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裴玄素这人相当有领导魅力,算无遗策的畅快淋漓,领导太强,底下人那就只剩仰望;他带领队伍得到的利益强而直接,再加上这过程中他的种种姿态和精准号令、合适的态度体恤下情,人心归附的速度空前。
大家都很振奋,很服气。
他自江边高坡走回来,大门、回廊、伤员养伤的东路诸院,又登上西路的西侧的三层阁楼,一路行来所过之处,不管头号官掌队领班抑或普通的番子宦卫,人人大声见礼俯身。
裴玄素颔首叫起,言简意赅,沉肃而微带温缓,得他夸奖的大家都很兴奋。
之后裴玄素去看了新的最后这批伤员,处理好其余的公事,在等待东都圣旨的空隙里,他终于难得有了一些空闲休憩的私人时间。
命冯维去准备一坛酒,几盘祭肉果品,装在篮子里,他独自提上西楼,寂静的顶层,他挑了一个向东能望见龙江的房间,拉过一张黑漆长条案在窗畔,他揭开篮子,把几碟祭肉果品放在长条案上,黑釉酒坛就放在长案边上。
还有几个黑釉瓦底的碗,他把三个碗并排放在祭肉果品内侧,最后一个放在酒坛边,他提起酒坛先给头三个碗添上酒,最后是边上那个碗也倒上。
酒坛放回去,他望着简单的长案和外面无垠滔滔的长天江河远山,轻声说:“爹,娘,儿子来祭奠你们了。还有各位族人属亲。”
“四大王府这些该死的人,儿子让他们下地狱了。还有宣平伯府,……”两仪宫那皇帝在唇齿过,他没有说出声,“还有许多许多人,淮安侯郑御、吏部尚书高子文,秦王楚治等等,这些这些,很多,儿子也早晚让他们下去的。”
他轻轻端起长案前的黑釉碗,将碗里的酒水洒在地上一半,一个接着一个撒完,他最后端起酒坛旁边的那只碗,举了举,慢慢喝了下去。
很久没有尝酒,烈酒穿喉而过,火辣辣的感觉从口腔直入腹中,裴玄素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畅快宁静。
他抱膝坐在方案一侧陪伴父母良久,一直大概有小半个时辰,他才站起身,把祭肉果品酒坛都收回篮子里,条案拉回去,窗户阖上。
裴玄素出了门,把篮子递给冯维:“星星呢?”
冯维忙道:“先头备东西的时候见星姑娘往那边藏书楼去了。”
裴玄素顺着所指擡头望去,不远处还有一座高楼,翘檐飞脊,是这府邸的藏书楼。
冯维说:“星姑娘好像有点心事,看徐芳徐喜嘀嘀咕咕和她在抱厦前说了一阵,星姑娘好像答应了,徐芳两个就匆匆去了,但沈姑娘有点闷闷的样子。”
这样吗?
冯维催促:“主子,你赶紧去瞧瞧呗!”
裴玄素睨了冯维一眼,冯维嘿嘿笑,但裴玄素也确实记挂沈星得很,一听说一颗心就恨不能飞过去了,立马就转身,步履匆匆下楼往藏书楼方向去了。
冯维邓呈讳对视一眼,嘿嘿笑了两声,邓呈讳赶紧跟上去了,冯维则留下来,看房间里面需不需扫尾和处理好篮子里的东西。
冯维进了房间,掩上房门,他忍不住冲酒水撒过的窗牖方向合十,认真拜了几拜。
“二公子从前眼角高,不曾喜欢过哪个姑娘,如今遭逢大难,难得有个这么好的他倾心。”
“大老爷,大夫人,您两位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他顺顺遂遂,情路上好歹勿要再坎坷了。”
冯维鞠躬到平腰,好认真祈祷完毕,多拜了好几拜,这才直起身看看有没有需要清理的痕迹。
……
裴玄素擡头眺望,在楼下就发现了沈星了。
小少女穿着玉白色的鱼龙补服,三山帽没戴,露出鸦青鬓发,正坐在三楼栏凳的边角,围栏竖杆子镂空的样式,她就把两只脚丫伸出来,脸冲外趴在栏杆顶上坐着,望着远方的雾霭笼罩的江水远山和府外檐瓦。
风吹起玉白补服的下摆,她两只穿着小巧黑靴的脚丫荡阿荡的,是有点闷闷不乐的样子。
裴玄素不禁一笑,他快步登上三楼,放缓,出了三层书阁的外门,走到露台外。
“二哥。”
小少女听见脚步声,回头喊了他一声。
“嗯。”
裴玄素走她的身边,提下摆挨着她,和她一起坐着,两手也搁在栏杆上,他侧头,柔声问她:“咱们星星怎么了?有心事了?和二哥说说。”
沈星确实有心事,她支吾了一下,还是趴回栏杆上,侧头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说了,“呃,是芳叔和我说,让我写信,然后让守大哥亲自送到常山州给云舅舅。”
写什么呢,无非就是常山王一案的进展,要给云吕儒非常关心他的感觉,体恤,安抚。并且徐芳让沈星再向裴玄素韩勃打听打听为云吕儒斡旋的进展,后续再给云吕儒一封信,有序地展现她的关切,有目的性的笼络云吕儒的心,将后者进一步拉近。
鄣州云氏虽不算大族,但书香官宦多代,也有很多族人在各地为官;而云吕儒本人长袖善舞,同年同僚上峰旧下属这么多年下来经营人脉势力也很不差的。
单看云吕儒当年被亲家魏国公府徐氏牵连,这十来年这么快就又起来做回州刺史的位置,他能力就可窥一般。
最妙的还是云吕儒人品过关,不是那等知恩不报不心存感激的人。
而云吕儒这边,本来就是一支徐家的旧势力。
沈星的成长,徐芳徐喜几个看在眼里,惊喜又欣慰,他们非常赞同沈星在西提辖司的发展,还有她在文牍绘图等方面的继续成长。
只是他们同样认为,依附裴玄素赵关山等人的同时,也必须做好两手准备。
自己的势力也要私下发展起来了。
——其实,这也隐晦地流露出一个意思,那就是要防着裴玄素这边。
绝不能全身心信任。
徐芳徐喜是心腹是自己人,沈星是不愿意说他们不好的地方的。但她和裴玄素多年打交道的前世经验告诉她,裴玄素这个人太敏锐了,最好不要去尝试欺瞒他。
有些小问题一开始袒露出来,就是小事,但若留到了最后,很容易攒成大疙瘩的。
为了徐芳徐喜他们和自己好,其实她也有点过不了自己那关,在裴玄素温和鼓励的目光中,她支吾了一阵,终于还是说了。
“芳叔他们还让我向你和韩勃打听,必须要尽全力保住云舅舅,说这是咱自己的人,这是个大好机会,……”
沈星说得脸皮发燥,有点擡不起头了。
她相信,她的意思,裴玄素肯定是听懂了。
但这辈子到目前来说,裴玄素真的对她很好,虽然她还总想起前世的他,但在对方尽心尽意为自己打算的情况下,让她背后做动作去防范他,沈星心里本就有点过不去。
别人对沈星好,沈星只会对别人更好,她是个心软真挚的女孩。
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找到合适发展方向和定位了,连日都很高兴,偏偏徐芳他们说不够。
这也是沈星闷闷不乐的原因。
但她说不过徐芳他们,已经写了信,徐芳让徐守去送了。
并且徐芳还叮嘱她向裴玄素韩勃打听,旁敲侧击,央求,让两人帮着斡旋尽力,让云吕儒最好只是罚俸平调。
沈星心里就更别扭了,毕竟裴玄素韩勃对她都很好啊,后者可以说得上小心机和利用了。
上辈子她对裴玄素有过小心机,但都是被迫的,她本以为这辈子是个崭新的开始,一切都稳中向好,她不用再被胁迫着耍各种小心机和手段了,那样的生活其实她是不喜欢的,她最后都活成了自己很不喜欢的样子了。
原先沈星只是别扭的,但说着说着她想起了上辈子的那个自己,上辈子都没觉委屈,但有着这辈子的被人疼爱、连裴玄素都这样的纵容她关爱她,她忆起上辈子,却突然生出一种极多的委屈来,说着说着,她居然哭了,眼泪突然溢出来。
她赶紧伸手抹掉,努力忍住,怎么突然这样?她抹掉了又有。
“是我同意的,信是我写的,……”她睁大眼睛,黑白分明的漂亮杏眼有红血丝,泪花没抹干净储满,鼻头一下子就红了。
裴玄素啼笑皆非,赶紧伸手给她抹眼泪,昔日斯文白净柔软的指腹如今已微见粗糙,他抹了两下,赶紧掏出丝帕给她。
沈星赶紧接过丝帕,捂着脸呜呜哭着一阵,心里那股突如其来的委屈好歹消散了,她很不好意思用丝帕蒙住脸,拿两只眼睛不好意思瞅裴玄素。
明明是来坦白的,怎么无端端变成这样?
裴玄素一点都没生气的样子,含笑看着自己,靡荼艳美的丹凤目和惊瑰轮廓褪去平日的摄人凌厉之色,只剩一片如轻风拂过花瓣的柔和。
他听完了,没生气,还笑,沈星心里就一松,手上的丝帕都不禁往下挪了一点。
裴玄素轻笑起来,他的嗓音低醇华丽,犹如马头胡琴轻轻拉弦,钻进人的耳朵,钻进人的心,难怪过去他有那么多的年轻姑娘当爱慕者迷恋他。
实在他并非刻意,但天生的外形和后天种种姿仪,确实异常地触动人春心。
沈星上辈子已经尝够他了,对裴玄素这人可以说自认免疫了,但这一刻被年轻恣意的他这么一个轻笑,都不禁有些脸红心跳。
她不高兴了,瞪了他一眼,嗔道:“你到底说不说话嘛!”
“我休息的时间快过了,我要走了。”她说起就要起身。
裴玄素赶紧伸手把她拉住,隔着她玉白补服的厚缎束袖,拉住她的腕子,把这个有点恼羞成怒的小姑娘拉回来。
“来,过来坐好,二哥和你说。”
裴玄素轻咳两声,调转身来,和沈星背对着外面,并肩靠坐在栏凳上。
说到正经的,他神色也认真起来了,“你芳叔说得对,做的也对!”
他看沈星一下子瞪大的眼睛,刚哭过的漂亮眼眸如天青烟雨一碧如洗,澄澈又美丽,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漂亮,他有点着迷看着她,这个美好得让人心醉的姑娘诶。
裴玄素认真地说:“你怎么能完全信任一个人呢,我这么复杂,韩勃也是,我们才认识了这么短的时间。”
她还内疚呢。
说到这里,他严厉起来,“这次就算了,以后再认识的人,可不能这样!”
“徐芳这么教你是对的,你大姐给你选的这几个人很好。”有勇有谋,能力又强,裴玄素这段时间也在观察徐芳等人,心腹不得力很容易会拖累她出大事的,观察结果,非常不错,他很满意。
沈星被他一喝,不禁直起腰板,大力应了一声。
不过她马上露出笑脸了,“二哥,你也觉得芳叔他们是对的吗?”
她眉眼弯弯,又惊又喜,心理压力一下子没了。
“那当然,既然出来了,就要自己能立起来,二哥会护着你,但万一有力有不逮的时候呢。”
裴玄素现在连自己将来会怎么样都不敢保证,他固然想竭尽全力护沈星一辈子,但不确定的担忧肯定一直存在。
徐芳等人靠谱,是个意外惊喜,说真的,让他一下子放心了很多。
他耐心教导她:“譬如像这次,你二姐的娘母家,已经放在明面上并最重要你碰触过了。”
“伸手拉这一把,就是香火情,加上云吕儒本身就是徐氏旧势力的一支,日后,他基本就是你的人了。”
“你让我和韩勃出手,甚至还能写信给义父,大胆些,大家都这样,没人会笑话你嫌你。这次你不是要写上表文书的?”
沈星在这次常山王金矿案一直都牵扯出鹰扬府,都有重要且不可抹去的作用功勋,沈星是要写总结陈词的,写两份,一分给监察司的上司赵青,另一份写给裴玄素。
因为她已经为东西提辖司这边出了力,做了提辖司这边的活了,所以多加一份。
“写文书的时候,到云吕儒或以后你想要拉拢脱罪的人时,先将这人将功赎罪的功劳记在最前头,而后再写前情其他。一般你立了功,上峰都会擡手,事就成了。”
这是最稳妥最自然成事的,其他复杂的裴玄素暂时不教,这些官场的套路和收拢人心的手段,没人教怕得摸索个十年八载才自己领悟到。
“如此,云吕儒,还连带一系列涉此案的被你拉回来的认,最重要的是以及云吕儒这边徐氏一派的旧人,就顺利成章都以云吕儒为纽带,拉过来成了你的人了。”
“最后者,有名有姓的,你可以事后写信询问云吕儒,让他写信作引,一起去信给他们。”
沈星是名正言顺的徐家小小姐,身份本身就是一个标杆,只要那些人心存旧主,就会顺利成章归拢,并且可信度和人心归附要比外人高很多。
裴玄素教沈星该怎么写信,该用什么措辞,怎么样点到即止,对方的回信该怎么解读。还有她平时说话的语气,神态,怎么当好一个上位者。
这些都是没人教过沈星的,上辈子她自己摸索,有对了,有不对,但她上辈子更多其实是靠感情和父祖派系遗泽。
要靠利益拉拢的那些,芳叔喜叔他们帮她做了很多,忙起来经常不见人影。
教是有教过,但一来疲于奔命没空,二来徐芳等人位置不对,用的手段也不一样,教起来始终是不一样的。
譬如神态举止这些,徐芳他们就根本教不了的。
第一次有人站在上位者的身份,仔细给她剖析各种方式手段仪容行至表面的做法、背后的深意。
她渐渐听得入迷,不时还有疑问,裴玄素俱一一详细为她解答,分析得透彻又彻底。
裴玄素还再三夸她,说她做得很好,很厉害,给足她鼓舞和动力。
“真的吗?”
她一高兴,露出小梨涡,上辈子裴玄素太强大了,她在他面前不自禁就把自己当小,没有心里压力,露怯出丑都不怕,甜甜的,显得几分憨稚,三月草长莺飞的灿烂青春飞扬。
“真的。”
裴玄素倚在靠凳栏杆,侧头微笑看着她。
沈星就很开心,她忍不住生出一点希冀,这辈子自己真的能站起来吗?成为一个像大姐这样的人吗。
她笑着笑着,忽然看到更漏,惊呼:“哎呀不好了,我的休息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了!”
文书还有工作,一班一班轮换休息的,她没回去,怕别人不好走了。
裴玄素既然一点都不在意,还非常肯定教导她,沈星心病全去,一下子恢复正常,她惊呼着跳起来,急急忙忙抓回凳子上的三山帽戴回头上,往外跑两步,回头冲裴玄素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二哥,我走啦!”
她蹬蹬蹬跑下去了。
裴玄素笑:“慢点走,今晚早点回来吃饭。”
他含笑的声音,登登登楼梯声,沈星没一会儿就下楼跑远了。
……
今天真是一个愉快的午后。
说着说着,不经不觉快一个时辰过去了,午后露出一点冬阳,雪后初霁,灰黑苍色的江水远山和热闹的重檐民居染上一层薄薄黄晕。
没什么比太阳光更容易让人心情开朗。
当然对于裴玄素而言,那要添上一个,那就是沈星。
初冬午后微阳,露台背风,寂静中有一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惬意感觉。
裴玄素心情难得的好。
一来第一批仇人解决了,他刚祭告了父母;二来,和沈星一起不管做什么,这样在背着人的阁楼露台和她独处,那种满溢的愉悦难以言喻。
他探头,目送沈星蹬蹬蹬跑远,一直跑向文书聚集工作的大前院偏厅方向,娇小的身影消失在回廊上,半晌,他才依依不舍收回视线。
裴玄素忍不住用手轻触他身侧的黑漆凳面,噙着柔和的浅笑,从凳面一直到沈星刚才靠的栏凳角柱,还有着她的暖热的体温呢。
他忍不住做了一个动作,轻轻蹭过去,坐在她的位置上,用脸轻轻贴住她方才倚靠过那柱子的位置。
这在从前不可思议的动作,此刻偷偷做来,却有一种异样的甜蜜。
她的体温从微糙柱子透出来,贴入他的脸颊上。
裴玄素忍不住闭上眼眸,那张瑰丽俊美得动魄惊心的年轻面庞,露出一抹令人心折的浅笑。
他微微张开眼睫,伸出右手,白皙修长有疤的掌心,他忆起当初龙江船上她给他臀涂药的窘迫,还有那天按压过她胸脯的就是这只手,红晕很快爬上他白皙如玉的脸颊和脖颈上,连耳根都红透了。
他细细回味一会儿,丹凤眼露出一抹星辰般闪淬的笑意,赶紧收回手,不敢再想了。
好一会儿,感觉脸上的潮热渐渐褪了,裴玄素深深吐了一口气,伸开双臂放在栏杆上,仰头往后靠,仰出栏杆,可以望见头顶阁楼翘起的檐角挂的铜铃折射出闪耀的日光。
他用手遮住眼睛,唇角却往上翘,细细想着沈星的一颦一笑。
沈星温柔恬静又勇敢,还很可爱娇俏,害羞但不扭捏,这样的下午,这样两人独处恬静聊天,她就像长在他心上的一块肉,无处不熨帖不喜爱。
在这个午后,裴玄素忍不住想……如果事情都结束了之后,他是不是可以离开,和星星开始呢?
谈恋爱,成亲,市井田园,远离东都,不拘哪里,他经商,偏远些的乡镇庄园定居,他绝对不会让她吃苦的。
他带着哥哥,徐家人当邻居,她随时回娘家,有两个家,她肯定很高兴。
裴玄素不禁笑了起来。
——他从来没有遇上过这样的一个姑娘,为他挖得双手血淋淋。
刚才他暗自留意过,她翻掉的手指甲伤口已经好了,但只是指甲还不知会不会再长出来,只剩下一团粉嫩的圆肉,还有疤,她的手漂亮,不细看不留意的,但那个秃秃的手指头仿佛戳在他心口一样。
裴玄素想着想着,眼睛有些发热。
他父母其实是一对怨偶,因为他的存在,但偏偏他遇上了这样好的一个沈星。
裴玄素鼻端酸胀,他忍不住吸了一下鼻子。
美人哽咽,同样美丽。
但裴玄素心中情感无人能知,当初父母的死实在太动魄惊心,悲怆绝望难以用言语来表述,沈星于他,他当时不是没有动容,只是前面的情感已经占据全部心神,他无心无暇品尝其他。
经过这么长的时间,他终于缓过来一些,慢慢回忆她的一举一止风雨同舟,寸寸入心。
如今他回忆那段经历,悲恸恨绝仍在,亦难过伤心,但这种情感当中,却夹杂有一丝甜,慢慢沁润他的心肺,和他整个人在一起,和他的怦然心动结合在一起,成为一种难以言喻的爱意和情感。
在这个私聊后的午后,他忍不住去想去期待,两人的未来。
只是很可惜,这种期待很快就被韩勃打破了。
……
韩勃一直在园子尽头的廊道倚柱站着,他经过,无意中一擡头,发现了坐在远处藏书阁三楼露台的裴玄素和沈星。
他一下子站住了。
韩勃甚至打消了原来的打算,把身边的人都挥退了,自己一个人倚在廊柱等着。
裴玄素和沈星聊了多久,韩勃就站了多久。
一直都沈星跑下楼笑着走了,他才举步往藏书楼行去。
藏书楼不大不小,黑漆的楼梯及书架慢慢当当都是新旧书籍,这征用的是一处外地为官的世代书香官宦的别院,藏书楼幽静干燥,藏书很多,有种浓郁的书香和墨香。
韩勃不大喜欢这种味道,他从小就不大爱读书,但赵关山总说读会了书是出路,后来他进了宦藉又成了读书才会谋略,不管做什么,这是以后安身立命的根本,催着他甚至打他命他读书。
这样吵吵闹闹读到十三岁,总算将赵关山说必读的那十来部书读完,勉强过关,进西提辖司当差去了。
这地方不是他喜欢的,裴玄素这人他也还多少嫌弃,换一趟他绝对不会上半步的。
但为了那个人喊他三哥的丫头,韩勃还是来了,并且很认真很严肃,一步步登上三楼的露台,找到了裴玄素。
裴玄素的已经坐正,他面上的表情已经看不出什么了,瞥了韩勃一眼,他早有瞄见韩勃在回廊那里站着了,一点不意外。
“什么事?”
韩勃提了提下摆,大刀阔马在栏凳坐下,靠在身后的黑漆靠背上,他刚才已经命人守着藏书楼了,这里高,因此也不怕外人听见。
韩勃说:“你不会真那么喜欢星星,想和她在一起吧?”
他离得远,有些模糊,但裴玄素当时微微垂首,一笑一挑眉间的互动神态,那种隐隐的情感流泻他在那边看得真真的。
他不悦:“你别害了她!”
别看韩勃天天和沈星吵嘴,但两人又笑又闹,沈星喊他三哥,也拜了赵关山当义父,韩勃从前没有妹妹,他喜欢这个妹妹,也认了这个妹妹。
他就不能允许裴玄素害她!
“你一个阉人,你配吗?”他忍不住嘲讽。
裴玄素脸色自然是变了,他相当不悦,他是不是阉人,用不着韩勃质询,反正他绝对能给星星兴福。
裴玄素冷哼一声:“用不着你管,你还是管好你自己罢。”
他蓦地起身要走。
韩勃一出现,霎时这阁楼上的所有温馨愉悦消失无踪,风也变得冷硬冷硬的,韩勃说这些害不害配不配的,真有些触到他逆鳞了。
韩勃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刚才没忍住嘲讽一句,他认真起来,“你回来,我说真的,不是和你开玩笑。”
裴玄素蹙眉回头。
“坐。”
裴玄素站了片刻,最终坐了回来,冷冷道:“最多给你半盏茶。”
但他的心中忽有中不祥预感,犹如阴霾笼罩晴空,方才旖旎和缱绻期盼顷刻不见了,阴沉沉的。
他感觉,接下来的东西肯定不是他愿意听的。
但裴玄素再不愿意听,韩勃也要说。
“你知道,咱义父年轻时,曾有个喜欢的人吗?”韩勃淡淡道。
声音不高,却似一箭,重重戳在在裴玄素心中那抹不祥的预感上!
他霍地侧头,死死盯着韩勃。
韩勃淡淡道:“后来她死了。”
短短五个字,平平淡淡道来,犹如洪钟,裴玄素脑海骤然轰一声!
心脏忽咄咄狂跳,他沉默半晌,不禁压着嗓子追问:“怎么死的?为什么就死了。”
和他有什么关系?!
韩勃扯了下唇,他想笑下表示轻松,但最后笑不出来,因为那个女人是他的生母。
“武德二十八年,那是太.祖驾崩的前两年,”那时候,太.祖和神熙女帝之间的帝后相斗简直是你死我活,而这批阉人,一直都是神熙女帝启用,效忠于神熙女帝的。
韩勃轻声说:“被太祖赐死的。”
那时候两宫斗得如火如荼,仪鸾司——也就是东西提辖司的前身,在与太.祖斗争和女复出夺位中扮演者重要的角色,“甚至少帝都是仪鸾阁负责押送到青阳宫幽禁的,明太子昔年东宫时,也是仪鸾阁缇骑负责看守宫禁的。”
总而言之,宦官就是身处各种宫变和帝后相争中第一线。
赵关山有个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女孩比他小六岁,从小寄居在他家,却喜欢上他,并且勇敢表白。
只可惜后来赵家家变,赵关山沦为阉宦,最后挣出头效忠于神熙女帝。
他的小青梅被家人嫁了三次,此志未改,之后夫家和她龃龉要休弃她,她索性收拾了包袱带着嫁妆,打听着进京去寻他,嫁给他。
三十妇人,解散了发髻,犹如当年少女披散,向他哭着飞奔而来。
张氏是韩勃的母亲,韩勃是他生父的遗腹子,不过一出生后不久就跟着他母亲一起嫁入赵家。
“她和你母亲曹夫人是表姐。”
裴玄素不禁皱眉,韩勃不由笑了一下,淡淡自嘲:“没听说过是吧,因为她早就被族中除名了。”
没有一个人支持她,甚至大家都骂她是不是疯了,毕竟当时宦官的处境比现在还不如太多,没封爵,没外官,就是一群没根的走狗,人人不齿,曹夫人早就和张氏断绝关系,裴玄素当然没听说过。后来张氏已去世,裴文阮怕惹赵关山和韩勃伤心,也没有提。
说来裴文阮和赵关山最初的友情,就是裴文阮怜悯张氏,不同意曹夫人这么做,张氏走投无路向裴文阮求助,裴文阮赁了院子遣了心腹下人照顾她到生产,问明她的心意和坚决,最后遣人雇船护送她帮助她上京的。
不然张氏带着一个出生不久的婴孩,不知道赵关山更具体信息,怕是很难平安抵达东都与赵关山团聚。
裴玄素有点震撼了,他半晌无言,竟有这样的一段过去,“……那后来呢?”
六亲不认,义无反顾,为什么就死了?
裴玄素很聪明,其实他已经猜到了,他甚至猜到韩勃为什么来找他说这些,为什么说让他不要害了沈星。
韩勃用力眨了眨眼睛,把泪意忍回去,“还能有什么后来,阉人有妻室有挚爱,那就是要害,是靶子!”
太.祖直接把张氏赐死了,赵关山骤闻噩耗情绪一度失控,险些坏了女帝的大事。
造成的影响之大,险些让神熙女帝和后来的帝位失之交臂,女帝当时暴怒。
赵关山一生谨慎,明里暗里走过来多少风风雨雨,那是他唯一的一次失误。
“你来得晚,时候也不长,最近事太多了,有个规矩没告诉你。”
韩勃终于说到今日的重点了,“这是东西提辖司的铁规。”包括宦营的掌军中,是阉宦的。
因为他们由此到终,东西提辖司及宦营,尤其前者,是女帝建立起来的一把尖刀,是不允许有要害的。
“她被赐死后不久,陛下亲自下了口谕,如今铁牌还在西提辖司的第一存档房里,就立在门口,人人上藉入职第一眼就能看到它!”
裴玄素是个例外,特殊情况,没有亲自去入藉,故而没有看见。
“西提辖司不允许成婚,不允许置有室外宅,”所谓有室,即成家立室的室,召妓、玩乐、暧昧,短暂放松没人管你,但绝对不能真走心,实际就是不允许有爱人有心上人,不能有软肋!
“你发现了没有,东西提辖司内,掌队以上的,除了你以外,基本连亲眷都没有。”
就算有,也不敢联系,保持闹僵老死不相外来天各一方的状态。
也就裴玄素来的原因特殊,沈星懵懂,又姓除,才得以糊里糊涂以这个原因出来了。
“十六鹰扬府当前,你还有用,可这案子以后呢?”
入冬,初雪之后,风带来一种浸骨的寒意,微阳的温度一点都感受不到了,心仿佛被按进了冰水之中,一寸寸变凉,连骨子血肉都冷了起来。
韩勃侧头看裴玄素,后者一动不动,犹如蒙上一层冰沙,“实话说,我从前很不喜欢你,拽得不可一世,让人讨厌。”他抿了抿唇,“但你家遭了大难,我也没高兴。”
“你所求,不仅于此吧?东西提辖司一进来就出不去的,随着你步步高升,惊艳势起,沈星就该危险了。”
要么,裴玄素被神熙女帝弃用。
那他肯定不能甘心情愿的。
但没有其他可能了。
要么,他就能力强悍到神熙女帝都不愿释手。
那沈星就该步张氏的后尘了。
毕竟神熙女帝的谕旨铸成铁牌,一直摆放在东西提辖司的中心,明知故犯,这不是找死吗?
午后,风冷,遍体生寒。
韩勃说:“你们没有未来的。”
“她已经很难了,徐家这个情况。”韩勃裴玄素有件事还没告诉沈星的,赵关山已经打听了她二姐沈云卿的消息,出的是秘密任务,不好深入询问,但沈云卿夫妻大概率可能死了。
徐家的难处不易,韩勃和沈星好上之后,闲暇也有思量过,想必裴玄素只有比他更清楚。
韩勃说:“放手吧,趁着她不知道。”
他旁观着,沈星应该没这个意思,裴玄素剃头担子一头热,还没挑明。
韩勃最后说了一句:“她也没喜欢你,人家有未婚夫的。”
“匡当”一声,最后这一句,犹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重重一击,裴玄素心彻底沉了下去,沉坠坠的,坠入深不见底的谷底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