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异性藩王都不太好对付,与朝廷的关系也很微妙,如果涉及到质子和军权,那就更敏感了,一举一动都是在互相试探,并且由于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异姓王与大部分朝臣之间,都得有些一些避嫌的自觉,不宜结交,于是久而久之,便演化出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异姓王入京,皇族必开放西山猎场接待,皇族以及一些权贵之家的公子小姐皆可以出席,将针锋相对的政治会晤披上年轻人狩猎竞技交友的体面外衣。
西山猎场荒废了二十年,去年宋琮好不容易得了空,才差人整修一番,将时日久了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虎豹熊罴清理了一番,只留下一些食草动物,最凶猛的也不过是几窝野猪。
但其实朝臣们心里都暗自嘀咕,这靖海王名存实亡,连个顶门的男人都没有,如今掌着军权的是年逾七旬的冯老太君,而且连唯一的孙子如今也不在了,在西山猎场接待,虽说礼节上没什么错误,但是总归觉得怪怪的。
然而宋琮哪里管这些,说了按照规矩来就要按照规矩来,朝臣摸不准他的意思,只好安慰自己算了算了,一群老弱妇孺,掀不起什么大浪。
西山猎场的半山腰建有行宫,但能住得下的人不多,一般围猎以三日为限,是以绝大多数参与者都得在距离行宫不远的另一处开阔平台上就地扎营。
如今已是九月初,前两天下了一场雨,把秋老虎的余威打得七七八八,这一日天高气爽,倒是难得的好天气。
随行的官员并不多,大多是武将一系的人,加上左右仆射,和几个老尚书,御史台的那群话唠这次一个也没来,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冯老太君原本汴京人士,虽说是出身名门,但娘家并非是什么达官显贵,如今时过境迁,娘家早已分崩离析,同辈的姊妹兄弟要么已经过世,要么就在乱世中失了联系,子侄辈也早已断了往来。
但冯老太君年轻时候在京中颇有名气,因为她文武双全,加之性格豪迈大气,与不少显贵之后都有不错的交情,是以听闻她来了汴京,倒是炸出了不少早已不问世事的老王爷、老侯爷之类的大人物。
冯老太君到得晚,小皇帝和朝臣从宫中出发,到西山猎场已经是小晌午,其他人紧赶慢赶也都赶在皇帝前头到了,最后发现冯家人竟然还没到。
右相是文人,最重礼节,便颇有些不虞:“冯老太君此举着实不妥。”
小皇帝阴恻恻地盯了他一眼,右相下意识一个哆嗦,心想又是哪句话得罪了这个小祖宗?
小皇帝也不吭声,就噙着丝冷笑看底下众人,看得人冷汗涔涔,还不敢说什么。
好不容易盼到冯家人出现,冯老太君昂首阔步走在前面,虽然已经满头华发,但却精神矍铄,一双眼睛敛着武将独有的寒光,在场文官看得眉头一皱。
先前他们在朝堂上对冯老太君诋毁众多,但那是在背后,这会儿真面对面了,才发现这位老太君与自己设想出来靠着亡夫余荫勉力支撑东南水军的妇道人家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而武将的目光则多落在冯老太君身后的一对夫妻身上。
男的走路动作有些不自然,一只手掩在大氅之中,女的则一身猎装,虽然年近不惑,但从体态步伐可以一眼看出飒爽之气,总而言之,这两人都是练家子,且武功绝对不低。
然而等到走近,众人才发现,这几人太显眼了,后头还挂了两个不太显眼的。
他们步伐轻松,穿着随意,丝毫没有觐见皇帝的庄重感,反倒随意得好似这只是一场简单的秋猎。
但只要看见他们的人都瞬间一个激灵,因为虽然那女的大家不认识,但男的大家都认识,真是已经退隐很久的武安侯。
这几年因为他太过低调,以至于几乎所有人提到武安侯的第一反应都是那些矗立在神祠里头的塑像,是口口相传的战神,甚至都忘了,这武安侯如今也不过才不到三十的年纪,还是个英姿勃发的年轻人。
宋琮给足了冯老太君面子,亲自下了座位搀起她,又赐了座,这才一扫刚才的阴沉气质,笑眯眯地回了自己的主位。
“冯老夫人远道而来,一路舟车劳顿,实在辛苦,今日朕要亲自猎上几头鹿,尽一尽地主之谊才是。”
底下人偷眼瞄冯老太君,心想这冯家人给皇帝下了什么蛊,真是夭了寿了,小皇帝竟然会说好话?
“皇上言重了,进京述职本就是老臣职责所在,不敢言累,这一路走来,风光民俗都与从前不同,有生之年能见到如今的太平光景,这都是皇上您的恩泽。”
冯老太君郑重行礼,她行的不是妇人礼,而是正经的将军礼,众人心情复杂,这才想到,这冯老太君领的可是实打实的大将军职。
皇上和冯老太君互相吹捧片刻,直听得旁人眼神恍惚。
讲道理,仿佛这样的气氛才应该是朝堂该有的,但是为什么他们已经记不得上一次拥有这样和谐友好的君臣氛围是什么时候了。
回回大朝会不是听小皇帝阴阳怪气就是时刻提防着小皇帝下套,何曾这样轻松愉快过哇!
几个老尚书想想都想抹眼泪。
却听皇帝忽然道:“冯家镇守帝国东南,劳苦功高,这些年冯家少主隐姓埋名,留在京中学习,也殊为不易,如今也是一家团圆之时了。”
众臣:???
什么玩意儿?
冯家哪来的少主?
不是两个都死了吗?
左仆射眉头一皱便道:“皇上,这世子爷他已经……”
皇帝叹了口气:“你不懂。”
左仆射眼皮一跳。
不怪他多想,皇帝这个语气一听就是搞事前奏。
“当年,冯老太爷战死唐亚湾,冯家满门忠烈,唯一的男丁后人却才呱呱降生。朕的父皇与冯老太爷君臣相惜,不仅在无人可承袭王位的情况下加封了靖海王,还免去了岭南二十年的赋税。”
宋琮说到动情处,还抹了把眼睛。
众人:?
这真是见了鬼了。
“冯老太君大义,为表岭南乃是朝廷不可分割的领土,愿意将唯一的孙儿送至汴京,让他在宫中长大,但我父皇不忍他刚一落地便背井离乡,于是选了个折中的办法。”
宋琮叹息一声:“那便是以冯家二房所生的长女代替王世子送至京中抚养长大。”
左仆射糊涂了:“可这冯家二房的长女不就是武安侯的——”
宋琮一瞪眼:“都说了你们不懂,冯家二房长女出生之后没有大肆宣扬,当时送入宫中之时也不过才一岁,武安侯的妻子乃是冯家二房的次女冯楚英,这长女姓冯名晏之,我父皇怜她身世,没有公布她的身份,前些年一直长在蓝平侯府,之后又跟随沈尚书学习治商之道,如今学有所成,已然可以独当一面。”
蓝平侯就是冯老太君的娘家,是个落魄的清贵家族,南迁之时四分五裂,有点本事的都出去独立门户了,只剩下冯老太君的一个兄长守着蓝平侯的爵位一个人苦熬,他也没有后代,早些年便在临安去世了,子侄们关系都远,根本无从查证。
宋琮三言两语给冯楚英重新编了个身份出来,宋凌品了品,心想好家伙,这么一扯,冯楚英年纪又长了一岁。
媳妇儿的年纪是个谜,你永远不知道她到底几岁。
冯楚英依言上前,挨个儿拜了一圈,最后一脸生涩模样地跪在了冯家老二夫妇面前。
“爹、娘,女儿不孝,这些年未能在您跟前尽孝。”
本来这一出是宋琮和冯家人商议好的,可真到了实施,冯楚英却从心底里泛出几分真心实意的酸楚来。
这些年,她有娘不能认,有爹不能见。
冯家老二夫妇也红了眼睛,因为他们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穿着女装的女儿唤他们一声爹娘了。
这时又有一人道:“哎对对,我想起来了,这是冯家的闺女啊,我早些年在蓝平侯府见过,当时还起了心思想给我小孙子说个媒的,蓝平侯那老匹夫不同意,说孩子还小,婚姻大事得等孩子长大了自己做主,还嫌本王的孙子是个纨绔,哎你们说说,本王的小孙儿,虽说性格天真无邪了一些,但是人品还是顶好的嘛对不对?”
说话的是个王爷,算起来是宋琮的叔爷爷,这位和冯老太君早年交情不一般,是宋琮暗中挑好的托儿。
他这么一说,众人也犹疑起来。
毕竟,一个质子而已,皇帝还没公开过身份,王亲贵胄谁会在意,那些朝臣更加无从得知。
俗话说得好,三人成虎。
小皇帝说得斩钉截铁,冯家认亲认得真情实感,还有德高望重的老王爷佐证,再加上一个沈尚书背书。
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子罢了,反正冯家没孙子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嗐,小事儿小事儿。
于是这一出便这么过去了,皇帝和其他人又寒暄了几句,话题不离岭南,难得地君臣相谈甚欢,众朝臣不仅没对冯家突然冒出个孙女的事儿多想,甚至还有些感恩冯家,毕竟皇帝的好脸色不常见。
宋凌和冯楚英坐在下首,以冯家晚辈的身份,别人也不好说什么,武安侯迎娶已逝冯家女的事儿众人皆知,这武安侯又不担任职位,完全是个富贵闲人,他爱坐哪,谁也管不着。
俩人却压着声音在说悄悄话。
“哎,妹夫。”冯楚英道。
宋凌:……
我怎么又成了自己媳妇儿的妹夫呢?
自己的婚姻大事也太坎坷了吧?
冯楚英却抿着唇笑。
宋凌把手从桌案底下悄悄伸过去,在她掌心挠了挠:“别笑了。”
冯楚英握紧手:“为什么不能笑。”
宋凌一脸正经:“和自己的妹夫暗度陈仓,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所以你不能笑。”
冯楚英脸色一红:“闭嘴,臭不要脸。”
等到用过相对简单的午膳,众人各自回自己的帐篷休息,或是三五成群约在一处闲聊,便到了年轻人的主场,也就是西山猎场真正的主题——围猎。
迁都之前,这西山猎场其实还有个重要的任务,那就是每年秋季,由皇族组织围猎,用来给贵族适龄的年轻男女们一个互相了解的场合,平日里年轻男女不能私下见面,这猎场是好些人婚前唯一见面的机会。
宋凌也换了衣服找了匹马,带着冯楚英进了林子。
“说起来,我曾经听关叔说起过一件事。”宋凌忽然想起往事,笑了起来,“关叔对我娘一往情深,便是源于这西山猎场,有一年围猎,关叔年少气盛,挑衅了一头成年的野猪,他又托大,想秀一秀箭技,结果那野猪力大无穷,速度还快,转眼就打乱了他的计划。”
冯楚英了然:“然后他就被公主救了?”
宋凌点点头:“是的,据我关叔说,我娘当年一身红色猎装,招摇得很,又是在那种场合,但凡是个男人,怕是都把持不住。”
提到红衣,冯楚英就忍不住想起岭南婚仪之时,宋凌这张脸,这身气质,穿上一身正红的确是招摇得很。
冯楚英点点头:“难怪呢,原来是祖传的。”
祖传的招摇,祖传的招蜂引蝶。
宋凌:“嗯?”
冯楚英一脸正色:“没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马蹄声,宋凌回头一看,竟然是宋琮。
宋琮并不精通骑射,这种场合其实根本没有必要亲自上场,不提安全问题,倘若猎不到什么,这于皇帝颜面也不合适。
“你怎么还真自己出来了?”宋凌皱了皱眉。
宋琮甩了甩缰绳:“别小看我嘛哥,我可以给你引猎物的。”
说完一鞭子抽在马身上,他骑的那匹马是匹狮子骢,脚程十分地快,宋凌随手挑的马根本撵不上,转眼就跑进了密林深处。
宋凌策马循着痕迹追过去,冯楚英跟在后面。
走了半晌,已经接近猎场的外沿了,宋凌皱起眉头,他总觉得宋琮今日有些怪怪的。
前面有白影一闪,宋琮惊喜的声音从灌木丛后面传来:“哥,这里有一只白狐,你快来!”
宋凌刚追过去两步,又听见他道:“哎呀跑了,这家伙好快!”
“它怎么还会上树?!”
宋凌一愣,顺着声音擡头一瞧,顿时瞳孔一缩。
那根本不是一只狐貍。
是一只白猫!
“喵——”
那猫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头顶上的树冠忽然簌簌作响,宋凌擡头一看,一白衣白发的身影凌空而至,直扑宋琮而去。
宋琮“哈哈”一笑,直接松了缰绳,一歪身子,从疾跑的狮子骢背上滚了下去,隐没在齐腰深的荒草丛中。
“哥!看我给你引出来的猎物怎么样?”
与此同时,有另一人踩着树梢一路疾掠而来,青衣剑袖,手上长剑如秋水,泛出青光。
宋珩立在树梢,持剑而立,目光冷凝。
宋琮已经不知道滚到了哪里,还不忘出声:“大哥厉害!”
宋凌暗暗咬住后槽牙,方才他还在奇怪,怎么今日不见宋珩,原来竟然藏在猎场里,就等着尺玉现身。
尺玉一击不中,反而落在了狮子骢的背上,勒住缰绳,冷然道:“我的好弟弟,全天下人的好皇帝,原来你竟是个只会藏在泥里的缩头乌龟吗?”
宋琮不知道在哪儿骂道:“我呸!你也配当我哥哥?你先问问我两个正牌哥哥答不答应呢!”
宋凌没说话,宋珩反倒冷冰冰地开了口:“不答应。”
……
最后一份便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