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凌在皱着眉头喝药。
苦得要死。
云无心在旁边高贵冷艳地翻书。
“喝完了。”宋凌的语气带着某种下意识的怂。
云无心：“哼。”
宋凌：“哎，别气了，我这不是没事么?”
云无心：“呵。”
宋凌：“是是是我错了，我不该明知道自己快毒发了还要逞能。”
云无心：“哪能呢，武安侯英雄本色，置生死于度外，怎么能叫逞能。”
宋凌无奈叹气。
云无心：“我说得不对？”
“对对对，你说得都对。”
云无心一拍桌子：“你还有脸说自己是英雄？”
宋凌：……
天地可鉴，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
但没道理可讲。
云无心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点……
婆妈。
尤其是对待不听话的病人，打得过的就直接动手，一边动手一边数落，打不过的——特指宋凌——就阴阳怪气明嘲暗讽。
然而宋凌也实在是心虚。
众所周知，人越心虚，就越本能地试图辩解：“那我也不能眼看着我大舅哥被老虎给啃了不是？”
云无心继续用鼻子发音：“嗯，是不能，所以你就自己扑上去先给老虎垫垫肚子。”
宋凌：……
云妈您饶了我吧！
见宋凌不说话了，云无心憋了会儿气，又忍不住开口：“所以你俩是怎么活下来的？你大舅哥一个残废，扛着个会呼吸的沙包，在水底下安然无恙待了三天？”
“没，那底下有个山洞。”
宋凌有些犹豫，小王爷腿脚完好的事他不太想说出来，毕竟是冯家的秘密，即便云无心是他兄弟，他也不好擅自透露，但是又真的很难解释俩人是怎么活下来的。
云无心冷笑一声：“男人果真都是见色忘义的玩意儿，这才多久啊，你一颗心就完全偏到小王爷身上去了，开始有小秘密了是吗？”
宋凌：“首先，你也是男的。”
云无心一擡下巴：“嗯，然后呢？”
宋凌一怂：“没、没然后……”
云无心翻了个白眼：“你不就是想瞒着我小王爷其实不是个残废么？”
宋凌大惊：“你怎么知道？”
“猜的，”云无心抿了口茶，“本来只是怀疑，我虽然没给小王爷把过脉，但是其实人体经脉血气这些东西，大致看一看就能知道，小王爷身体偏弱，血脉淤滞，的确是个体弱多病的模样，但他双腿若真是残疾多年，全身的气脉不应该如此通畅，所以要么他双腿是好的，要么，就是一些心因性导致的无法行走，起先我也有怀疑是心因性导致的残疾，但后来我又觉得，小王爷这人看着文弱，心理上倒是坚不可摧，应该没什么能给他留下这么大的阴影才对。”
云无心瞥了宋凌一眼：“我当时看得清楚，落海是他主动的，他不可能干没有把握的事儿。”
宋凌敏锐地抓住了一个矛盾点：“等一下，你刚才阴阳怪气了半天，所以其实并不是因为担心我死了？”
云无心吃惊地看着他：“您也未免太过自信了点，我为什么要担心你？”
宋凌难以置信：“那我为什么要被你骂半天？”
云无心又哼了一声：“你自己心虚呗！”
宋凌：……
的确，好像是有点。
云无心见他不说话，一挑眉：“说说，背着我干什么坏事儿了，堂堂武安侯心虚成这样了都。”
宋凌沉吟了一下，犹豫道：“你说……我中的这个毒，有没有可能有一些并发症状？”
云无心起身翻出纸笔：“你等一下，我做个笔记，你这个毒我也头一次见，医书上没多少细节。”
宋凌咬了咬牙：“就是比如说……改变人的一些……心理状态？”
云无心眯眼沉吟：“比如说呢？理论上是有可能的，因为人的身体环境非常复杂，比如说长期失眠多梦，会影响到人的身体内环境，进而导致心理状态出现变化，你仔细说说，是什么样的变化？”
宋凌可疑地沉默了一会儿：“……就，会不会变得喜欢男人？”
云无心笔一摔，墨汁溅了宋凌一身。
宋凌苦恼地抹了一把脸：“哎我没逗你，我就是好像——”
云无心“唰”一下跟他拉开八丈远的距离。
宋凌：“……您倒也不必有这方面的担忧。”
云无心想了一下，用看一块猪肉的眼神看了看宋凌：“说的也是，毕竟我看不上你。”
宋凌：……
这玩意儿想要好好沟通怎么就这么难呢？
果然自古医患关系都是难题啊！
云无心略一沉思就明白了宋凌在想什么：“所以你跟你大舅哥在这失踪的三天里到底干了什么不能见人的事儿了？”
宋凌摇头：“没有。”
“哦，那就是你单方面对人有不轨心思。”
宋凌沉默是金。
在云无心眼里就是默认。
不过云无心又想起一茬来：“说起来，我没记错的话，您还是个……”
他沉吟了一下，选择了一个适合身份的用词：“元阳未泄之身？”
宋凌：……
缓缓吐气，跟医生计较犯不着。
云无心继续问：“以前也没对别的什么人有过这方面的心思？”
宋凌忍辱负重，沉痛点头。
云无心一拍大腿：“这就对了，虽说现在民风开放，许多达官贵人甚至以豢养娈童为一种时尚，但是根据我们千金谷的研究发现，喜欢异性还是同性，这都是天生的，一非疾病，二非猎奇，你别看有些权贵跟风玩小男孩，但其实私底下，也就是用些下作的手段寻个刺激，自己并不一定下得去那个手。”
宋凌琢磨了一下：“你这个意思是，我原本就喜欢男的？”
云无心点头。
宋凌有些迟疑：“那我从前也没……”
云无心：“你从前心系天下，心理发育没能跟上。”
宋凌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可我……”
云无心跑到自己床底下拉出来一个箱子：“食色性也，年轻人不要为这种事情感到羞耻，来来来，我给你看点我珍藏的好东西。”
“来，看看这本《汴京消夏图》，这可是名家之作，换别人我都舍不得拿出来。”
宋凌迟疑地接过巴掌大的小册子，翻开一看！
好家伙！
这画面果然是名家之作，这用色、这笔触、这布景、这构图、这光影、这这这……没穿衣服的俩男的！
云无心循循善诱：“什么感觉？有没有觉得有点，嗯？”
宋凌把书往他脸上一扣：“滚。”
辣眼睛。
云无心自己看了两眼：“还可以啊，这消夏图最绝的你知道是什么吗？就是人体结构非常地真实，简直跟我千金谷的人体解剖图一样严谨。”
宋凌：……
这都认的什么破兄弟，绝交了算逑。
但云无心作为一个有钻研精神的医者，当然不会止步于此。
“我觉得可能光看图很难有感觉，不如咱们尝试一下真人？”
宋凌惊恐地看向云无心：“……兄弟，有话好说。”
云无心也惊恐回看他：“你想什么美事儿呢？我是说，要不然咱们去一江风月看看，好歹有半江风情的貌美小倌儿呢，当然，也不用你做啥，就是去感受一下，感受感受。”
宋凌浑身写满了拒绝。
云无心从医者角度继续循循善诱：“我告诉你，确认自己的取向，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千金谷的医书上有一种说法，当两个人同处一个非常危险的环境之时，很容易产生一些特殊的情感共鸣，但是这并不是真实而长久的，更可能是一种错觉。你看你和小王爷在水底下呆了三天，他还照顾了你一天一夜，你暂时产生点不该有的念想也是可能的，如果是真的也就算了，但如果不是，那你就是耽误你自己嘛！”
宋凌竟然他妈的觉得云无心说得很有道理。
“那……去看看？”
云无心拍板：“走！”
亏了那个坑爹的宗室巡察使的身份，两人现在进一江风月简直如入无人之境，除了一些需要预约的高规格院子进不了——比如说尺玉的院子——其他就随意了。
俩人点了个歌舞席，特别指定不要姑娘，找几个小倌儿陪同，负责接待的人眼里鄙夷的神色藏得很好，但宋凌眼睛又不瞎，默默憋了口气，觉得答应云无心来看看的自己仿佛是一个傻逼。
歌舞还没开始，先流水般上了几叠小点心和水果，宋凌倒是不饿，只不过恰好看见了上次小王爷吃过的桃胶糕，下意识就拈了一块。
甜甜腻腻的，讲道理，宋凌觉得不好吃。
这么一想又觉得小王爷更可爱了，竟然喜欢吃这种甜倒牙的玩意儿。
随侍的小倌儿们比主香师和侍香人身份要低得多，自然也就比较地……不羁。
这歌舞还没开始，一个貌美小倌儿给宋凌斟茶呢，差点没把自己给斟宋凌怀里去。
宋凌吓了好大一跳，几乎平地起飞一般，蹿到了云无心旁边跟他挤一个案席。
斟茶的小倌儿愣在当场，一张秀气的脸上泛上我见犹怜的薄红。
云无心诲人不倦：“来，扭头，看看那位。”
宋凌扭过头死亡凝视，对方吓得一抖，垂着头老老实实跪好。
云无心医者父母心：“有没有觉得楚楚可怜想要安慰一番？”
宋凌摇头。
我只觉得这人为何如此娘气，令人恶心。
云无心：“有没有想要把他拉到怀里看看他更加羞怯模样的冲动？”
宋凌摇头。
我只想一脚把这个忸怩作态的傻逼踹远点。
云无心一狠心：“你想象一下，如果此刻跪在那一脸求怜爱模样的是你大舅哥，你会不会——”
话没说完，宋凌打了个哆嗦。
他想，这要是小王爷，恐怕自己就是被踹出去的那个。
脑子里不可遏止地想起小王爷那双笔直瘦削的长腿，他模模糊糊记得当时在山洞里，小王爷把他搂在怀里喂酒，动作粗暴得宛如他娘在世，明明身上香香软软的，可是一点也不温柔，一点也不惹人怜爱，反倒是自己，格外地弱小可怜又无助。
云无心：……
病情很棘手啊！
歌舞终于上了，这回是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们，丝竹一起，轻歌曼舞，满屋子都是姑娘们柔情似水的眼波儿乱飞。
宋凌倒是挺适应，毕竟大小也是个武安侯，就算是给小皇帝面子，在汴京也参与过不少的歌舞席，他甚至淡定地伸手摸了个桃啃。
这才四月，别处的桃花可能才刚开，容城却已经有了鲜桃可吃，脆是脆的，就是不太甜，宋凌也不嫌弃，他对瓜果蔬菜之类有些偏爱，可能是当年在西京道啃干菜啃出来的后遗症。
云无心烦他：“你能不能回你自己那边去？你这样搞得好像我才是那个随侍的小倌儿。”
宋凌好脾气地回了自己那边，方才那个眼睛红红嘴唇嫩嫩的小倌儿不敢再放肆，自觉跪在一旁削皮倒水，倒是安分得很。
宋凌心想，这一江风月别的不说，看看歌舞吃吃东西还是不错的，可惜这桃子不甜，要不然小王爷一定也会喜欢。
正想着，旁边递过来一玉白骨碟，上头放着削过皮的桃肉，桃肉莹白，靠近核的地方泛出好看的殷红色，被切成了月牙般的小瓣儿。
宋凌心想这小厮虽说娘气了一些，倒是还算知趣，这会儿规规矩矩的模样，看起来顺眼了许多。
拈了一瓣桃肉送进嘴里，宋凌觉得确实比自己没削皮的桃子好吃不少，且没了桃子皮的那股浅淡酸味之后，清甜就泛了上来，滋味还是不错的。
他无意中一擡头，发现那小倌儿正羞怯地望着他笑。
宋凌：？
他反省了一下，自觉吃东西还算文雅，有必要笑吗？
正想着，他敏锐地一眯眼，发现那小倌儿似乎又有往他靠近的趋势。
宋凌当机立断，再次站起来，挤到云无心那边：“我说，这里的人是不是哪里不对？”
云无心看歌舞看得正开心，手里抱着一大碗切好的甜瓜吃得咔嚓作响，闻言伸脖子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宋凌手里没吃完的桃。
云无心古怪地挤了挤眼：“这叫断袖分桃，你吃了人家的桃子，当然就……”
宋凌一窒，擡手就把手里没啃完的半截桃子塞云无心嘴巴里了。
云无心被他捂着嘴强行把桃子吃了，忍不住大骂：“你妈的你能不能讲究点，自己啃了半截给我吃？”
宋凌也怒：“还不是你出的烂主意，我觉得这些哪是伺候人的小倌儿啊，都是一群伺机吃人的妖怪，咱们赶紧走，我现在很确定，老子不喜欢男人，不用再试了走走走！”
云无心狐疑地看了他两眼：“真的？”
宋凌狂点头。
云无心又试探道：“小王爷也不喜欢？”
宋凌犹犹豫豫地点头。
云无心苦恼地摸了摸下巴：“不太应该啊！”
宋凌：“您可闭嘴吧，咱赶紧走，再不走就被啃得骨头都不剩了！”
云无心无奈：“行行行，走走走。”
两人逃难似得走了出去，出去之后又寻思着，这来都来了，好歹逛一逛，这里景色还是相当不错的。
循着只点了几盏昏黄小灯的花林小径弯弯绕绕地往前走，冷不丁前方传来一阵箫声。
宛若秋风萧瑟，寒霜覆满大地，山河满目，却无一丝生机。
在青楼里听见乐声很正常，听见这样的乐声就很不正常了。
俩人止了步子，擡头张望，恰好看见一白衣人持箫立于廊下，对面则缓缓走来另一个人。
那人笑道：“何必如此悲观，我说过，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
尺玉放下箫，猫一样的双眼笑得弯起来：“我想要，你才给，可有的人根本不想要，你却已经跪着奉上去了。”
宋珏不以为然：“你还在介意我拉拢冯榕海的事儿吗？我说过，他很聪明，我们想要成事，拉拢他比毁掉他更有价值。”
尺玉摇头：“你的祖父、你的父亲，曾经都这么想过，你竟然还没有受到教训，打冯家人的主意，从来都不是聪明的做法。”
宋珏傲然道：“那是他们不够聪明。”
尺玉不说话，微微垂下头，另起一调，换了首曲子。
宋珏沉默片刻，似乎对他这个态度有些生气，哼了一声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