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士
这日晚饭后,章衡和晚词坐在会馆花园的亭子里听绍兴戏,莫泾走过来说池珠求见。章衡最近忙昏了头,哪里还记得池珠是谁,晚词见他一脸茫然,提醒道:“就是那个从淮安府跟我们来杭州的山东药材商。”章衡道:“哦,是他,他有何事?”莫泾道:“他说那一船药材卖得差不多了,想再当面谢大人,还带了那名胡姬来。”章衡意味深长地看了晚词一眼,道:“让他们进来罢。”花径两旁点着石灯,胡姬穿着杨妃色窄袖罗衫,露出大片雪白肌肤,腰间系着银蔓垂花紫带,摇曳生姿地跟在池珠身后走了过来。
这日晚饭后,章衡和晚词坐在会馆花园的亭子里听绍兴戏,莫泾走过来说池珠求见。
章衡最近忙昏了头,哪里还记得池珠是谁,晚词见他一脸茫然,提醒道:“就是那个从淮安府跟我们来杭州的山东药材商。”
章衡道:“哦,是他,他有何事?”
莫泾道:“他说那一船药材卖得差不多了,想再当面谢大人,还带了那名胡姬来。”
章衡意味深长地看了晚词一眼,道:“让他们进来罢。”
花径两旁点着石灯,胡姬穿着杨妃色窄袖罗衫,露出大片雪白肌肤,腰间系着银蔓垂花紫带,摇曳生姿地跟在池珠身后走了过来。
两人在亭子外行了礼,章衡让戏班子停下,道:“池掌柜,这一向生意可好?”
池珠道:“托大人的福,一切顺利。前几日便想来请安,只怕大人公务繁忙,没空理会,今日才斗胆带着义妹葛依花厚颜求见。”
章衡半垂着眼睑,打量那胡姬,道:“你这义妹多大了?”
池珠忙道:“十七了,原是小人从一名蕃客手里买来的,路上生了病,全靠她悉心照料才捡回一条命,于是认了义妹,想给她找个好人家。大人若是不嫌弃,留在身边伺候,也是她造化一场。”
章衡从来不喜欢送上门的女人,送不如偷,这话用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明明不想要,他却不言语,做出有些心动的姿态要晚词着急。晚词才不上他的当,自顾自地吃点心。
章衡余光瞥着她,朝葛依花招了招手,道:“你过来,让我瞧瞧。”
晚词心中冷笑,看你能瞧出什么来。
葛依花走上石阶,忽然脚下一绊,带着一阵香风,满脸惊慌地扑向章衡怀里。
章衡见惯了这招数,心道一点新意没有,正要伸手扶住她,被人攥住胳膊,猛力拉了一把。章衡猝不及防,身子不由自主离了石凳,撞在晚词身上。
葛依花扑了个空,重重地摔在地上,痛叫一声。
晚词被章衡一身硬骨头撞得生疼,吸了口凉气,瞪他一眼,松开了手。
章衡不想她有这么大的力气,险些将自己拉个跟头,诧异地看她片刻,抿唇忍住笑意。
晚词看着葛依花,关切道:“姑娘,你怎么样?伤着没有?”
葛依花双手撑着地面,擡起巴掌大的俏脸,蹙着眉头,一双碧眼中泛着幽怨,楚楚可怜道:“奴没事。”
池珠在亭外陪笑道:“妮子胆小,乍见大人威仪,难免出错,大人莫怪!”
晚词让绛月扶她起来,歉然道:“是我不好,被那些刺客吓怕了,看你向章大人扑过来,只当也是刺客,情急之下拉了章大人一把,害你摔疼了,真是过意不去。”
葛依花神情微僵,垂首轻声道:“大人言重了,是奴冒冒失失,让大人受惊了。”
莫泾等人正奇怪,这胡姬分明是要亲近大人,小范主事为何这般不懂事,拦着大人受此艳福,闻言恍然大悟,个个在心中佩服,到底还是小范主事机警,难怪大人喜欢他呢!
果见章衡动容道:“少贞这份心意,当真是无人能及。”
众随从心服口服,晚词淡淡道:“这都是卑职的本分,不值一提。”
章衡又夸了她几句,转头对池珠道:“池掌柜,你也听见了,我身边着实不太平,你义妹跟着我不免担惊受怕,你还是领她回去罢。”
池珠知道这种话都是托辞,他没看上葛依花是真,也不好再说什么。临去时,葛依花深深看了章衡一眼,那如怨如慕的秋波比三十年的女儿红还醉人。章衡却是个海量,吃这一眼,也无动于衷。
回房,晚词沉下脸,骂道:“那碧眼狐貍是没见过男人还怎么着?一上来便投怀送抱,好不害臊!话没说两句,便深情款款地看人,真是倾盖如故了!”
她骂人也文绉绉的,好多话绛月听不懂,但也不妨碍她跟着骂。
章衡在旁听着有趣,暗暗发笑,被晚词看见,立马把火烧到他头上:“你笑什么,我晓得,你受用得很,巴不得再来几个狐貍精,围着你转才好!”
章衡敛容道:“天地良心,我对她们向来避之不及,你也不必生气,将来成了亲,她们知道我家里有你这么个厉害夫人,定会躲得远远的。”
晚词啐他一口,道:“我又不是阎罗大王的妹子,五道将军的女儿,哪有恁般吓人!”
章衡笑道:“别的妇人再厉害,也不过是治自家汉子,你连江洋大盗,刺客凶手都治得,怎么不吓人?”
晚词撑不住笑了,忽道:“也不知正林那边查得怎样了。”
金黄色的圆月从云层里漏出来,照得窗纸透亮,刘密躺在床上,毫无睡意。他疑心自己下午已经睡过了,在那旧宅里遇见宁月仙,不过是一场荒诞的梦。可那条石青鸾带确实不见了,她的戏弄都是真的。
他在似真似幻的叆叇间挣扎了许久,终于挣出一丝睡意,迷迷糊糊坠入梦乡。
“公子,吕相公家到了!”
轿子停下,无病掀开轿帘,晚词揉了揉惺忪睡眼,道:“这路真够长的,晃得我都睡着了。”走出来伸个懒腰,见门前粉白照墙一座,两扇黑漆大门上铜环擦得锃亮,章衡正站在台阶下和一名穿蓝锦道袍的年轻男子说话。
两人表情生动,好像久别重逢的朋友,晚词猜测那蓝袍男子便是吕大学士的长子吕其浣。
果不其然,章衡转头对她道:“少贞,过来见过吕大公子。”
晚词上前见礼,吕其浣笑道:“范主事青年才俊,诗名远播,家父也有所耳闻,听说你们要来,他老人家高兴极了,拟了几个题目要考范主事呢。”
晚词故作惶恐道:“这等说,我都不敢进门了。”
章衡拊她背道:“到了这里,岂能放你走,待会儿好生作答,让我这个座主在吕伯面前也长长脸。”
三人说笑着进了门,走到厅上,见一相貌端严,两鬓斑白的长者坐在上首,头戴缎子如意巾,穿着素绸长领道袍,便是吕慈了。
吕慈昔日拜相,主张变法,与章父志同道合,情分非常,后来党争激烈,天子意志动摇,变法之事前功尽弃,章父受牵连黜职,抑郁而终,他也被排挤出京,做了九年闲云野鹤,此时见了故人之子,前尘往事涌上心头,恰似一锅五味杂陈的热汤沸腾冒泡。
章衡撩起袍角,正欲拜见,被他一把拉到面前,上下打量不住道:“好孩子,你长恁般大了,比敏儿还高呢!”
吕其敏是吕慈的次子,与章衡同岁,生得豹头环眼,肩宽腰圆,穿着窄袖长袍,鼓鼓囊囊的肌肉几乎撑破衣袖。章衡虽比他高一些,看起来却单薄得多。
他站在吕慈身旁,不像儿子,倒像是护卫,望着章衡笑道:“多年不见,丽泉兄风采依旧!安国公他们可好?”
章衡道:“他们都很好,其敏兄愈发壮实了,想来这些年功夫未曾落下。”
吕其敏道:“我正等着你来切磋呢!”
吕慈将章衡看了个仔细,方才看向他身后的晚词,道:“这位想必就是丽泉的得意门生范少贞了!”
章衡点点头,介绍一番,晚词上前行过礼,寒暄半日,众人移步至花厅用晚饭。门口的丫鬟见他们来了,转身进去通报。不一会儿,一名美妇人笑着迎出来。吕慈的结发妻子早已病故,两年前纳了一房小妾。这妇人二十出头的年纪,穿着打扮说是姨太太也使得,说是少奶奶也使得。
吕其浣和吕其敏都叫她姨娘,晚词和章衡方才知道她是姨太太汤氏,细看她乌云俏挽如墨染,簪环花翠鬓边排。罗衫团花红腕袖,湘裙八幅可身裁。生得十分娇艳,各自暗道大学士人老心不老。
汤氏性子活泼,席上与章衡等人吃酒玩笑,吕慈也不加制止,看她的神情甚是宠溺。
吃过饭,章衡留下陪吕慈说话,晚词先回了客房。
花厅背面便是书房,墙上挂着仿欧阳询字体写的《隐士录》,吕慈坐在一把圈椅上,听章衡道:“自从新法废止,诸多弊端日益显现,朝中孟党嚣张跋扈,皇上看在眼里,圣心回转,想请世伯回去重新主持大局。”
夜风从窗棂间漏进来,吕慈望着桌上扑簌簌的灯火,沉默半晌,道:“丽泉,我年事已高,恐怕心有余力不足。江山代有才人出,这些事便交给你们去做罢。”
章衡知道他被放逐这些年,不免心灰意冷,正欲再劝,吕慈笑道:“我记得你和你爹都喜欢听口技,宁波府有个叫钟祥的艺人,口技绝妙,明日中午我请他来让你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