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楚英没想到宋凌这酒劲儿还挺持久。
意志也很坚定。
到后来困得睁不开眼睛了，还是站得笔挺如松，但祭月大会的事儿还没商量完，冯楚英试探着让他去客房休息，他两眼望着房梁装听不见。
可转眼门外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他一双亮如鹰隼的眼睛又会火速扫过去，待确定不是危险才重新收回目光，继续望着房梁。
冯老太君心里好笑，嘴上不好说什么，最后不得不长话短说，挑着要紧的事儿先说了，催冯楚英带宋凌去客房休息。
宋凌没事儿人似得推着轮椅往外走，直到走出老远，大夫人才轻轻叹了口气：“娘，他是——”
老太君笑而不语，二夫人没反应过来，反倒遗憾扼腕：“我看这林公子相貌堂堂，又是千金谷的高足，咱家也不讲究个什么门第之见，若是楚英还是女子身份，这样踏实的年轻人，倒也是个良配。”
转念一想，她又自顾自发散：“若是过两年，他和楚英还这般要好，我看咱们不如叫他入赘咱家，反正他们江湖人想来家庭关系比较淡薄，我也不想楚英嫁到别人家里去看公婆脸色。”
大夫人一脸无奈，用一种“万万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那离家出走的脑子还没回来”的眼神看着她。
二夫人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一往无前，却不小心拐了个不太寻常的弯儿：“哎呀要这么说，他现在只当楚英是男子，却对楚英这样好，连喝醉了都不肯离开分毫……”她犹犹豫豫地咬嘴唇，“娘您年纪大些，恐怕不太懂，不知道嫂子知不知道，就是我听闻说，有这么一种男人，他们对女子不感兴趣，只喜欢男子的身体，只想与男子做那夫妻之事……”
她急得跺脚：“哎呀这样一来，他日他若是得知了楚英的身份，那这亲事肯定就成不了了，到时候若是楚英对他情根深种，这可……不行，我得去劝劝楚英，她还小，还是暂时别想这些事情。”
老太君已经仗着自己最近刚镶了玉石的牙开始嗑瓜子了。
“你们怎么都不急的？”二夫人一脸难以置信，“娘您难道不疼楚英了吗？”
大夫人终于受不了了，擡手拈了块枣泥糕把她嘴巴堵上：“你先歇歇。”
耳朵边终于安静了，大夫人这才得以开口：“娘，这位林安林公子，自称是千金谷弟子，却与谷主相交宛如朋友，您也好像总是对他高看一眼，刚刚甚至说，林公子不是外人，而他酒醉之后，也能随口提起皇室秘闻，所以，他其实是……对吗？”
她没把名字说出口，老太君含笑不语，当是默认。
二夫人依旧没反应过来：“其实是谁？嫂嫂的意思是，这林公子还有别的身份？”
大夫人揉了揉额角，擡手在二夫人手上拍了一巴掌：“他是你女婿。”
二夫人眉毛一拧：“我可没答应呢！我看他怕是只喜欢男人，这可不行，我不答应，坚决不答应！”
大夫人嗓音没她大，终于插着空开了口：“你女婿，宋凌，宋安之，武安侯，宋大将军，承平公主独子。”
二夫人像是瞬间捏住脖子的大鹅：“……哈？”
“起先我只是觉得眼熟，承平公主当年来容城，我也有幸远远见过一面，姿容脱俗印象深刻，这林公子与她容貌实在太相似了。”
大夫人说着却皱起了眉头：“只是他怎么来容城了？他知道楚英的身份了吗？楚英知道他的身份吗？还有退婚的事——”
老太君摆摆手：“退婚的事就不提了，这孩子肯定是个好孩子，不过楚英谨慎惯了，他应该还不知道楚英的身份，至于楚英，我猜应该是知道了，这两日她老是对着我欲言又止的，还主动带安之去看她自己的衣冠冢，想来也是在试探他。”
大夫人神情微松：“如此……那我们便还是假装不知吧，年轻人的事情，让他们自己处理。”
二夫人拧着帕子一脸纠结：“他就是宋凌啊，那他当年退婚，是不是因为发现自己不喜欢女人？”
大夫人：……
怎么说呢，这个弟妹心思纯良武艺高超，但就是……缺心眼。
老太君低着头偷笑，见大夫人看她，忙站起来，手里捏着一把瓜子：“我累了，晚饭就在房间吃了，我要先回去休息一下。”
次日宋凌在靖海王府的客房醒来，除了冯管家备着洗漱用品在门口等着，半个人也没见着。
冯管家“嘿”然一笑:“林公子醒啦？老夫人吩咐了，让您今日在王府里歇着，喂喂鸡喂喂鱼，或者陪圆圆玩，想吃什么就跟后厨说，今日老夫人和两位夫人都去杨都尉家做客了，他家老太太今日七十大寿，小王爷也有事出门了，您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说，千万不用客气。”
宋凌心想这冯老太君是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也不知道她这么搞自己这身马甲还能藏多久，这要是万一暴露了，自己那大舅哥会不会趁着祭月大会把我杀了祭天。
昨日喝多了，他捂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最终也只记得自己对着冯楚英的墓碑多碰了两杯，那荔枝酒喝起来甜甜的，竟然也能把自己灌醉。
武安侯觉得这酒是个扮猪吃老虎的心机酒，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是自己的问题。
左右确实无事可做，他便去喂冯圆圆，那日听说这花熊现在姓冯，给他乐了好一会儿，这会儿过去一看，发现这花熊别看圆圆胖胖的，竟然爬上了园子里最高的那棵树，四仰八叉地躺在上面睡觉，看得宋凌直担心它会滚下来。
因为主人不在，他也不好擅自告辞，喂鱼的时候手心伤口沾了水，一阵刺痛，还真又给他刺回来一点记忆。
他想起来了，昨日好像有人对着小王爷放冷箭，自己徒手去抓箭身，把手心给磨破了。
“小王爷去哪里了知道吗？”他忍不住问道。
冯管家摇摇头：“具体不清楚，不过肯定与祭月大会的事情有关，最近小王爷经常出去。”
宋凌眉心皱起，昨天刚遇到危险，今日就出门了，这大舅哥心也太大了些！
正犹豫着，却看见云无心赶了过来，他过来二话不说就让冯管家该干嘛干嘛去，然后瞅着四下无人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宋凌。
“你还真在这，找你一早上了，你快看看这个，早上我刚收到的。”
是一封来自汴京的信，信封上的火漆还没打开，上头是小皇帝的私印。
云无心絮絮叨叨：“小皇帝想干啥啊，你都这样了他还想差使你，话说他不会对容城有什么想法吧？想让你跟他来个里应外合？”
宋凌笑着摇头，心想小皇帝不可能做这种事，打开信之后却缓缓皱起了眉。
“怎么了？他真想搞冯家不成？”云无心脱口道，然后又忙摆摆手，“不方便说就别说。”
“不是冯家，他让我搞成商会。”
“成商会又是什么？”
宋凌把成商会的来源大致说了说，又道：“这位成亲王是皇帝的叔爷爷，如今成商会掌权这位，算起来还是皇帝的堂哥，不过隔了两代，如今只是个郡王而已。
皇帝说今年元月末的时候，宗室们聚会，提到了这位宋珏郡王，说他自降身份甘为商贾，虽说有辱门楣，但倒是干得风生水起，粮布茶铁，银号典当，样样都涉猎，且都做得极好，几乎稍微上点规模的城市里，都能找到成商会的店铺。”
云无心嗤笑一声：“怎么？他好大一皇帝羡慕别人挣钱多啊？”
“倒不是钱的问题，他就是觉得，这位宋珏郡王的存在感太强了，你知道的，这些皇室中人，对这种事情比较敏感。”
云无心：“倒也是，这些当皇帝的，就恨不得除了自己，其他的族人全部跟猪一样，乖乖被自己圈养着才好。”
这话说得委实太过难听，宋凌想反驳，却又觉得甚有道理。
但还是不忿：“倒也不绝对……你比如说我……”
云无心斜眼看他，冷笑：“你不是猪，你是牛，趁着年轻力壮拉出去先把地耕了，耕完拉回来，给两口草养着，吃得估计还不如猪呢？”
宋凌：……
就小皇帝这个话题，云无心大约是依靠着江湖人对皇室独有的道德制高点压制，总是能三两句怼得他没话说。
不过宋凌也能理解，毕竟对侠以武犯禁的江湖人来说，骂皇帝骂官员那都属于职业道德。
“骂两句得了，这成商会咱们确实得会一会，我昨天喝多了，但是隐隐约约有点印象，冯家和成商会最近有些摩擦，”宋凌伸出手，露出刚结血痂的手心，“昨天有人对小王爷放冷箭，我挡了一把，还见了血。”
云无心大惊：“你怎么变得这么菜了？”
宋凌：……
倒也不必说得这么直白。
云无心又自己想明白了：“哦，没内力的可怜孩子。”
他还怜惜地拍了拍宋凌肩膀：“别灰心，我也没有。”
宋凌：……
你就一白斩鸡，连一江风月一丈高的围墙都爬不上去，我为什么要跟你比？
“那是得干一波，我这好不容易给你养得白白胖胖的，怎么能被他们给伤了，你等着，我回客栈挑上十来种毒药，咱会会他。”云无心摩拳擦掌，目露凶光。
宋凌晃晃纸：“小皇帝的人查到说，那一江风月就是成亲王开的，也是宋珏常驻的地方，他让我有空去会会这人。”
云无心琢磨了一下：“这个会会，是怎么个会会？是武安侯会郡王，还是林安求见一江风月的老板？”
宋凌摇摇头，从信封里掏出一枚玉牌：“都不是，皇帝给我弄了个新身份，宗室巡察使。”
“这是个什么职位？”
“皇族分封各地，只有收税权，没有管辖权，除了接受各地官员的监督之外，为了防止这些亲王与当地官员同流合污欺上瞒下，宗室之中会设立巡察使，每隔几年巡视一圈，名义上说是关心同族，了解这些皇族在外的生活情况，有困难及时上报宗室给予解决，但实际上就是来看看有没有不老实的。”
云无心竖起大拇指：“我就说你们皇族中人心眼最多。”
宋凌叹口气：“都说了我爹是和尚，你别扯上我。”
云无心翻了个白眼扯开话题：“那择日不如撞日，明天我要出去看诊，有个古怪的病症，以前没见过，接下来我可能四五天都没空，就今天去吧！”
宋凌想了想，觉得也行，自己也没事做，跟冯管家说了一声有事先告辞，冯管家笑眯眯地应下，送两人出门。
到了一江风月，这回是光明正大进的，直接递了拜帖，等了小一刻钟，才传来消息，说让两位先进园子里逛逛，好酒好菜吃着，郡王中午有贵客，下午才能见。
这倒也不奇怪，因为宗室巡察使这个职位说白了就是个得罪人的职位，而且还不是得罪的一般人，得罪的个个都是龙子龙孙，所以虽然人选都是从宗室里出，但都会选择各家不太受重视的庶子，一来不会影响家中嫡子前程，二来么，万一得罪了什么大佬，自己这一脉也方便弃卒保车撇清关系。
而相对的，这些不受宠、也没有出仕机会的庶子们，其实还挺乐意干这一行，因为万一被他们干出点什么成就来，那就会成为皇帝心腹，一跃龙门，从此前途无限。
皇帝给宋凌的身份就是他某个叔伯的小妾生的孩子，而且还是养在外面二十岁才认回家族那种。
成亲王好歹是皇帝的亲弟弟，他的嫡长孙纵然只是郡王，也比宋凌这种身份高出许多，让他等着甚至是摆个脸色拖着不见都是正常的。
云无心又低声把皇帝骂了八十遍，然后在江风食肆楼最好的临窗位置上一屁股坐下，哐哐哐点了半本菜单。
漂亮的小厮听着他贯口一般报菜名，嘴角直抽抽，云无心点完菜，长出一口气，一扭头，发现有一俊秀公子推门进来，径直往上半层，打开了最顶上那间常年关着的观景楼。
在他身后，冯家小王爷一脸沉静，任由两个壮实的小厮擡着她的轮椅往上走。
她不经意一扭头，刚刚一副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气势瞬间一收，目光直直对上了宋凌的视线。
“你怎么在这里？”
宋凌：……
好问题，我也想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
走在前头的宋珏一回头，刚才小厮已经报过了，虽然没见过这俩人，但是整个三楼就这俩人，想来就是宗室巡察使了。
宋珏古怪笑道：“小王爷有所不知，在下虽然是一介商贾，但祖上还有几分体面，这位，”他伸手指了指宋凌，“算起来应当是我的族兄，奉宗室之命，来看看我过得怎么样的。”
冯楚英瞳孔骤缩，心想完犊子，这货怎么就这么交代了身份，自己还想再装一装的，这下装不下去了怎么办？
“当然，咱们的事情更重要一些，我虽然不如族兄自幼生活在天子脚下，但自诩还有几分财力，族兄请自便，多吃点好的，我知道您身份特殊，在汴京怕是吃不着这些个好菜。”
云无心：……
菜单拿来，我把剩下半本也点了！
宋凌：……
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
冯楚英也慢慢皱起了眉头。
心想这个姓宋的是不是有病？对着武安侯说什么傻话呢？
宋凌硬着头皮站起来对着冯楚英施礼：“此前对小王爷多有隐瞒，还望海涵，在下姓宋名玥，是燕郡王的次子。”
冯楚英：？？？
燕郡王又是哪位？你做人家儿子你亲妈知道吗？
宋珏显然不把他当回事：“小王爷请，刚才说的事情，咱们还是慢慢聊，我这位族兄想来不会跟咱们计较的。”
冯楚英木然看着他，心情十分复杂。
怎么说呢，非要形容的话就是，原本以为自己今日是来赴鸿门宴，到了地方突然发现请客的不是楚霸王，而是隔壁卖猪肉的老王。
而老奸巨猾不知道套了多少层马甲的张良早就悄咪咪坐在了楼下。
注：是自己人。
冯楚英心想，今天还是多吃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