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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醉 正文 第八十七章 他缺一个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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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西京吃着水盆羊肉的宋凌和冯楚英不知道,在同一个清晨,远在云城的锋镝驿迎来了意想不到的两个访客。

    江柏一身江湖人的打扮,进门就把锋小四揍了一顿,骂骂咧咧地说他在云城疏于练功,整天怕是就光知道听话本子。

    锋四是江柏一手带出来,愁眉苦脸地挨了打也不敢还手。

    江柏身边的那公子哥儿一身矜傲,别人不认得,锋一是认得的,正是当今圣上宋琮。

    明面上只有这俩人,暗地里不知道藏了多少锋镝驿镝字编的好手,安全问题倒是不必担忧,只是不知道,这小皇帝在汴京待得好好的,怎么突发奇想跑出来了,还一跑就是这么远。

    江柏也不多说,只让锋一安排一下,带他们去容城。

    宋琮踏入容城的第一感觉就是,路很宽、很多。

    沿街商铺林立,宽阔的砖石路上走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他们忙忙碌碌,并不为两边花花绿绿的商铺所停留。

    “快走快走,哎哟今天孩儿受了风寒,闹得慌,出来得晚了,不知道还赶不赶得上尹记的招募。”

    “来得及嫂子你别着急,这城北的织坊都开了数十家了,就算赶不上这个,过几个月,也会有别的作坊招工的。”

    “说是这么说,但我还是着急,我相公身体不好,他平日给书坊抄书,也赚不了几个钱,我要是能进织坊,家公家婆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给书坊抄书才挣几个钱啊,有一顿没一顿的,你让他去尹家小姐的容城书报坊试试啊!”

    “书报坊?”

    “嫂子还不知道呢?这可是靖海王府背书的书报坊,上头登着的,都是这容城的大小事,大到海港建设,小到织坊招聘,一月两刊,达官富贵之家抢着要,根本不够卖的,一直在招识字的读书人做撰文校对的活,你让你相公去呗!”

    “我相公不过是识得字而已,哪里能做撰文的活,这不是贻笑大方吗?”

    “哎不是不是,你看一回就知道了,那上头啊,可没有什么文绉绉的咬文嚼字,听说是靖海王府小王爷的交代,说这容城报,讲的是容城的事,给容城的老百姓看的,不讲文采不讲辞藻,把事说明白最重要。”

    ……

    宋琮疑惑道:“容城报?什么东西?”

    锋四从怀里摸出一本被他摩挲得起了毛边的薄册子依依不舍地递过去:“喏,就这个。”

    拿到手才发现,那册子不是装订的书,而是类似奏折那种折起来的一整张纸,每一折也不过奏折大小,纸质有些软,不如寻常的书本耐用,但印刷墨字也绰绰有余。

    每一折都有一篇小文,果真是讲的容城大小事,前一折在说唐亚湾港口整修完毕,七月之后重新开放出海捕鱼,出海渔船想要停靠港口贩卖鱼获要提前登记造册,后一折在说城北纺织厂招工,限女工,培训使用新织机一个月,一个月后若是学不会使用新型织机则不被录用。

    宋琮饶有兴味地挨个看过去,看到最后两页笑了,竟然是话本子,讲的还是武安侯和冯家姑娘的故事。

    “这个尹家姑娘是谁?”

    锋四道:“是靖海王府二夫人的义女,和小王爷有婚约,她本是做香料的那个尹家的女儿,出身豪富,能力不凡,最近这半年,靖海王府许多事情都是她出面做的。”

    宋琮一愣,继而又恍然。

    他又想起刚刚那妇人说的,说靖海王府小王爷交代的,不拘于文采风流,只求言而有物,把事情讲明白,让老百姓能看懂。

    留在福宁殿的那一箱子《岭南策》,同样如此。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平铺直叙的记述,通篇几乎都是大白话,详尽易懂。

    从商道,通途也,所以想要发展商道,修路是第一要务。

    到农景,国之本,百姓吃饱,才有力气做别的。

    再到工事,利于器,工具存在的意义在于更大效率地把百姓的劳作转化为财物……

    通俗易懂,仿佛不是写给皇帝看的,而是写给每一个有可能看到《岭南策》的人,或许是略通文墨的底层官员,或许是识得几个字的工匠,甚至或许是大字不识的农民。

    宋琮心中对那位小王爷已有猜测,近日来每每想起,总觉得心中不自觉地升腾起一股火气。

    他想骂老天无眼,这样惊才绝艳、高瞻远瞩的相国之才,竟然——

    他从来不是个好脾气的,心中时常会有怨愤,他总想着,老天对他何其不公,他无数次跨过烈火和鲜血走过来的干圣王朝,偏偏撞上了败寇这种鬼魅一般的阴影,他最为信任的宋凌被暗算,生死悬于一线,如今,一个仅仅只靠一箱书就让他生出知己之感的年轻天才,竟然早在他有机会认识之前,便被上天无情地收回。

    而从那箱书里最后的炭笔字迹来看,他必然是在病榻上以无力之躯,写下的字字句句。

    呕心沥血,不外如此。

    所以他熬了三天三夜,将一箱子书翻了个大概,立刻做出了秘密前来容城的决定,对外的借口是去行宫避暑,他要用两个月的时间来看看,那位惊才绝艳的冯家小王爷,和他那位胆大包天的妹妹,到底留了一个什么样子的容城给自己。

    如此,他才能知道,等到宋凌和冯楚英归来,他应该给岭南一个什么样的归宿。

    而今,他站在容城的主干道上,不同于汴京的繁华忙碌扑面而来,新鲜的行当在街市,新鲜的农具在田垄,新鲜的经营思维则在润物无声地改变着这里每一个普通人的思想。

    这样一个容城,这样一个岭南,绝不是他简简单单地收回辖制权和军权就够的。

    他缺一个人才。

    一个能够延续岭南的发展计划,并以岭南为起点,将商道利好辐射到中原大地的地方官。

    一个敢于尝试、敢于创新的胆大包天之徒。

    而不是朝堂上任何一个只会跪在他面前说“臣不敢”的畏缩之辈。

    西京。

    宋凌和冯楚英食不知味地吃着水盆羊肉,眼睁睁看着宋珩用与他一贯气质不符的语气和面前的少年搭话。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饭量很大,面前已经放了三个巨大的空碗,盛烧饼的小竹编篮子也堆了三个,他一手筷子一手烧饼,吃得也不见得有多快,但一口一口毫不迟疑,不一会儿烧饼进了肚,羊肉也只剩下零星一点肉碎。

    少年吃完手里的饼才擡头,好奇地歪头看宋珩:“神王。”

    宋珩耐心道:“神王是他们对你的尊称,你有没有别的名字?”

    少年眨了眨眼,见宋珩的饼没有吃,伸手碰了碰那竹编小篮。

    宋珩把饼推过去,少年一笑,伸手拿起饼。

    又吃完一个饼,少年道:“小琀。”

    “你叫小琀,对吗?”

    少年眨眨眼,点头,然后道:“秘密。”

    宋珩思索了一下:“你说你的名字是秘密,不能告诉别人,对吗?”

    少年又点头。

    “会写字吗?把你的名字写给我看看好不好?”

    少年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歪歪头,伸出手指碰了碰宋珩没动过的羊肉汤。

    宋珩了然,把自己的那份羊肉汤推过去:“都给你吃。”

    少年笑起来,伸手沾了茶水,慢吞吞地写下了“琀”字,宋珩刚刚看清,他便伸手擦掉,继续吃饼喝汤。

    宋珩看清那个字的瞬间,眉头狠狠一皱,不动声色地咬了咬牙,平复了一下呼吸才道:“是谁跟你说,你的名字是秘密,不能告诉别人的?”

    少年这次没有迟疑,快速道:“师傅。”

    “是教你武功的人吗?”

    “是。”

    “你治病的方法也是他教的吗?”

    少年再次沉默吃饼,好半天才摇头:“不是。”

    “那你治病的方法是谁教的?”

    少年忽然擡手,把碗往宋珩那边一推,宋珩察觉出气劲不对,立刻伸手抵住碗。

    少年的内力竟然有一种洪钟大吕一般的浩荡感,震得人耳朵里嗡嗡作响,宋珩的内力是流水无形的风格,一推一卸,还剩下大半碗汤的水盆羊肉被推上了半空。

    少年目光一凝,高高跃起,接住大碗,轻巧落下。

    宋珩微笑道:“你别生气,我不问了。”

    少年气哼哼的,把碗放下,起身离开。

    那只大碗在他离开几步之后,无声无息地碎裂开来,羊肉汤淌了一桌子。

    宋珩站起来,躲开流淌的汤汁,脸色微微发青。

    一直在角落里装路人的宋凌三人这才走过来。

    不等宋凌开口,宋珩道:“他叫小琀。”

    他在桌上没被汤汁漫到的地方写下琀字,又迅速抹去。

    宋凌道:“是他?”

    宋珩点点头:“他的脖子上,有三颗连着的红痣,当年,我也只抱了他那一会儿,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唯一看清的,也就只有那三颗红痣。”

    宋家这一辈的取名方式简单粗暴,除宋凌的名字寄托了承平公主的夙愿之外,其余皇子皇孙,皆以玉器为名。

    但“琀”,是不一样的。

    琀,又名玉琀,是陪葬用的玉器。

    没有任何美好的寓意和期许,只有满满的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