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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阴冷厂督身边吃香喝辣 正文 第43章

    第43章

    赵关山一时也不知怎么说,梁默笙在场,更不适合多说什么。

    他仰头眨了眨眼睛,压下热意,裴玄素韩勃带人都插到这里来了,赵关山也根本没法再把他俩往外推,沉默半晌,用力拍了拍裴玄素肩膀,“好了,快起来了。”

    废话就不必多说了,裴玄素起身,方才倔强退后两步梗着脖子以防挨打的韩勃也一个箭步靠拢过来了,被赵关山瞪了一眼,不过到底没舍得再骂他。

    整个偌大的船行,宦卫番役提灯无声肃立,晕黄闪烁的光在庭院随北风不断轻晃,裴玄素艳丽眉目淬冰一样冷,他擡眼,已经盯向厅堂内大方桌上刚才赵梁二人匆匆收拾阖上的黄杨木匣子。

    一行人快步迈上台阶,重新折返厅堂的方桌侧,把匣盖重新打开。

    裴玄素终于看到了神熙女帝多年来针对十六鹰扬卫搜集到的大大小小的不谐折报。

    可以说这次欲击溃十六鹰扬卫的关键!

    有些明折,内附一张白笺写明前情后因,更有甚至夹到一摞之多,可见当时在朝上也掀起了不小的风浪。可惜最后被中立派、开国功勋重臣、不认同动十六鹰扬卫的新臣,明里暗里各种心思几乎大半个朝堂沸反盈天竭力遏制,最终女帝败退下来,没能借此大动十六鹰扬府。

    明折有大大小小二十多个,但更多是一种石青色封面的密折,和东西提辖司的杏黄色密折不一样,裴玄素打开来看,折子内部左下角署名的位置统统是一个很小的鲜红梅花印鉴,梅花之下接一个数字,譬如玖,壹三壹这样。

    裴玄素心内了然,神熙女帝除了当年和太.祖皇帝合组的暗阁以外,看来还另外私有一套情报系统。

    不过这和他也没什么关系。

    裴玄素迅速翻看这些明折暗折及其余的大小资料,内里其中最大一件事甚至有前十六鹰扬府总府都指挥使,也就是当年十六鹰扬卫的一把手、当年太.祖的心腹大将开国功臣窦建城的私贩军资牟利案,也就是上面说的白笺夹的有一摞之多的那个明折。

    从事、到人,人多了,弊病总会抓到一些的,贪渎、私用军船作运输牟利、构陷上峰取而代之等等,各种公的、私人的,大大小小的毛病,有的已经当朝揭开或者军规处置过了,但也有神熙女帝隐下未发的。

    看完折子的,底下还有压着一大叠普通纸笺,是一些普通士官的事情或小队士兵干的混账事,算小事。

    最后还有一个名单,是已经策反或各种方式收拢暗中成为太初宫备用暗子的人,中层将领好几个,底层士官就有数十。瀛州卫内前者占一个,士官数数有七八个。什么年龄层都有,包括什长、队长、卒长、军侯。

    论对鹰扬府的熟悉度在场没一个人及得上裴玄素的谙熟。

    他心思慎敏思维敏捷更是当世少有人能与之相比拟。

    把东西都翻过了一遍,他心里已经迅速有了主意。

    裴玄素那双丹凤目在这样的寒夜如同淬了一层刀锋般的冷光,他很快停了下来,玉白微带细碎新疤的修长食指,一下点在名单下半截的一个叫陈阿缯的军侯名字上。

    “这个人,不大不小,入瀛州卫已经二十余年。”这人年资够老,履历也够宽,连火头营都罚进去混了一段时间,他认识的人足够多。

    不同于赵关山梁默笙一直翻看的那些较大的人物和事件,那些小人物基本都不看。

    裴玄素一上来看中的只是一个区区的中下层军侯。

    他道:“马上派人回瀛州卫,放些消息给陈阿缯,促使他恐惧离营!”

    韩勃有点不大明白,裴玄素淡淡道:“先前不是说过,铸造局被偷取的铜铁量很大,并不仅限供于给常山王的私刃。”

    谁干的,谁是主使?过程中涉及有那个主事军官,对于此刻的裴玄素来说都是次要的,正如他在北陵山区追上常山王私兵后捡起那柄匕首,裴玄素思维敏捷直捣黄龙,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是击垮整个十六鹰扬卫。

    那就从这一整个瀛州卫开始吧。

    “这么多的铸造局的被盗铜铁,肯定有很多营的兵士参与过搬运。底层士官和兵卒大部分应该没有参与分利,都是不知情的。一两人利用规矩,让他们把偷的铜铁也掺和进去顺手给搬了。”

    裴玄素在铸造局的时候,他亲自去查看过江边的吊臂,审问过没有参与转运私刃的普通杂役。

    铜铁都非常沉重,在陆上非常难以转运,也太容易露馅,它们大几率是直接掺和进明面的铜矿铁石上岸转船,在一开始铜铁原矿石卸转的阶段,有人暗中就把大致的数目算计出来,先给直接转船了。

    但参与这个搬运东西的过程,却是整个鹰扬卫全体将士兵卒的工作。

    毕竟有这么多壮丁兵士在,不可能再去征召力工的。王恭厂和铸造局的力气活都是鹰扬卫自行消化的,每营每队排班轮着来。

    可现在出了这么一茬子事!

    东西提辖司两监和整个钦差团动静那么大,偷铜偷铁的消息根本掩不住,瀛州鹰扬卫不管心内有鬼的少数人或其他大量人,人心惶惶是必然的。

    绝大部分人不知情,但他们都参与了搬运啊!

    两宫对碰,这么大的阵仗,可以说是碰之则死,扑簌簌掉落一地炮灰那是必然的!

    底层人死了就死了,根本连个名字都没人记上。

    恐惧、害怕、惊弓之鸟,这时候要是有个认识的人害怕得直接跑了,绝对能引起雪崩的效果!

    夜色冷冷,裴玄素淡淡道:“届时,整个瀛州卫就会哗遁,逃营。”

    这是军规大忌啊!

    一整个瀛州鹰扬卫从上到下一网打尽。

    十六鹰扬府是轮宿制的,中层和上层的将领们都是每隔几年就论调一次,各卫千丝万缕上下左右的关联。

    严刑拷打之下,什么问不出来?

    瀛州鹰扬卫作为十六鹰扬府的重要组成部分,瀛州鹰扬卫整个垮了,十六鹰扬府还会远吗?

    这于裴玄素将如探囊取物一般。

    司礼监提督及御马监监司梁默笙,这个中年权宦一直抱臂盯着,这时双臂骤然一放,一击掌,他不禁大喜过望:“好小子,够狠,够绝啊!”

    果然不愧是那金家堡一计退八千狄骑,人称智计无双裴上清的前任沛州刺史裴玄素啊!

    果真不同凡响!

    灯光下,裴玄素垂了垂眼睫,他大概能猜到梁默笙想着什么,只是昔日与现今对比,对他处境而言是一个最大的嘲讽。

    梁默笙是人精,他如今当然不会嘲讽裴玄素,隐下不说,裴玄素就当不知道。

    梁默笙击掌叱道:“小的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给我来人!”

    三人迅速将事情安排下去。

    ……

    夜风徐徐,马蹄疾疾激起滚滚扬尘。

    该安排的已经安排下去了,接下来要做的是等待消息。

    裴玄素和韩勃梁彻带着人换了两次装束,飞马折返铸造局临时行辕,趁这段时间略作休憩。

    回到铸造局的时候已经天亮了,他途径沈星等人休息的排房,不由得顿了一下,擡目往那边望了一眼。

    晨光下,监察司女官休息排房一带已经苏醒动了起来。最边缘的那个小屋子的西窗下,也有了她斯索轻动的动静。

    他盯了西窗下那个位置半晌,才遏制敛下视线,快步往他的指挥大房方向行去。

    裴玄素一觉睡到午后,醒来时,沈星已经到了中午轮班吃饭休息的时间了。

    他在指挥大房的内间睡觉,清醒的时候,就望见内间门帘一侧的小几上放了一汤盅,用棉套子套着,他探身伸指进棉套触了触,还是热的。

    沈星去食堂吃饭的时候,见有山药鸡内金炖瘦肉的汤。裴玄素上辈子胃不好,估计是家变时在大理寺和诏狱熬伤的,他现在对她好,她记在心上,见了这个对胃好的汤,赶紧拿汤盅舀了一盅,就说是自己爱喝的,东西提辖司的人不往外露弱点的规矩她前世就知道了,这也是上辈子裴玄素一贯的习性。

    沈星轻手轻脚进来,也不敢大动作怕扰了裴玄素睡眠,自己在裴玄素的太师椅上坐了,正在看信。

    她听见里面有动静了,等一会,裴玄素略整理一下披上斗篷端着汤盅撩帘出来,她才赶紧把位置让出来,自己溜溜拖了个圆墩子在书案一侧坐下。

    裴玄素胃不怎么好,冯维听见动静已经去提饭了,沈星乖乖等着,等裴玄素把汤慢慢喝了,饭也吃了,两人聊一些其他事情,等他吃好了饭,她才赶紧说:“二哥,我真不能一起吗?”

    对赵关山是那样说,但对沈星裴玄素又是另外的态度。

    “别去了,”他轻声细语,但态度坚定,说:“铸造局案就够你忙的了。”

    铸造局一案牵扯出大量衍生案件,光目前最远已经涉及到湖广一带的布政衙门,那是正经官场,钦差团里太初宫或非太初宫的大量官员现正干为此忙得不可开交。

    沈星身份跨监察司和东西提辖司,又有好的身世出身,她干这个,收拢人心,正好合适。

    他细细给她分析其中的好处,又指导几句她该怎么着手,末了,他说:“至于你那名单,交给我……和那个谁便好。”

    蒋无涯的名字在他齿间一个囫囵,到底没吐出来。

    裴玄素终究没忍住,顿了一下,他端起茶盏貌似不经意,问:“那天,你去那边干什么?和那人说什么了?”

    说起这个,沈星先是高兴:“我和景昌见面了!二哥二哥,我告诉你,景昌说想设法从暗阁出来了!他说不复爵也罢了,他现在也有些回归市井就好的想法了。”

    她真的开心,虽然现在还只是一个想法,但这个改变是实实在在的,她兴奋之余又担心被别人听见,趴在桌上凑过去小小声说的。

    裴玄素撑额听着,他笑笑:“早就该这样了。”

    他心道,一家团圆平安最好不过。

    若他还能有这个选择,他当毫不犹豫。裴玄素心里淡淡涩然,但他转念按住不想,他很珍惜和沈星这样的独处时间。

    他再次问:“那你们说什么了?”他盯一眼她手里捧着的信,“你大姐又给你写信了,是,关于……蒋无涯的?”

    他敏锐得很,见沈星下意识盯一眼手的信,他就猜中了。

    沈星:“呃,也不全是,还有说景昌的。”

    铸造局布局和外面不同,房舍紧张,有单独指挥间或睡房的仅裴玄素赵关山几人,沈星得和好几个监察司女官挤一个房间,看信很不方便,没办法她只好来裴玄素这边借地方看。

    沈星瞄了一眼,大隔扇窗的冬阳和雪色裴玄素背后透进来,裴玄素哪怕心里翻江倒海,面上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他背着光撑额,淡笑微微,神色柔和。

    她支吾一下,最后还是小声说了:“他,不知道怎么看出来我不想嫁人了。他和我谈心,哄我高兴,最后问我,能不能考虑给他一个机会。我,我答应考虑了。”

    沈星垂了垂眼睫,和裴玄素说这个,让她顷刻就想起了上辈子那个殷赤凌厉的他,她很不自在的。

    但这辈子的裴玄素,眼前的这个人,真的让她动容了,她渐渐有些沉浸进去,不用再刻意提醒自己但细究其实心里还是不能,她有点真把他当二哥了。

    放在以前,沈星绝对不可能说的。

    但今天,她说了。

    沈星有些不自在翻叠了一下手里的信纸,她手上这封信,确实是徐妙仪新给她的。

    沈星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面对这种感情问题,她不知为什么总想起前生的裴玄素。明明已经说了再见,她要开始新生活了。但大约那个男人在她身体和生命留下的烙印太深了,加上突然意识他消逝的时间太近,她就总时不时就想起她。

    让沈星有点烦乱,有点郁闷,还偷偷骂了那个人一顿。

    沈星昨晚入夜才回来的,装卸封存完证据已经快亥末了,回来自己呆呆坐了一会,最后跑过来借了裴玄素的房间给大姐写了一封信,

    要是平时,她肯定不会为这点子心事给徐妙仪写信,这不原来就要写的,她是写信询问景昌的事,顺便把心事也给写上去了。

    ——她也不想一辈子被前生影响,困锁在里面,尤其是意识到自己想回到十六岁以后。

    她在想,换了心情和选择,会不会好一些?

    沈星认为应该会。

    但她心里真的很渴望和家人回归市井平淡相守的生活,心里有些不愿。

    可能也有她胆子小,潜意识不想改变的原因。

    反正种种想法,就很纠结。

    她剔除了前生的部分,把烦恼都给写了,她两辈子也没有女性长辈在身边指引过,遇上这种问题,她真的有点手足无措。

    徐妙仪的回信这次比较快,她首先告诉沈星,景昌已经来找过她了,姑侄俩包括沈星,宫里她也已使人偷偷递口讯给沈爹,但沈爹肯定不会有异议。

    除去暂时失联的二姐夫妻,家里差不多就这个决定达成一致意见。

    景昌琢磨了一下,他私下传讯出来,说打算找个合适点的任务尝试“负伤,希望能先渐渐淡出一些他那边。

    沈星看到这里当然高兴,但又忍不住牵挂,一会儿担心伤太重了,肯定不能残疾的……就算残疾,徐家影响力使然,沈景昌也不会就这样被放过。但如果能调出正常军队就好了!呸呸,肯定不会残疾的!

    总体来说,还是开心的,另外大姐叮嘱她,让她继续照常发展就好,别畏缩,谁知道将来能不能用上。

    说到最后的最后,正事说完,说到私事,徐妙仪没好气,说家里不养老姑娘,让沈星赶紧打消不嫁人的想法!

    徐妙仪也不知小妹妹好端端怎么会有这么个想法,又气又笑,直接把这孩子骂一顿,干脆利落说就算顺利回归市井当老百姓了,也必须找户好人家把她嫁出去的。

    让她不许胡思乱想!

    赶紧叠起心思和蒋无涯好好相处。

    作为小妹的未婚夫婿,这些年徐妙仪有着力去关注蒋无涯,这个作为军三代的佼佼者青年将领,仪表堂堂人品过关,军功全是真的,凭军功和能力晋升的神策卫指挥使,年纪轻轻已经一跃和他好些故交叔伯辈同级了。

    将来坐镇一方或接替他父亲成为兵马之帅必不在话下。

    反正,就是一个非常难得,人品、能力又拎得清,没有任何不良嗜好,还洁身自好的好男人。

    徐妙仪相当满意啊,早早就准备着嫁妹妹,和楚淳风两人连嫁妆都攒了十几车。

    “……傻丫头不许乱想,咱家不养老姑娘,就算当平头百姓,也必的找个人把你嫁了!”

    沈星撇嘴,才不信,她赖家里,肯定不能把她撵出去的。

    但想是这么想,但家人的意见也大致知晓了。

    她擡眼瞄了眼裴玄素,眼前人静静听着,表情并无什么太大变化,黄亮光影落在他的背后,他耳廓往前的面庞一半明亮一边暗,依然是那惊艳俊瑰的轮廓,如荼薇花怒放,但他垂睫光影斑驳。

    和裴玄素说这个,沈星总有些不自在,好像穿越了时间和空间,她坐在上辈子那个裴玄素面前说这些话一样。

    但这辈子裴玄素真心待她,她既然要说,就认认真真说了一遍了。

    “大姐骂我了,可是我还是想好好考虑。”

    裴玄素慢慢擡起眼睛,他轻声说:“真是个傻丫头,一辈子的大事,当然是要慢慢想的,他要是催你,便是他的不好。”

    沈星立即摆手,“不是,他没有催我,他还说不急的,让我慢慢想,他可以等很久的。”

    这点不能冤枉了蒋无涯。

    少女白净小脸映着日光的投影,晕黄一片,她急忙给蒋无涯解释的样子,确实扎眼得很。

    胸腔像有一只手,慢慢探进来,抓住了他的心肝肺腑,慢慢绞成一团。

    裴玄素一直在努力撮合,但当他俩真的有明确的进展,在得悉蒋无涯和她在温泉山涧浪漫聊天,他认真求爱,而她答应考虑那一刻。

    裴玄素发现自己远没有那么潇洒,有种难受从被绞紧的心肺传至四肢百骸,他连手指头都难受起来,忍不住用力抓了一下!

    他竭力控制住自己,让自己保持刚才的语调和神情,他缓声说:“那你就好好想,别急,等想清楚再说。”

    “哦。”

    有人在外面停住脚步,被冯维拦了一下,是瀛州卫那边的消息,裴玄素感觉自己不想待下去了,几乎马上站起身,撑着匆匆和沈星说了一声,快步往门外行去。

    沈星回神,急忙站起,也跟着追出几步,她说:“……二哥,我真的不去了?”

    她擡头往门外的人。

    裴玄素回身挡住了,“嗯,不去了,二哥真要你帮忙,再喊你。”

    沈星只好说:“那好吧。”

    她想了一下,最终败下阵来,没有坚持。

    裴玄素闭了闭眼,柔声道:“我出去了,你正好午睡一下,不是常说身体是本钱吗?休息一下再忙去。”

    他叮嘱两句,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快步出去了房门。

    门外的阳光映着残雪,非常刺眼,他闭了闭目。

    身后室内缓光和面前刺目日头在廊下有一线之隔,前面明晃晃,而一线之后是他站立的黑色阴影。

    缓了良久,心里那种抓着的不适感才稍缓了些,他垂眸盯着面前光明与阴影的交界线。

    他心内涩然,不管私下情感如何,有一点是不会变的,这些黑暗危险就让他一个去就好!

    裴玄素疾步而出,沿着石阶迅步下了前庭。

    当天入夜,他便率韩勃梁彻及一众缇骑往瀛州鹰扬卫方向疾驰而去。

    ……

    下午,钦差营日头也明晃晃的。

    蒋无涯才从瀛州码头回来了。

    钦差团高层这一大伙文官武将,东西提辖司和两监人手四撒眼花缭乱,他被安排去瀛州码头那边,蒋无涯也没说什么,就去了,刚和人交接后回来换药休息。

    冬日太阳白花花的晒着临时驻扎的钦差行辕帐篷区域,军医提着药箱进了蒋无涯的营帐,七八个青年帐内或坐或站聊天说话。

    “嘿,你说那些东西提辖司那些人今早开始轮流休息了,是查到了什么吗?”

    “应该还没有吧,没有消息,都两天多了,人又不是铁打的,休息正常吧。”

    “喂,你们说这回鹰扬府不至于保不住吧?”

    “谁知道呢?……”

    七八个也算相貌堂堂的青年人,个个一身军服,大部分都和蒋无涯差不多出身的军三代,还有两个是神策卫蒋无涯的心腹副将。

    一群军三代了,要数蒋无涯军职最高,已和不少叔伯辈平齐了。

    大家也是刚回来不久,有的吃午饭有的剥橘子,用橘皮丢蒋无涯,“孟舟,你说说。……写什么呢你,该不会是写情书吧?”

    蒋无涯正趴在长榻上,军医给他肩后的伤口换药。他一贯身先士卒,常在河边走总有是些湿鞋的,精赤上身新旧战伤也好些,仅穿夹裤的身躯晒成麦色矫健英壮。

    他行动自如,沈星看不出来,但左肩后有个半掌寸许剜出来的伤口,是破夷族毒蛇阵的时候被咬一口,他自己剜出来的,好了大半了。

    大家也没啥稀奇的,战伤嘛见怪不怪,还有人赶紧凑过去想偷看蒋无涯写什么,被蒋无涯一脚踹开了。

    蒋无涯一个翻身坐起,动了动包扎好的肩膀,对军医点点头,军医瞄到一点信,笑而不语,收拾药箱出去了。

    蒋无涯也忙得飞起,抓紧一点时间趴着给沈星写信,哪里会被这群损友偷看到,信纸折叠起来先收进腰间扣着,才披上内衣甲胄,“你以为我是你啊?”

    是他也肯定不会承认的。

    蒋无涯戴好军常服,把信收好交给蒋平,才开始坐下来吃迟来的午饭。

    他拿起筷子,沉吟半晌:“还别说,可能东西提辖司真已查到些东西了。”

    他们肯定盯紧东西提辖司和两监的动作的,今早还好,但随着裴玄素和韩勃梁彻这些东西提辖司的重要人物休息时长到蒋无涯手里,蒋无涯不禁隐隐嗅到些什么。

    ——其实也不算很长,以裴玄素为例,也就满打满算睡了三个时辰罢了。

    但就是这不短也不长的时辰,不是一个人,是轮流,蒋无涯立马有种不大好的直觉。

    他已经遣人去知会了同是钦差团中立派和开国勋贵这边的高层文臣武将,大家加派人手盯梢提辖司和两监的高层人物了。

    蒋无涯也两天多没阖眼了,累得不行,午饭后大家东倒西歪睡了一帐。

    床榻被两个发小抢占,他骂了一句,捡起长案上的东西一扔,直接躺下。

    事情发生在傍晚过后,刚入夜,蒋无涯等人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先后惊醒。

    “报!指挥使大人,东提辖司督主裴玄素率副提督韩勃梁彻等一干东西提辖司的宦卫番役,刚刚动身出了铸造局大门!”

    蒋无涯眉头一皱:“去哪?”

    “看方向,是瀛州鹰扬卫的方向。何将军和陶大人已经跟去了。”

    无独有偶,寻找西提辖司督主赵关山和司礼监提督兼御马监监司梁默笙这另外两大权宦头子的消息也送回来了。

    ——赵关山和梁默笙先后现身了,而那么恰巧,也是往瀛州鹰扬卫方向去的。

    蒋无涯一看,眉心当即一蹙,他几乎马上从长案上一个翻身跳了下来。

    “不好,瀛州卫要不好了!”

    电光石火,在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蒋无涯心一沉,俊朗面庞陡然一肃,他几乎是马上就反应过来了。

    同伴一惊,来不及问,蒋无涯已经旋风般疾冲而出,他几乎是已最快的速度点了一千神策卫亲兵,他已经先行一步,策马狂奔直冲瀛州鹰扬卫的方向。

    ……

    两强对垒来得是那么突然。

    一如瀛州鹰扬卫的营啸来得那么突兀。

    各类谣言这几天屡禁难止,在今天达到顶峰,入夜之后,瀛州鹰扬卫突然有个军侯崩溃了,突然带着几名亲信夺路就跑,一下子引发了雪崩般的效果。

    几乎整个人心惶惶的瀛州卫几乎都陷入这场混乱。

    主将瀛州卫指挥使寥兴宗和诸裨将副将声嘶力竭,全力遏制这场突如其来的营啸。

    但不需要他们太费心了,营啸刚刚席卷全营不久,东西提辖司和两监的人就到了。

    鲜艳夺目的赐服,猎猎的黑红大斗篷,骠骑随扈其势汹汹,还有紧随其后的大批宦营宦军。

    瀛州卫指挥使寥兴宗等将霎时面色铁青,但以裴玄素赵关山梁默笙等人为首的提辖司两监的权宦太监,已经下令去拉网搜索溃逃的士官兵甲了。

    这下子,整个瀛州鹰扬卫都完了。

    所有人都将会沦为阶下囚,落入东西提辖司的掌中,他们要刑囚谁,要审问谁,将任之随之。

    连紧随而来的何时钦都指挥使和陶文仲大人登时脸色大变,却焦急无策。

    蒋无涯就是这个关键时刻飞马赶到的!

    他直接在马上一跃而下,疾步冲进营厅大门,有宦卫想拦他,被他身后的发小于世安一马鞭抽开。

    厅内的所有人,闻声望过去。

    裴玄素倏地回头,只见黑夜黄灯,一白底黑甲高大俊朗的矫健青年将军疾步而入。

    军服在身,蒋无涯整肃军威的沉沉气势到了极致,大长腿黑靴一步紧接着一步,他疾步进入大厅蓦地站定,黑披风倏扬骤落,身后人不多,但气势绝不逊色于提辖司和两监这边。

    梁默笙尖细嗓音不阴不阳冷嘲:“蒋大将军来是做什么呢?”

    他勾唇:“瀛州卫竟然营啸了,好大的狗胆啊!”

    营啸,逃兵,是大燕军规三列二十七条之中的第一列,位居首位。

    被当场抓了个正着,现在大量惊慌溃遁或回家携家小逃跑的兵卒都还没抓回来了。

    黑夜沉沉,千钧一发。

    整个瀛州鹰扬卫大营厅灯火通明,蒋无涯一一扫过现场所有人,这样一反东西提辖司多年行事、大胆又精准犀利直捣黄龙要害的手段行事,他鹰隼般的锐利目光在站在右边高台之上的裴玄素脸上盯了一下。

    蒋无涯很快挪转视线,他伸手拦住身后的人,和对面要给在场将领上枷锁和押下兵士的宦卫,蒋无涯擡眼,盯住瀛州鹰扬卫指挥使寥兴宗,他说:“营啸者,即将士兵卒未曾接到指令,全体盲目集合或乱奔乱溃,或失去理智自相残杀,诸如此类的大范围失控行为。”

    现在怎么办?

    蒋无涯声音沉而肃,千钧一发,他即有了一个应对之策,他朗声把大燕军规有关营啸的第三条一字一句说了一遍!在其中第一个的“未曾接到指令”六个字上,着重加重了语气。

    瀛州鹰扬卫指挥使寥兴宗,心里原本骇然心下沉沉的,他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

    沉默半晌,他忽往前几步:“他们并非营啸,乃奉我之将令,进行军演的。”

    马上,他的副将也上前一步:“没错,正是我接的手令。”

    身后几名将领沉默片刻,又上来三个,“是我们亲自去传的手令的。”

    瀛州鹰扬卫发生营啸,主指挥使及几名重要的将领,罪名责任已经跑不掉了。

    反正也不可能更坏了,顷刻明白蒋无涯的意思,寥兴宗直接把这个罪名给扛下来了。

    只有接了军令,就不是营啸,瀛州鹰扬卫除了他们几个,全部都没罪了。

    至于擅自进行军演,为什么要违规下这样军令,一概闭口不答。

    反正就是令是他下的。

    ……

    场面一下子就翻转了。

    东西提辖司及两监这边氛围陡然一变,梁默笙气急败坏的声音。

    在蒋无涯一转向寥兴宗开口的时候,裴玄素倏地擡起眼睑。

    千钧一发,蒋无涯成功遏制了事态,他心里大松一口气,闭了闭眼,也慢慢转过身来。

    ——他拿著名单,蒋无涯最多能接受鹰扬府改制和波及少部分的上层将领,但大部分的普通将领和全部兵卒他必须保下来。

    日后成为宿军也罢,京军也好,哪怕鹰扬府不复存在了,但将领兵员不能搞崩,必须平稳过渡。

    明亮的灯光下,两人相距不过十步左右,锐利视线倏地对上了。

    裴玄素这还是第一次折戟沉沙,在他谋算功成之际,被人截了一大半。

    他那双斜挑丹凤目的神色凌厉之际,目光极度摄人,而蒋无涯神色不动不摇,锐利视线与之对视。

    这两人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与对方对峙,气氛紧绷之余,却都不约而同不动声色打量了对方一眼。

    计策竟功败垂成了,裴玄素面上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目光极摄人,他动了动眼珠子,端详眼前这个近在迟尺的俊朗矫健军威赫赫的青年将军一番。

    剑眉星目,非常英俊有男儿气概,动则一夫当关傲啸长堑的气势,静则沉沉如渊镇定威肃。

    但他发现自己本能排斥这个人。

    即便他再怎么在沈星面前说蒋无涯的好话,劝她,但当真正沈星不在场,而他和他近距离正面接触之际,他发现他厌恶着这个人。

    心里甚至生出一股恶意,希望蒋无涯遭遇厄难,去死,彻底消失在沈星的面前。

    这样沈星就不用再迟疑犹豫,苦恼,去考虑。

    她还会继续待在他身边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了。

    明知不应该,这人是他给沈星考虑的,他竭力压下去了,但这一刻嫉恨的恶意还是突然暴涨!

    裴玄素这个人,前半生骄傲意气风发,是有他的资本的,他几乎聪颖慎敏几乎算无遗策,蒋无涯是第一个这么破了他的计策的。

    这个青年将军非常非常优秀,连裴玄素都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但越是这样,他就越不喜欢他,涩涩的酸意和嫉妒冷意几乎翻涌井喷而出。

    有说时势造英雄,裴玄素是,蒋无涯也是。

    蒋无涯本不想领头的,但奈何危机反应和临场应对、控场,一下子就把他显出来了。

    两个佼佼者,在这个嗡嗡的偌大厅堂,相距十步,无声对视。

    蒋无涯当中而立,他轻声道:“你们怎么斗都可以,但不能祸害军队。”

    这是用以保家卫国,攘外安内的。

    这也是蒋家家训。

    裴玄素的过去,提辖司这许多人的处境,如今的局势,蒋无涯都很清楚。

    他不是空想理想者,他明白大家的都有难处。

    裴玄素呵呵冷笑:“真正义啊,但我也曾保家卫国过,”说的是少年时金家堡一计智退八千狄军那次,当年他不过游历到北方,碰上北狄突然犯边兵力紧张军情紧急,他毫不迟疑和友人义兄奋身加入,一直到危机彻底解除。

    只可惜那时候的满襟豪情,后来都成了讽刺。

    裴玄素冷笑:“我倒是一心为民请命过,有人放过我了吗?”

    当初他在沛州刺史衙门中药,但以裴玄素之能,他还是成功跑出去了,他往龙江府方向跌撞而去,昏沉如火烧火灼间,最后被筠州的鹰扬卫指挥同知尤金率兵拦截,给拿住的。

    蒋无涯默然,“那是他们的个人行为。”他擡头,“大燕开国不过四十余年,军中远不至于糜烂。”

    裴玄素呵呵冷笑,是不至糜烂,但不也卷入了权斗党争,更不妨碍他对筠州鹰扬卫乃至整个鹰扬府的厌憎就是了。

    他冷冷道:“既然如此,那便手下见真章!”

    两个男人,一个赫赫青年将军,一个锦衣红披权宦,话不投机半句多,蓦地擡眼,很快转身回到全场。

    蒋无涯也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星星这个义兄。他本人对裴玄素是没什么意见,但立场有差异,两人第一次近距离碰触,火花四溅,彼此之间气氛绷紧到极致。

    除此之外,他还感觉到了,裴玄素褪去淡淡外皮之下的那种冰冷的不喜和排斥。

    蒋无涯无奈,看来星星这义兄不大好相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