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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醉 正文 第六十三章 靖海王府小王妃回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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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的不提,小皇帝让四明带过来的几样补气益血的药材是真的不错,搁宋凌身上还看不出来,老太君连续补了几天,这个月毒发的时候便好受了许多。

    按理说,寻常人家成婚,三日后便要回门,这武安侯和已逝冯家姑娘补办婚礼本就在靖海王府办的,也便讲不得这些虚礼了,外人不知,但靖海王府内这些天着实是不大太平,宋凌和冯老太君先后毒发,加上解药和皇帝送来的毒药风波,基本没能闲的下来。

    等到桩桩件件尘埃落定,已经是十五了。

    宋凌有心想带冯楚英去一趟公主祠,但如今两人之间虽说也就隔着层窗户纸了,或者说,连窗户纸都不存在了,彼此心意心照不宣而已,但小王爷不提,他也不太想提。

    小王爷进京在即,前途未卜,他实在不想在这个时候再给小王爷增加额外的负担,至于他自己,如今扶桑露有了,西风醉也有了,想来活下去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倒也不在意这一朝一夕的。

    却没想到十四晚上,众人难得聚齐,一同在靖海王府院落里用餐的时候,冯老太君提出,明日便是十五了,她年年都会去江边的公主祠拜祭承平公主,今年年初上元节的时候去过一趟,如今也几个月未曾去过了,如今且不谈这婚事真的假的,至少冯家和武安侯算是彻底绑在了一起,也该一同去拜祭一番。

    于是十五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冯老太君就早早起来张罗祭品准备出发。

    岭南人重祭礼,年节祭祀都有不同的讲究,宋凌也搞不明白,只好入乡随俗,听任老太君吩咐。

    他揣着手在旁边也帮不上忙,略微有一丝尴尬,同样插不上手的还有小王爷,两人便站在一处低声聊天,就是不知为何,总觉得小王爷有一丝丝的心不在焉。

    眼看着东西快要装完了,小王爷咳了一声,故作随意道:“承平公主生前,可有什么喜好?”

    她声音没有刻意压低,忙碌的冯老太君也听见了,愣了一下,才一拍大腿道:“哎哟你说我,我竟是忘了,从前拜祭公主,总是按着我们岭南的礼节来,也不知道承平公主生前可有什么偏好,如今安之既然在这,那咱们可不得问个清楚。”

    宋凌瞬间从被遗忘的角落变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一时反应不过来,只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道:“我娘她……是个武痴,没有什么特别的癖好。”

    他心想,母亲大人的国士形象还是要维持一下,总不能说他娘别看名满天下,其实跟个小姑娘似得喜欢戴花吧?

    老太君赞叹一声“公主真国士”,又急吼吼地去忙了,龙头拐杖拄得飞起,半个眼神也顾不上分给宋凌了。

    宋凌见没人注意,微微弯腰,轻声道:“其实我娘喜欢鲜花,咱们带两捧花去就行。”

    冯楚英一僵,她的确存了些别样的心思,可是宋凌这悄默声的做派真是……

    咳……令人脸红。

    感觉像是被发现了她想讨好婆婆的心思一样。

    冯楚英瞪了他一眼自己轱辘着轮椅去了后院。

    后院有个花园子,里头是大夫人种的花,如今开得正盛。

    冯楚英命冯豆豆在注意着周围,自己捏了把剪刀直接钻进了园子里,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捧了一大捧鲜花。

    她选的都是比较耐放的鲜切花品种,大朵大朵开得绚烂,周围搭了些白色的小花枝。

    冯豆豆惊喜道:“哇这么多花,太好看了,少主打算送给承平公主吗?”

    冯楚英看了冯豆豆一眼,冷静道:“你仰慕承平公主武艺高超,所以特地采了时令鲜花献给公主。”

    冯豆豆茫然接过花束:“啊??”

    宋凌看到她重新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抱着大捧鲜花的冯豆豆,眼里便不禁含了笑意。

    “这花——”他开口道。

    冯豆豆肃然:“我仰慕承平公主武艺高超,所以特地采了时令鲜花献给公主。”

    冯楚英面无表情地附和:“嗯。”

    宋凌忍着笑:“嗯,花很好看。”

    云无心在靖海王府最角落的废弃院子里关了好些天了,一直在研究那几瓶东西,也不让别人进去,说那东西太过危险,连送饭也只送到院子门口,去公主祠的事宋凌跟他说了,他说自己没空,这次就先不去了。

    靖海王府一行人大张旗鼓去江边公主祠祭拜公主的事情很快大家都知道了,这两年西京道的传奇已经从承平公主变成了武安侯,公主祠的香火也少了许多。

    由于武安侯这个身份太过招摇,为了行程能快一些,宋凌便没有骑马,与冯楚英坐了同一辆马车,冯豆豆驾车,车里除了两人,便只剩下那一大捧香气袭人的鲜花。

    这会儿没有人,宋凌便忍不住了,轻声道:“这花搭配得好看,你采的?”

    冯楚英不自在地抿抿唇:“说了是冯豆豆。”

    宋凌看了外头一眼,冯豆豆大大咧咧地驾着车,不时跟街上搭话的百姓大声打招呼。

    “豆豆,你喜欢木香?”宋凌突然道。

    前头驾车的冯豆豆闻言一愣,下意识道:“我不喜欢木香,我只喜欢酒香,姑爷要喝酒吗?前头有荔枝酒卖哦!”

    宋凌失笑:“那你去买两坛,带去江边喝。”

    “好嘞。”

    冯豆豆兴高采烈地驾车往卖酒的店面走,无知无觉,马车里冯楚英已经捂着脸不忍直视。

    木香是一种花,就是她用来点缀花束的这种小白花,看着寻常,气味却幽冽得很,只开在初夏,时常隐没在墙角的藤蔓上,一般人根本注意不到。

    冯豆豆这种粗枝大叶的,又怎么会知道木香是什么东西。

    宋凌侧目笑着看她,眼里满是促狭。

    小王爷恼羞成怒了。

    身残志坚的小王爷猝然站起,伸手去捂宋凌的眼睛。

    宋凌任由她捂住,低笑道:“小王爷真霸道,以前只是不让说,现在连看都不让看了?”

    冯楚英出手的时候没多想,毕竟在十万大山里的时候,两人再亲密的举动也有过,只不过当时是为了逃命,如今却——

    只是这手已经动了,这会儿后悔却是来不及了。

    尤其是,她并不知道,松开手之后,再看见宋凌的目光,两人之间会发生些什么奇妙的反应。

    总之就是有些进退两难。

    只是一犹豫,却发现宋凌原本放在膝盖上的手似乎有些紧张地蜷了蜷,继而却毫不犹豫地擡起来,缓缓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温热的触感将她整个手都包住,冯楚英整个人愣住。

    她捂得松,这时候感觉到掌心被什么轻轻地扫过,下意识缩回手,才意识到是宋凌在眨眼睛。

    宋凌掌心骤然一空,也不意外,他垂着眼,并没有看她,唇角的笑意却扬了起来。

    冯楚英咬咬牙。

    这个人——

    外头冯豆豆买好了酒:“姑爷!我买好酒啦,今天才出窖的,可香啦!”

    冯楚英道:“没大没小,叫什么姑爷,叫侯爷。”

    冯豆豆扭头伸进一个疑惑的脑袋来,目光在两人身上流连一番,恍然大悟:“噢,姑爷回门,是得叫侯爷。”

    然后她又缩回脑袋,自言自语道:“不对呀,怎么是姑爷回门呢?嗯——”

    她用力思索了一会儿,一握拳:“有了!不是姑爷,是咱们靖海王府的小王妃,王妃回娘家,这就合情合理了。”

    冯豆豆美滋滋地喝了一口腰间小酒囊里店家送的散酒,觉得自己聪明绝顶,不输小王爷。

    而她家小王爷已经在车厢里气到恨不得原地去世。

    岭南的祭拜礼仪繁杂,宋凌入乡随俗,一整套流程下来,跟着磕了不少头,不少容城百姓闲着没事也赶过来凑热闹,只为了看一眼武安侯,顺便打算给公主上柱香,冯家行完祭祀礼之后,便把护卫撤了,好让百姓有序地上前上香。

    宋凌推着冯楚英往外走,正巧看见一个女人捧着香贴在额头,虔诚地弯下腰去,她旁边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眉眼桀骜,跪得歪歪扭扭。

    女人拜祭完,低声骂道:“怎么跟你说的?跪得半点都不端正,你这是对承平公主不敬。”

    此时宋凌和冯楚英已经走远,又拐过了一道弯儿,从那女人的角度根本看不见这俩人,但两人耳力都好,下意识停了下来往下听。

    只听见那少年道:“夫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公主也是女子,我乃堂堂七尺男儿,为何要跪她?”

    女人怒道:“承平公主是一般的女子吗?若不是她当年在西京道浴血奋战,你知道会多死多少人吗?”

    少年却不服气:“只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皇家公主金枝玉叶,又怎么会受得住西北的风沙严寒,夫子昨日刚刚讲了,世人多愚昧,人云亦云,更愿意相信一些传奇的说法,说不得这公主的战绩也是宣扬出来的,再说,最后公主不也没守住西京道吗?这西京道可是武安侯打下来的,武安侯那般昂藏男儿,才值得我跪拜!”

    女人道:“那武安侯不也是公主生出来的吗?你仰慕武安侯,难道不该因此敬重公主?”

    少年傲然道:“母亲,你又说错了,武安侯是武安侯,公主是公主,即便她生了武安侯,那她也不过和全天下能生孩子的女人一般无二,并没有什么值得另眼相看的,更何况,承平公主私德有亏,与人无媒茍合,若非如此,武安侯又岂会至今还会因为出身而私底下为人所诟病,要依我说,公主才是拖累武安侯的污点才对。”

    这女人衣着打扮也算体面,虽非富贵之家,但也应该是清贵体面的读书人家,原本只是母子俩人的低语,却不想这少年越说越狂妄,女人吓得忙捂住少年的嘴巴,严厉道:“闭嘴,公主又岂是你能背后议论的。”

    少年脸色忿忿,但也看出母亲是动了真怒,只哼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我今日就不该带你出来。”女人气愤道,她夫家还算殷实,公婆身体健朗,只是丈夫几年前外出游学,因为逞口头之快惹了惹不起的人,一命呜呼,从此一家人把希望寄托在唯一的血脉身上,为他请了颇有名气的教书先生,儿子读书十分用功,连先生都夸赞他颇有天赋,还说他天生傲骨,将来若是入得朝堂,必是一代诤臣。

    女人带着儿子匆忙离开,转过一道弯,却恰好看见了神情冰冷的小王爷和他身后面无表情的武安侯。

    女人吓得“扑通”一声跪下,那少年也愣了一下,待得看清是武安侯,他的眼里却爆发出炽热的光来,跪下便磕头。

    女人心里也拿不准刚刚儿子说的话有没有被这两位贵人听见,一时心乱如麻,心想自己果真不该由着那夫子信口夸赞儿子,自己的丈夫便是吃了嘴上的亏,弄得盛年横死,如今儿子这幅性格,简直随了他一个十成十,若是不严加管教,将来必然祸从口出。

    冯楚英心里怒火中烧,但却也不好跟一个少年计较,宋凌冷冰冰地盯着那少年,虽然一句话没说,但周身的气势却如同实质一般,将少年眼里狂热的光芒一点点地驱散,只余下抖如筛糠的小小身躯。

    “罢了,”宋凌淡淡道,“我们走吧。”

    “等一下。”冯楚英却道。

    她扭头看向那少年:“你不是仰慕武安侯吗?为何此刻却吓成这般模样,难道武安侯会吃人不行?”

    那少年终究还是个孩子,这会儿觉察出不对,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

    倒是那女人突然来了勇气,忙一个劲儿地磕头:“小王爷恕罪,武安侯恕罪,小儿无知,言语无状,冒犯了贵人,恳求贵人饶他一回,民妇愿一力承担罪责。”

    那少年茫然看了一眼母亲,瑟缩了一下,眼泪都下来了。

    冯楚英道:“你小小年纪,便人云亦云,看不起女子,可是如今你看看你母亲,她也是女子,她却比你更有胆识、更有担当。”

    “我——”

    “闭嘴!”女人起身,用力打了他一巴掌,“都怪我管教不严,才让你小小年纪便自以为是,你的父亲不在了,从今日之后,便辞退夫子,由我亲自管教你读书,十年之内,休想离开家门半步!”

    冯楚英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道:“你一个人抚养孩子想来也有诸多不易,今日之事便罢了,只是承平公主为国而死,乃真国士,由不得被人如此祗辱,我便罚你从此每月初一十五,来公主祠洒扫清洁,你可有异议?”

    她擡头看宋凌,见宋凌脸色松快了些,心里这才好受了一些。

    女人一个头磕到底:“谢小王爷仁慈,谢武安侯仁慈。”

    宋凌推着轮椅离开,女人磕完头,几乎出了一身的冷汗。

    冯楚英道:“岭南男尊女卑,自古如此,寻常女子地位不比大家畜高出多少,容城还好些,有些偏远的山里,女人的地位甚至还不如能够耕地的牛马。尤其是那些个半点实在本事没有、只会满嘴之乎者也的酸腐文人,蔑视女子尤以他们为甚,实在是可气。”

    “推行教化,任重道远。”宋凌叹了口气。

    “也不只是教化问题,”冯楚英语气也沉重起来,“在一个以男性为尊的社会里,很多事情是有迹可循的,比如说,倘若女子立了功绩,但书写功绩之人是有偏见的男子,那他的笔下便会有所偏颇,或是削弱女子的功绩,或是干脆信口开河,肆意褒贬,而等到时过境迁,阅读到这些的后人,自然便不会再知道当年的真相,如此蔓延百年,女子所创造的功绩能够留下记录的便越发稀少,因而又会令人产生一种‘女子果真不如男子有能力’的认知错觉,由此更加轻视女子。”

    宋凌无话可说,这个道理古来便是如此,想要改变,又何其艰难。

    但是他却又想,冯楚英如此经天纬地之才,却仍然不得不顶着哥哥的身份来实现自己的宏图抱负,虽说他们都是不在乎生前身后名的人,但,倘若有可能,谁又不想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在史书上留下一笔呢?

    他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冲动,未及细想,他道:“你——有没有想过,恢复自己的身份?”

    冯楚英一愣,她没想明白话题是怎么突然跳到这里的。

    “嗯?”

    宋凌却猛地绕到她身前蹲下,道:“等你跟我回汴京,我便去求皇上,恢复你的身份,让你以女子之身继续担任官职,继续做你想做的事情,好不好?”

    冯楚英有一瞬间的恍惚,瞳孔都不自觉地缩了缩。

    能恢复身份她是有想过的,但是她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恢复身份之后,还能继续做自己的想做的事情。

    没有遇到宋凌之前,她有想过,要么一家子遁入山林,求一个安稳,要么自己从此隐姓埋名,岭南不能待,她或许想孤身一人到处走走,去看看江南道、皖南道……大江南北,她从书里了解到许许多多不同的风物人情,却从来没有去看过一眼。

    而遇到宋凌之后,有时候她也会大胆地想,倘若将来有一天,能够恢复女儿身份,那她是不是可以——可以成为武安侯夫人,与宋凌琴瑟和鸣,相伴一生。

    无论哪一种,遗憾都不可避免。

    哥哥留下的《岭南策》三卷,《岭南农事》《岭南工学》《岭南商道》,洋洋洒洒百万字,她才实践了其中的十之一二,还有大量的内容她未曾来得及去实践、去修正、去补全。

    但宋凌却提出了她从前想也不敢想的念头——

    宋凌说完又低下头,笑了笑:“我承诺不了什么,但我必定会竭尽全力,不让你的才华就此埋没,你、”

    他顿了顿,又擡起眼来,满目温柔:“你说好不好?”

    冯楚英蓦地鼻子一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宋凌一笑,弯起眼睛:“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回去就跟我弟撒泼打滚去。”

    冯楚英“噗嗤”笑出声来:“你还会撒泼打滚。”

    宋凌:“试试,学无止境,我太姥爷说我虽然傻了点,但是还算好学。”

    冯楚英:……

    此刻两人漫步在江畔,冯老太君她们祭拜完便回去了,没人过来打扰他俩,冯豆豆站在远处的礁石上,百无聊赖地拿石头打水漂,注意力却始终在两人这边,以防有心怀不轨之辈。

    冷不丁地,有一人莽莽撞撞冲过来,冯豆豆目光一凝,凌空几步而至,将那人挡在几步之外。

    那人被冯豆豆一掌推了个屁股墩儿,也不站起来,爬起来便磕头。

    “求武安侯为我做主!求武安侯为我家人做主啊!”

    ……

    又晚了,但是今天有辣——么长。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