的消息传不了,但附近几路应该都又收到了指令,再次重申不得妄动,以免引起北戎愤怒,致使和谈失败。倒是北路安抚使纪光,和转运使高宏大吵了一架,之后便紧闭官衙大门,不再见客。”
若说这话前半段还正常,后半段却试探之意明显。
元贞心知肚明,却顺着对方的话说:“那照你的话来说,这纪光倒有值得利用的地方?”
康承安哂笑道:“这谁知道呢,下官所得到的消息,都是来自于汝州知州,但诈了他几次,他倒也显露了真正的心情。不光担心朝廷安稳,也担心那些人如此处事,偏偏北路离上京太近,怕祸及百姓与自身。”
说简单点,就是听从主和派的官员占多数,但私下未曾不担忧己身安稳。
只是面对如此局面,他们不知该怎么做,或是无能为力,于是千言不如一默,不如就听指令不动。
譬如唐秉和纪光。
两人都是文官,未尝没有忧国忧民之心,只是身单力薄,无能为力。不然纪光不会与同僚争吵,而唐秉作为为官多年之人,怎可能就因康承安诈了几句,便吐露自己的心声。
他的心声未尝不是他人的心声。因为汝州紧邻着南路,他大概也洞悉了南路的变化,故意在试探。
“我倒觉得这唐秉和纪光,倒可以试着拉拢一二。”说着,元贞又道:“罢,还是我亲自走一趟吧。”
这话倒是惊得康承安和马贺都擡起头,有些震惊地看着她。
元贞笑了笑,意有所指。
“你觉得光你出面,能拿下这二人?”
康承安连连摇头,他再是个转运使,离了北路就屁也不是,可元贞不一样,她是公主,她手里还有陛下的手谕。
若是再次上演当初对付他们那一出,拿下的几率不说十成十,也是十不离八/九。
“你回去准备准备,等会儿随我去一趟颖昌。”.
回到后宅,希筠担忧道:“公主,你真要出门?”
要知道此时距离元贞出月子也不过才一个多月,她诞下孩子才二个月多点,自打她出月子后,就一直处于忙碌之中,而眼下距离年节没几天了。
“熠儿交给奶娘照顾,再说了还有夫人蕙娘绾鸢和你在,我又有什么不放心的?这里距离颖昌没多远,几日也就到了,我带着人去,把庞振和张猛带上,你还怕我会出什么事?”
希筠红着眼圈:“我倒不怕公主出事,我就是心疼公主,你说谁家夫人跟公主这样,妇人干着男人的事,自打公主出月子后,就忙得没抱过小郎君几次,我就不信您不惦着小郎君。”
自然惦着,可元贞知道自己当下该做的不是去抱着孩子舍不下,而是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
心中自然愧疚,可她也很清楚当下自己在做什么,该做什么。
“什么叫妇人该做的事,男人该做的事?不该是力所能及,能者多劳吗?将军如今在外头为大家舍生忘死,我们在家中也该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之前还在说,要帮着我做事,怎么这会儿倒是抱怨上了?”
“我没有抱怨,我就是心疼公主……”
说话间,奶娘已经把熠儿抱来了。
此时的熠儿已经完全没有之前刚出生小丑娃的模样,变成了一个白白嫩嫩胖乎乎的娃娃。
这个月份的孩子,脖子还是软的,还不能直立,因此只能躺在襁褓里。
元贞将孩子接过来,将鼻子抵在他脸颊上蹭了蹭,又嗅了嗅他的奶香。
这个月份的娃儿是不认人的,但每次见到元贞,他都会抱着娘的手,往自己嘴里塞。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哄元贞开心,奶娘说,熠儿从来不这么抱她们的手。
抱了会儿孩子,跟他玩耍了一会儿,将孩子交给奶娘,又叮嘱了几句,这时元贞已经平复好自己的心情,去换了身轻便又暖和的外出衣裳。
绾鸢也带着人把元贞的行李准备好了。
“公主你放心,家里交给我就是,让希筠随你一同去。”
元贞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好。”.
颖昌又名长社,乃颖昌府治所所在。
就如同京西北路那样,每一路下四司官衙都不在一处,京西北路的安抚使司和转运使司设在颖昌,另两司设在郾城。
当初康承安听到‘颖昌’两个字就觉得不对,既然要拿下唐秉和纪光,不该先去临近的汝州?
谁知元贞却说去颖昌,他以为是口误,谁知她竟就真就带着自己杀到颖昌来了。
而这一次元贞的手腕更是强硬。
先去了安抚使司一趟,按照计划先收服了本就对主和派不满的纪光,而后又带着纪光去了转运使司。
到了后,仗着武力,直接拿下了转运使高宏。
转运使司衙门下属众人,见到圣上手谕,根本不敢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长官被拿下。
次日,又去郾城。
同样手段拿下另外两司长官,期间提点刑狱司的薛提点驳斥说,即使是公主即使有手谕,也不能私自拿朝廷命官,可惜被无情镇压。
三司之事扔给了康承安,安抚使司还是纪光管着。
办完这些事后,元贞并没有回襄州,而是就留在颖昌安排人布防,同时也给处于上京附近的杨变送了信。
而此时,杨变并不在上京,而是一路给慕容兴运设局挖坑,缠斗到了汲县附近,慕容兴运也被这持续的撩拨撩出了火气,不顾正在押运的兵器装备,要跟杨变大战一场。
对此,杨变祭出了藏了许久未用的大杀器——震天雷。
当几百颗震天雷同时炸响时,是什么场面?
杨变只能说很响,非常响。
为了使波及面更广,杨变不惜一路缠斗伏击,甚至在最后露出真容,勾得慕容兴运带着人踏入这片密林。
再之后,就没有之后的。
进了林子的大多都被炸死了,没被炸死的也活不了多久,至于走在最后半脚踏入林中的人,早已被吓得肝胆俱裂,拼了命驾着受惊的马逃窜四散。
杨变没有多留,这里距离汲县不远,汲县还留守了不少北戎军,所以他连忙就下命带着东西赶紧撤。
为了防止北戎军追来,他还故布迷障走了弯路。
消息传到北戎军营,引起一片哗然。
慕容兴吉震怒,别看那日他讥讽慕容兴运让他别死了,实则他并没有想过要让慕容兴运死。
慕容兴运的母亲身为天佑帝大妃,本身就出自于八大贵族中完颜家,其家族中人才济济,武官武将极多。
慕容兴运没死,他只用拿捏住慕容兴运,就能号令下面那一群人。如今慕容兴运一死,那些人会不会闹且不说,他也极不好掌控这些武官武将。
自然是要闹的!
堂堂大皇子莫名其妙死了,虽说逃回来的兵卒栽赃给了昊国人,可三皇子不是一再说,昊国主和派已给下面下了命令,不准地方驻军妄动,现在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一伙儿昊国骑兵,杀死了大皇子?
你说尸体残骸已经找到了?大皇子被炸了个粉碎?
昊国的火器都在军器监,如今军器监已被京兆府拿下,东西都送给了三皇子,谁知道是不是三皇子为了巧计除掉大皇子,动用了火器,又栽赃给别人?
慕容兴吉若早知道拿下昊国军器监,会给自己造成这么大的麻烦,他是万万不会贪图这个功劳的。
可惜千金难买早知道。
完颜家的属将聚众来找慕容兴吉问话,慕容兴吉扭头便斥骂威胁负责和谈的京兆府尹。
京兆府把消息转到内城,同样引起一片哗然。
主和派又惊又怒,大骂杨变这是要造反,纷纷涌入宫中。
刘俭就见得圣上一言不发照着主和派那些人的说法,下了诏令斥责杨变,并勒令他即刻回驻地襄州。
等这些人都走了后,宣仁帝又喝了一通酒。
喝完后,又是大笑说当初自己做对了,杨变做得好,就该这么干,又骂主和派那些人,骂完后又哭。
刘俭只觉得这些人都疯了,主和派疯了,圣上也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