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宋凌想好要怎么回答,冯楚英却摆了摆手:“算了,我就随口一说,这个假设没有意义。”
冯楚英坐回自己的桌案前,重新提起笔,却久久落不下一个字。
其实这个假设不是没有意义,是她不敢听答案。
一个连真实身份都没有的人,竟然胆敢去问对方会不会爱上自己原本的身份,未免也太过荒谬了些。
说会,自己会高兴吗?高兴他爱上一个已经死了的自己?
说不会,那自己该庆幸吗?庆幸自己或许还有机会去占据这个人的心?
宋凌其实也在想。
他想,假如冯楚英活着,她应该会长得有些像小王爷,从零星的描述里可以知道冯楚英是个活泼好动的姑娘,有些顽皮,心思单纯,那大约应该便是所有男人都会心动的小青梅类型。
那他会心动吗?
他看着重新坐回轮椅的小王爷,又忍不住想,应该不会。
他看得到的只有眼前人的坚韧和担当,欣赏他的才华和气度,怜惜他的尴尬出身和前途微茫。
他心动的恰恰是这一份举重若轻的踽踽独行。
“不会。”他艰涩开口,声音低得令冯楚英怀疑是不是自己幻听了。
“你说什么?”冯楚英笔下一顿,擡起头。
“我说,我不会爱上她。”
冯楚英发现宋凌的眼里竟然弥漫上某种委屈的神情来。
她反思了一下,心想,自己刚刚的问题是不是问得过分了?有点牛不喝水强按头的意思?
瞧瞧宋凌这会儿这个屈辱的表情,哎呀呀自己仿佛是个逼良为娼的蛮横衙内,正在逼迫弱小可怜的宋大傻嫁给自己的妹妹。
宋凌只觉得一股冲动直往脑门上涌,他紧紧闭上嘴,生怕再一开口就要说出自己的真实心意,但目光却又舍不得离开小王爷,下意识地想从对方的神情里捕捉到一点什么。
冯楚英叹了口气,一脸正直:“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虽然……外头说书的那些都是假的,但有一点我没有骗你,”
她一咬牙,决定给“妹妹”再扣一口黑锅:“我妹妹当年的确是非常仰慕你的,你也知道,小女孩嘛,总有些英雄情结。”
宋凌一腔激情恍若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彻底冷静了下来。
“嗯,我知道了。”他蔫蔫的说道。
冯楚英有些忐忑地看了他一眼又一眼,那股低落的气息简直浓得要化出实体,在宋凌背后张牙舞爪地摆出“我超委屈”几个大字来。
但她又实在不知自己哪里委屈了这人,略一思索,擡手打开了桌案底下的一个小暗格。
暗格里放着几个小白瓷罐子,还没打开就闻见一股甜香味儿。
这是哥哥做的暗格,里头用来藏糖果的,不是给自己吃,是偷偷帮冯楚英藏的,她虽然对甜口的点心和菜肴观感一般,但是对各式糖果却是钟爱有加,但二夫人怕她蛀牙,又担心她把自己吃成个球,所以打小就限制她吃糖,好在冯榕海疼她,还专门弄了这么个地方藏糖果留给她吃。
冯楚英拿出一个小白瓷罐子,一打开,浓郁的奶香扑面而来,这是牛乳糖,冯管家做的,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冯管家热爱下厨,虽然是靖海王府的大管家,却偷空就下厨做点好吃的,一大半进了冯豆豆的肚子。
宋凌只觉得眼前一暗,下意识擡头,就听见冯楚英道:“张嘴。”
“啊——唔。”他刚来得及表达一下疑惑,嘴里就被塞了个甜甜软软的东西。
浓郁的牛奶味里夹杂着蜂蜜的甜香,大概是蜂蜜的原因,还透着一股花香。
“行了,看你小气的,我就随口问问,你就算真不喜欢我妹我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冯楚英叹了口气,想了想,干脆把那一整罐牛乳糖都塞宋凌手里了,“给你吃,但不许被我二娘发现。”
宋凌茫然地眨了眨眼,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好像被甜滋滋的味道给包围了。
“冯叔,”冯楚英坐回轮椅,轱辘到门边叫冯管家。
“哎,小王爷要休息啦?”
“给他弄个房间,豆豆陪我回去就行。”
“哎好嘞,房间早就准备好啦,就在云谷主隔壁。”
冯管家笑眯眯地领着宋凌走了,穿着夜行衣的冯豆豆像只灵活的黑猫从屋顶上翻下来,一脸不高兴地推着冯楚英的轮椅往另一边走。
夜已经很深了,就连后院的“将军”们都没了动静,宋凌攥着手里的小白瓷罐,却无端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吵得慌。
冯豆豆气鼓鼓地走了一路,冯楚英叹气:“又怎么了小祖宗?”
“我就不明白了,”冯豆豆气急败坏,“您为什么不愿意告诉宋将军您的身份呢?宋将军为了您连命都可以不要了,您怎么还如此防备着他?”
冯楚英失笑,好一会儿才道:“不是防备他。”
“反正您就是不信任他!”
进了屋,关上门,冯楚英才道:“咱们这是欺君之罪啊,我有老太君的御赐龙头拐杖保命,他有什么?”
“他是当今圣上的表哥哎,西京道都是他打下来的!”
“那你说说,他这么大本事,谁能给他下毒呢?”
冯豆豆骤然顿住,她又不傻,一下子反应过来:“您、您是说、是、是皇——”
冯楚英摆摆手示意她闭嘴。
冯豆豆眼睛都红了:“可是,可是西京道——”
“别提西京道了,”冯楚英声音里带着某种清醒的冷意,“为将者,最忌讳反复提及曾经的功勋。你要知道,对宋凌来说,西京道是荣耀,可对皇室来说,西京道是耻辱。”
二十多年前,中原皇室丢了西京道,朝廷屈辱南迁,这是整个民族的奇耻大辱,更是当今圣上祖辈、父辈的耻辱,这份耻辱甚至在他们的谥号里都刻下了痕迹。
神宗,宁宗。
这是前两任皇帝的谥号,神宗丢失了西京道,代表着功业不足,宁宗茍且偷生于临安,意为过于懦弱。
而终结这份耻辱的,不是皇室正统,反而是公主与和尚生下的这个无名无分的野孩子。
看起来荣宠无限,但背地里,宋凌的身份处境,和她这个冒牌的异姓小王爷,一样的尴尬。
“他少知道一分,便少一分的危险,现在他至少还能活到三十岁,若是有幸找到解药,好好活下去也未可知,若是牵扯进咱们的事儿里,以他的性格,定会不顾一切帮我们,咱们大不了往林子里一钻,活命不成问题,可他呢?”
冯豆豆不说话了,她知道冯楚英说的是对的。
但她就是觉得命运不公,为什么好人总是没有好报,小王爷那么好的人,年纪轻轻就没了性命,宋将军也是好人,却中了这种毒,还面临着皇帝的猜忌。
而像宋珏那种讨厌的人,却能高枕无忧地享受着荣华富贵。
豆豆很生气。
生气的后果很严重。
第二天凌晨,唐亚湾港口有三艘刚刚从外海回来停靠港口过夜的商船起了火。
没有人员伤亡,但是里头的货物被烧了个干净。
商船是成商会的,货物是刚运回来的苎麻。
港口闹哄哄了一整天,什么都没查出来,动手的人是个高手,一丝儿半点痕迹都没留下来。
成商会吃了好大一个闷亏,靖海王府里却也并不平静。
“豆豆,跪下。”冯楚英声音平静。
冯豆豆昂着头跪下来,脸上却没半点认错的态度。
“你可知道你犯了什么错?”
“我烧了成商会的货船。”
“那你知错吗?”
冯豆豆抿抿唇:“我没有伤人命,我只是想给宋珏一个教训。”
“那你可知,少了这三船的货物没什么,但却打乱了宋珏这个季度的布置,从布庄到织坊,有多少普通百姓会因此受到影响?”
冯楚英的声音十分平静,并无多少责怪的意图,但却半点情面没留:“织坊的女工没了货源,这个春天便没了进项,布庄拿不到货源,没有生意可做,必然会裁减伙计,这些人整个春季都将为生计发愁。”
“当然,这些还好办,毕竟没有成商会提供的工作,以容城如今的状况,也能找到其他的工作,但你有没有想过,你虽不伤人命,但这事故却要人来负责,那些船上的船员又何其无辜?”
“还有,你知不知道,成商会每次出海归来,船上的货物并不全部属于宋珏,行船的潜规则,这里头会有一部分私人货物,好些人倾家荡产打通上船的门路,就是为了拿这部分货物来博一笔财,你这一烧,或许会烧出好几个家破人亡来。”
“我错了。”冯豆豆终于垂下了头,她昨夜没想那么多,只顾着心里痛快,却没想到哪怕是宋珏这种人,他背后也牵扯着无数无辜百姓的生计。
冯楚英教训完冯豆豆,想了想,又吩咐了冯管家几句,冯管家应了声就出去了。
宋凌在门外等他处理完事情,这才笑着过来推轮椅。
“其实我有点不明白,”宋凌身上还有股甜甜的奶香味,大约是刚刚吃了糖。
冯楚英发现昨夜之后,这人被拆穿了身份就越发随意了起来。
“不明白什么?”
“我觉得你教训豆豆教训得有点过分了。”
“何以见得?”
“你看啊,明明前两日你自己逼得成商会放弃了三成的经销权,少了这三成,同样会有大量无辜百姓受到波及,这三船货物跟那三成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你这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我就是想说,其实这些都没什么,你肯定有对应的策略安置失业百姓,你说得那么严重,其实一大半在吓唬豆豆那傻丫头是不是?”
冯楚英瞪了他一眼:“就你聪明。”
宋凌骄傲地昂起了头。
“我就是想让她长长记性,不事农桑的人,很容易就不把底层百姓的命当回事,我虽然以商道治岭南,但商道的本质是利益,利益只可以作为驱动,不可以作为基石。人命、人心这些东西才是基石,失去基石,再多的繁花似锦也不过是空中楼阁。”
“走吧,我带你去看看真正能够克制成商会的东西。”冯楚英说到半途觉得自己有些太过流于说教了,怕宋凌烦,便转了话头。
两人上了马车,七拐八拐的,来到了城北。
容城南部有港口有商业区,权贵大多在此聚居,繁华得很,北部却多是成片的农田牧场,或是荒芜的滩涂,再就是低矮的民居和一望无际的盐堿地。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两人下车,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虽然低矮但却绝不简陋的砖房。
还未走近便听到了嘈杂的机杼声,走进一看,里面足有数十具织机正在工作。
宋凌在临安的时候见过织机,江南女子手巧,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具织机,但多是席地而坐的踞织机,也叫腰机,这种织机能满足大部分的布料纺织要求,但效率较低,且妇女用久了很伤腰。
这里的织机却不一样,宋凌仔细看了看,发现使用这些织机的妇女不仅仅手上忙忙碌碌,脚底下也忙个不停。
“这是斜织机,使用脚踏提综,效率比普通的织机高出十倍不止。”
冯楚英解释道:“这东西其实前朝就有了,但可惜几十年战乱下来,图纸和工艺都没能留下来,是我、”
她顿了顿,又不自觉地笑了笑,揽哥哥的功绩,多少有几分不好意思。
“是我从古籍上找到,然后寻了一些工匠,花了几个月时间才复原出来的,那些工匠又根据自己的经验对织机进行了改进,这才有了如今的模样。”
“宋珏所依仗的,说到底是低廉的人力,海外的货源不必说,他掌握着生杀大权,根本不需要考虑人力,他的织坊主要在云城,云城这些年虽然没经历多少战乱,但是土地同样不适合耕种,许多百姓都以做工为生,人力成本同样低廉。但事实上,人力成本不可能永远低廉下去,商道的本质是将百姓的劳作转化为可视的财物,在流转过程中最大程度地提高转化率才是根本。”
冯楚英扭头冲宋凌一笑:“这样的织坊,只是我的试验场之一。”
劳作的妇女并没有因为贵人的来访就停下劳作,甚至压根就没注意到他们,宋凌发现,这些妇女一边忙忙碌碌,一边还有余力和身边的人说笑闲聊。
她们聊昨天刚修好的织机今天用起来很顺手,连续工作半天了都没怎么断线头。
聊昨天刚领了薪水,回家的时候买了一点猪下水,一家人开心得像过年。
聊小孩子最近换季生病了,还好药堂是与靖海王府签了契约的,便宜靠谱,吃了两贴药今天已经能跟着家公下地捡蚯蚓喂鸡了。
……
宋凌胆大包天地伸手拍了拍小王爷的脑袋。
“你好厉害啊小王爷!”
冯楚英浑身一僵:“你、放开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