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一江风月。
正是桃子成熟季节,沁甜的桃香味丝丝缕缕地飘在风里,与周遭铁甲兵刃格格不入。
江柏一身戎装,神情肃杀,一挥手,数百全副武装的岭南水军砸开一江风月的大门,如入无人之境。
很快,里头传来香师和侍从们惊慌失措的尖叫声。
宋琮依旧是便装,微微掀起唇角,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来。
“我那位叔爷爷,知道他孙子这么有出息吗?”
他口中的叔爷爷是成亲王。
江柏两只手负在身前,眼皮一垂。
皇室的八卦听听就行,咱不参与。
不一会儿,尚在睡梦中的宋珏被两个身强体壮的士兵扭着胳膊送了过来。
宋珏没见过宋琮,扯着嗓子大怒:“大胆!你们是谁?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宋琮“嘿嘿”阴笑两声,手里拿着一卷文书,在宋珏脸上轻轻拍了拍:“这话问得好笑,我不知道你是谁,我来干什么的?”
宋珏脸色苍白,他已经意识到了眼前人的身份绝不简单。
宋凌当初以一力降十会的气势直接碾碎了他所有的阴私诡计,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身份的差距是碾压式的,这种差距不是说靠钱,靠计谋能够弥补的。
就好像败寇的那些小动作,永远都只是角落里的阴影,烈日一照,便什么都没了。
当然,阴影也有阴影的优势,那就是只要有光,它们便无处不在,随处都能滋生蔓延。
败寇组织绵延百年,如野火烧不尽,便是源于此。
但对当下的这一小片阴影而言,如今已经走到了尽头。
早在宋凌回京之时,宋凌便给云城锋镝驿留下了宋珏的线索,如今顺藤摸瓜,江柏带着锋镝驿的爪牙成功拎出了瓜。
勾结败寇四十年,为败寇组织藏匿朝廷钦犯,私通海寇势力,刺杀朝廷命官,二十年前的唐亚湾之战,十二年前的客岭大疫,两年前的刺杀冯老太君案,背后都有成商会的踪影。
他们是败寇最大的钱袋子。
“你还有什么话说?”宋琮难得和颜悦色地说话。
宋珏脸色青白:“有、我有。”
宋琮摆出个愿闻其详的姿势来。
“我、我没有加入败寇。”
宋琮掏了掏耳朵,问江柏:“我聋了还是你聋了?”
“真的!”宋珏大口喘气,烈日酷暑,他冷到浑身打摆子,冷汗湿透了后背。
“我没有加入败寇,我只是,只是给钱,我其实知道我爷爷是怎么死的,他是被败寇杀死的,但他是自找的我知道!”
像是怕宋琮误会,宋珏忙不叠地撇清:“我一直都知道,跟败寇合作没有好下场,但我怕、我怕会和我爷爷一样,他们只要唱唱歌,我就会像我爷爷一样乖乖的把刀送进自己的心脏,我不想死,我只是不想死。”
“他们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给钱,找人,就这些事,他们也不信任我的能力,不会让我干别的。”宋珏抹了把脸,终于找回了一丝理智。
宋琮好整以暇道:“那你也并不无辜嘛。”
宋珏摇摇头:“我其实、其实一直想要改变这种处境,我对小王爷说的话都是真的,我一点也不想造反,我就是个商人,我只想赚钱,不受拘束地生活,我想去海外,我真的没打中原的心思,但我又不敢让败寇知道,只好悄悄以行商的名义到外海……”
宋琮嗤笑一声:“外海?外海就不是朕的天下了?”
恍若一道晴天霹雳当头劈下。
宋珏对宋琮的身份有所猜测,但更震惊是这句话。
他脑子里炸开一片空白,只是突然想明白了当初小王爷对着他的宏图伟业露出的那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始终坚信,那是因为小王爷是假的,是目光短浅的女子,看不见他的雄心,若是真正的小王爷,必然会支持他的想法。
但现在才知道,原来不是的,冯楚英即便是女子,她的目光也比他长远百倍千倍。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多么简单的道理。
但是,又有几个寻常人,能如宋琮一般把这当做天经地义的事情。
宋琮有着一代雄主的绝对自信,而冯楚英,则早早看明白了宋琮的野心。
宋琮懒得再跟这个快要出五服的表兄废话,败寇真是小家子气,扣扣搜搜的,尽膈应人。
摆摆手,剩下收拾烂摊子的活儿交给江柏。
岭南是个好地方,宋琮打算给它安排一个好的出路,在那之前,他必须亲手把这地方筛一遍,把不该存在的东西筛出去。
权当送给嫂子的见面礼了。
“等一下,我、我如果告诉你败寇的消息,能不能将功折罪?”宋珏眼里流露出希冀的光芒来。
宋琮点点头:“你说。”
“尺玉香师,他是败寇的人,七日前就不见了。”
宋琮记得这人,据说是莲化族上师的后人,是个绿眼睛的怪物男人,还是这青楼的头牌。
嗯,什么一江风月半江风月的,在朴实无华的干圣皇帝眼里,这里就是个青楼。
“不见了你还想将功折罪?你这不是空手套白狼吗?你做生意都这么做的?”宋琮觉得三观震动,这人也委实太过不要脸面。
宋珏咬牙道:“不是,我知道他的真正身份。”
“在败寇的身份吗?”宋琮冷笑道,“这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反正败寇全部得死。”
“不是,”宋珏豁出去了,“皇上可还记得,当年的右仆射?”
宋琮一挑眉,丝毫没有停顿:“你是说朕的便宜舅舅?”
宋珏硬着头皮:“是,二十二年前,朝廷南迁,祖父被败寇要求安置一批人,其中,有一个佛国女人,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小婴儿,那小婴儿浑身雪白,连头发都是白色的,眼珠泛黄,不哭也不吭声,祖父说,那一看就是个早产儿,而且显然胎里就带了病,也不知道那佛国女人怎么养的,竟然能活下来。”
宋珏擡眼看了一眼的宋琮的脸色,见他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心里更加忐忑,但还是咬着牙接着说了下去。
“祖父说,那一年,宁、宁宗继位,在南迁途中,皇后因为过度劳累,导致早产,诞下死胎——”
宋琮古怪一笑:“行,算你有功。”
江柏让人把宋珏带下去,择日押解回京,一江风月的后续事宜,则直接找了冯家来处理,来处理的人是尹竹月,今时不比往日,从前战战兢兢的商户女,如今早已历经磨练,可以独当一面。
小皇帝是三日前到访冯家表明身份的,当时他和江柏两人已经把容城晃悠了个遍,还在唐亚湾港口钓了半天的鱼。
小皇帝没说自己已经知道了冯楚英身份的事,冯家人心里没底,也不好多说,两边心照不宣,谁也不轻易谈及小王爷的话题。
尹竹月不卑不亢地见了礼,一江风月被查抄,但里面还有几百号无辜的香师和仆役,宋琮对青楼没兴趣,索性让尹竹月看着办。
宋琮出了一江风月,江风一吹,心里竟然罕见地流露出几点萧索之意来,他也不等江柏,信步便沿着江岸走,不多时便走到了公主祠。
江柏追过来,他倒是自觉,进门先烧香,也不管小皇帝,自己认认真真磕了头。
宋琮踹了他屁股一脚,笑道:“给我点一份。”
江柏又巴巴点香。
上完香,左右无人,宋琮盘腿往蒲团上一坐,终于开始没忍住,叹了口气。
江柏蹲在墙角:“皇上,您怎么了呢?”
宋琮说:“来,我知道你是个文盲,我来给你科普一点冷知识。”
“您说呢!”江柏打了个哈欠。
“你知道近亲结合不容易生下健康的孩子吧?”
江柏摆摆手:“嗐,这我哪里知道,人又不是畜生,五服之内不能通婚,世道再乱,伦理纲常也不能瞎来啊!”
宋琮冷笑了一声,随即又擡头看了一眼与宋凌神似的公主塑像的脸,自己扯了扯嘴角,摆出一个正常的笑来。
“是呀,人又不是畜生。”
“可是啊,这人有时候,还真不如畜生。”
“三月南迁,四月登基立后,年底就早产下一个死胎,伤了身子,过了足足两年,才生下朕。”
“你说巧不巧呢,那死胎天生白化,长大后那张脸,还像极了朕的好舅舅。”
宋琮伸手从供案上拿了个鲜桃,胡乱擦了擦。
桃子新鲜,还带着细细的绒毛,一看就是当天新摘的,这容城人真是有心了。
“姑姑,虽然咱俩没缘相见,但我和我哥感情好,您那么疼我哥,也疼疼我吧,我其实有时候,也想知道被母亲疼爱是个什么滋味,您说好不好啊?”
宋琮仰头看承平公主,笑着低声道。
然后他低头咬了一口桃子,桃汁鲜甜。
宋琮喉咙里发出一声变了音的“嗯”,吸了吸鼻子才道:“真甜,我就知道,您和我哥一样疼我。”
江柏不知道什么时候悄声走了出去。
宋琮放下桃子,弯下腰去,把脸深深地埋在掌心里。
可只是片刻,他又匆匆擡起头,拿袖子胡乱抹了抹脸,嘴里念叨着:“不值得不值得,哭个屁,是她不配当我娘,老子愿意被她生下来,都算她祖坟冒青烟了。”
宋凌当初一眼看见尺玉,就觉得那张脸很眼熟,而且很讨厌,但却一时没想起来是谁。
后来回汴京,和宋琮聊到宁宗皇帝处死皇后和国舅爷右仆射的事儿,他才想起来——
尺玉那张脸,可不就和当年的右仆射一样。
要说这兄妹不伦恋也是遵循基本法的,右仆射虽然是个野心勃勃的畜生,确实倒是生了一副极好的相貌,而尺玉则融合了女性的柔美,加上一双不知道怎么变绿了眼珠子,看起来简直魅惑倾城。
当时宋琮说,右仆射和皇后一直想生个孩子,来代替宋琮,将来好霸占宋家的江山,可惜亲兄妹要孩子极难,不仅容易流产,还容易有各种畸形病症,到死都没能如愿。
但事实上,他们远比所有人都要心急,早在刚刚登上皇后宝座,他们就敢给宁宗扣上了明晃晃的绿帽子。
皇宫之中,对于生下来便有异象的婴儿,都视作不祥之兆,尺玉天生白化,又是早产,自然不祥,按照规矩应该秘密处死,是右仆射把孩子换了出来,动用了败寇的渠道,将孩子送到佛国人的手中,大约也只有她们的秘法,才能救得一个先天不足的孩子。
只是右仆射和皇后大约也没想到,他们到死也没能等到一个健康的孩子,反而被五岁的宋琮摆了一道,所有计划都泡了汤。
宋琮吃完了桃子,擦擦手,给承平磕了头,眯眼扬起一个笑来。
“可厉害死我了,果真我才是天命皇帝,该是我的,谁也抢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