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是从头顶上传来的,其实并不甚清晰,也就是刚才那句因为情绪激动,动静大了点。
随后又陷入了一阵沉默。
宋凌和冯楚英对视一眼,宋凌眼里隐隐腾起火气来。
这石青对他们赶尽杀绝还不够,现在还要挑拨离间?
什么叫“您怎么敢把楚英交给他”?
不交给我难道交给你吗?
宋凌心想这人长得不咋的,想得倒挺美。
冯楚英却皱了皱眉,流露出一丝茫然来。
迟疑间,声音再度隐隐传了过来。
“朝廷是朝廷,宋凌是宋凌,你不要混为一谈。”
宋凌心里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心想老丈人看来还是信任自己的。
“为什么不能混为一谈?二爷,当年冯家有难,他别说施以援手了,反而落井下石,将楚英退了婚,如今眼见着岭南繁荣,他又赶在楚英进京这个节骨眼过来,这不是司马昭之心吗?”
冯二爷沉默片刻:“司马昭是谁?”
宋凌:……
冯楚英默默捂了捂额头。
一墙之隔,丛林王坐在一间由天然山洞开辟而成的石室内,目光晦暗不明地看着眼前的石青。
夜里事发突然,冯二爷虽然担心冯楚英,但石青和宋凌都在,便没有多想,为了防止是有人暗中使调虎离山之计,他便留在了南山部族旧址没走。
却不想这一等等到了天亮都没有见到人回来。
云无心耐不住性子,带着千金谷的人进山找,却迎面遇上了暴走的兽群,成群的野猪足有半人高,双眼通红疯了似得往前冲,树上无数猴子嗷嗷叫着往下丢野果子,更有一些虎豹凶兽混杂在其中,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狼狈无比地从林子里逃了出来。
好不容易等到兽群跑光,林子里一塌糊涂,哪里还能找到夜里宋凌他们追出去的痕迹。
丛林王急得直上火,他一向相信女儿的能耐,此前也没有担心,但如今事情已然超出了预计,他闺女脑子再好,也架不住这林子里狼奔豕突的猛兽啊!
一面飞鸽传书回丛林王寨子里调派人手,一面往周围搜寻,忙活了大半日,也没寻到线索。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一声巨响传来。
巨大的蓝色天坑震撼了一行人,从天坑旁边的矿石堆里爬上来一个伤痕累累的石青。
不等冯二爷开口,便看见石青扑通一声跪在尖锐的碎石堆上。
石青道:“二爷,是我保护不力,害了少主。”
冯二爷踉跆了一下,石青身上着实凄惨,衣衫破了好几处,破口边缘被渗出的血浸透了,一条手臂以古怪的姿势往后折起,显然是骨折了,额角有一个口子,血流不止,淌了半张脸,顺着下巴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先说说,是怎么回事。”
石青没爬起来,却转而提了一件久远的事情:“冯二爷,您还记得,把我托付给您的人吗?”
冯勇当然记得,那位女子年逾六旬,眉眼之间却有着寻常人无法比拟的坚毅锐利,明明虚弱到濒死,但被她的目光锁定的时候,依然会让人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之心。
当时唐亚湾之战惨胜,冯家满门缟素,老夫人带着二儿媳守灵,不穿白衣,反倒穿着铠甲,一连七日七夜,大门不关,拜祭的人络绎不绝,试图挑衅的也不在少数,都被二夫人一把长刀给吓退了去。
刚刚生产的大夫人丧夫又险些丧子,从海中死里逃生的冯榕海高烧不退,冯勇失了一条手臂和一条腿,半昏迷半清醒,也不知白天黑夜。
那时候冯勇昏昏沉沉,几乎以为冯家气数尽于此了,却听闻门外有人求见二爷。
石青当时还是个瘦弱的少年,那女子却神色从容,呈上了药说能救冯榕海性命,当时也是走投无路,便试了一试,冯榕海第二天果真退了烧,也能开始慢慢进食了,冯家感激不已,便问那女子要如何报答她,她却摇了摇头,说她是避世之人,靠打渔为生,祖上曾略懂歧黄之术,感念冯家大义,特来献药,报答不需要,但她自知时日无多,希望冯家能在她死后给石青一口饭吃,让他不必露宿街头。
冯勇应了,过了一个月,朝廷封王的旨意下来了,风雨飘摇的冯家总算因为这一纸诏书暂时站稳了脚跟。
某一天清晨,冯管家打开门,发现门口跪了一个肩头被露水打湿的少年,少年开口直言求见二爷,冯管家认识他,便带他去了冯勇的院子。
冯勇知道那位气质惊人的女性怕是已经去世了,刚要宽慰眼前的少年几句,让他不要担心往后的生活,少年却冷着声音对他道:
“那天,我在岸边看到了。”他的肩膀微微发抖,明显有些害怕,却坚持着说了下去,“砍去您一条腿的人,不是海寇。”
……
地下,冯楚英低声对宋凌道:“如果我说,我其实并不相信父亲,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过无情?”
宋凌不知该如何回答,却又看见她眼底有些落寞的光,忍不住无底线道:“不会。”
冯楚英笑了笑,眼里却没有笑意:“父亲身上,一直都藏着很多事,没有人知道,奶奶不知道,母亲也不知道。
你不觉得奇怪吗?冯家如此艰难,身为冯家唯一的男人,我父亲为什么销声匿迹这么多年?外头人不敢乱说,但其实私底下骂他毫无担当的人比比皆是,我小的时候,甚至还怨过他。”
“他不接受朝廷封赏,唐亚湾一战之后几乎就没有再现于人前,所做的唯一一件为世人所知的事情,大约就是生下了我。”
冯楚英停顿了一下,道:“但母亲曾说,原本,父亲是不打算要孩子的,生下我是一场意外。”
宋凌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其实他是有过怀疑的,别的不提,冯家人丁单薄,冯二爷虽说少了一腿一手,但却正当壮年,二夫人身体也十分康健,正常来说,怎么也应该为了冯家的香火多生几个才对,可事实上却只生了冯楚英一个,此前宋凌还想着,是不是冯二爷不愿二夫人受罪,对子嗣观念比较淡薄,如今却发现,原来连冯楚英他都没打算生。
“父亲在靖海王府里休养了几年,母亲说那几年他的精神状态不太稳定,时常犯癔症,基本不见人,那时候冯家借着朝廷的威慑和哥哥海龙王转世的名头艰难地收拢岭南的残局,父亲却始终隐匿在家中女人们的身后不愿出面。到我四五岁的时候,父亲突然决定离开家,遁入十万大山,说要为冯家寻一条后路,奶奶原本不认可的,但想想也只好由他去。”
冯楚英叹了口气:“这些年,父亲和家中往来并不多,我也几乎只有每年祭月大会才能见他一回,平日里最多就是互相捎寄些东西,我着手开发十万大山之后,父亲对我倒是毫无保留,我感觉得出来,他对我的疼爱不是假的,对家人的关心和愧疚也不是假的,但我始终不知道他当年为什么要选择这么做。”
宋凌愣愣地消化着这些冯家的秘辛,最终却也不好发表什么意见,只憋出了一句:“幸好。”
冯楚英茫然道:“幸好什么?”
宋凌抿抿唇:“幸好,他没不要你。”
冯楚英无语片刻,心里翻涌上来的疑虑和愁绪倒是散了不少。
说话间,上头两人又开始说话:“二爷,您这么多年对我信任有加,是因为我们的心里藏着共同的秘密。你我都知道,当年唐亚湾之战背后藏着更加阴暗的真相,彼时的冯家没有这个能力去挑破,不代表如今的冯家没有这个能力。
二爷,岭南是冯家的岭南,是冯家祖先筚路蓝缕开发出来的岭南,冯家子孙与野兽搏斗的时候朝廷在哪儿,您在唐亚湾流血的时候朝廷在哪儿,小王爷壮志难酬举步维艰的时候朝廷又在哪儿?
如今天下太平,岭南百姓安居乐业,处处一派繁荣,就想派人来摘桃子了,二爷,您真的甘心吗?您真的甘心把冯家世代守护的江山让给伤害冯家的刽子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