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如今山雨欲来,沈星跟着裴玄素吃饭那么一阵子,外面的消息没停过。
两宫剑拔弩张的,六部外朝大动风声鹤唳的,滚滚纷杂整个东都只要消息稍灵通一些都已经知悉了裴玄素突然返都并强势查抄三省六部的消息了。
晚饭时间未到,外面早已鼎沸成了一锅粥似的,裴玄素即将位列朝班的旨意更是犹如平地扔下一颗炸雷。
整个东都眼见即将风云色变,有胆子小的官员甚至当天下午就称病了。
赵关山把他的宫内情报网分出一部分给了裴玄素,沈星也不知道有多少,但偶尔她听到的,如今裴玄素对宫中的消息挺灵通的。
结合他本身外面的消息来源,如今不管朝堂京外市井耳目都很迅敏。
就吃饭的两刻钟时间,明报暗报没停过,外面回廊不断响起往这边奔跑的脚步声,没消停过,一顿饭吃得沈星都不由自主为外面的局势紧张起来。
裴玄素还有事,饭后叮嘱沈星早些梳洗休息,他就带着人回值房去了。
东提辖司前任督主赵明诚气焰极盛,和赵关山偏低调保身的作风不一样,因而昔年东提辖司还稍压西提辖司一头,这东提辖司衙门占地比西提辖司那边还大,监察司这边添了一个休息的小院,沈星就是在这边睡的。
她挺累的,但消食后躺在床上,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百思不得其解带的是不安。她最后爬起身披衣,推门往裴玄素那边去了。
她提着灯一个人沿着甬道往裴玄素的大院那边行去,青松扶疏,黑夜白雪,裴玄素的两进大值房还灯火通明,他还没睡,神情肃然坐在大书案后整理从太初宫带回来的几箱东西,准备明日大朝用的。
经过反复观察和筛选,裴玄素的近卫班子已经成型,沈星看到好些熟悉又年轻许多的面庞。这些人肃容赭衣持刀值守在院子内外,但来往间隐隐有一种激动兴奋的情绪。
无他,这是东西提辖司这么多年第一次走进朝堂。
要知道,两司一监,尤其是两司,自建制以来就是阉宦鹰犬的角色,没资格涉足朝堂。
沈星也没有进去打搅他,自己揣着心事靠墙站着,但裴玄素很快就出来了。
红衣似火,他披着深黑狐裘,没有带冠,一支银色发簪束了发髻,迈步而出,只可惜已没了分毫初见的那种公子如玉的残存清隽风韵。
这一瞬回头,他曳撒披风下摆在灯下冷风中急急拂动,轮廓锋锐,目若冷电,整个人威势很重,强势,眼神也很凌厉。
但沈星想,就这样就很好,这样才能生存下去。
公子不行的。
今晚忆起前生,难免反复翻过那个如狼似虎的他,此刻看着他渐渐成为和那人重合的样子,她心里有些涩然,却觉得挺好的。
“二哥!”
她轻喊了一声,也赶紧快步迈台阶上了回廊。
“嗯。”
裴玄素步伐大,几个大步两人就值房外汇合了,风吹灯笼摇曳,骨碌碌灯光落在两人身上。
“怎么靠墙站着?不进去?”深冬寒夜这墙多冷,他拉沈星想进去,不过沈星站住了,摇头表示她不进去了,他转头,面露关切:“怎么了?”
怎么半夜不睡过来了?
沈星已经回神了,呼了一口气,她很想问,但一时之间也不知怎么个问法,她憋着半晌,小声说:“你要小心宣平伯府那边。”
雪色映衬,绒绒狐毛衬着一张小脸,格外粉嫩的样子,就是表情看着有点不安,但都是因为关心他,饶是裴玄素今晚心情一般,也不禁心中一软。
他闻言微怔,“怎么这么说?是你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不应该啊,宣平伯府裴家也不可能折腾出什么花了。
沈星抿唇了一下,她到底不敢透露什么,怕弄坏了裴玄素的事业轨迹,咬唇半晌,“没有,那家人太心狠手辣了,我就有点担心。”
提及宣平伯府的心狠手辣,裴玄素的脸色亦不禁阴了阴了,但他立即轻声安抚:“别怕,那家人我知道的。”
他也不知沈星为什么会不安,但裴玄素毕竟当了二十年的裴家人,他确实最清楚这家人的底细。昔日寇氏附族出身,小家族,也不知两仪宫到底给了什么好处,贪婪至此。
幼时他大多跟着父亲外放,不过到底有在京几年,并且每隔一两年他都会奉父亲之命带着年礼回京过年的,不想那祖父的面目竟是假的,心硬如铁石,大概他父亲多年外放感情渐疏,权衡后可以牺牲的,毕竟人家还有一个常年在身边尽孝的小儿子。
只不过,家底身世还是没法作假的。
裴玄素可以非常肯定地说,裴家的家世就是那样,“黄氏家世一般,我那去世的祖母出身也是小族,并且打完仗后基本都没人了。”
黄氏是裴玄素婶娘。
“他们能依附着寇氏立下战功封宣平伯,成为东都的中流人家勋宦,已经是裴氏史无前例的飞跃式家世飙升了。”一大伙族人依附着过日子。
当然,也有亲大房裴玄素他们家的,但很多已经在当初那场变故中一起死去了。
如今裴氏一族可以说得上是一分为二,跟着裴玄素这边的还有,但已经和大族大头那边势不两立另设祠堂了。
“当然,龙江之变他们立下大功,倒在两仪宫那边得了不错的待遇。”
两仪宫显然是把裴家当做弃暗投明立起的典型。先给了吏部侍郎、兵部员外郎;后来五军都督府腾出空缺,又给了左军都督佥事,裴玄素那叔父裴文陵年中时还外放江南转运使。
说到这里,裴玄素眼里的柔和之色不自禁消失,眼神和表情都变得阴冷起来。
他这些时日其实并不是什么都没做的,从龙江回来到现在,他没告诉过别人,但他私下已把宣平伯府都扒了一个底掉。
连他那叔父一天出几次衙门他都一清二楚。
监视的人传回来的讯里,倒是有提及裴家叔侄父祖几个看起来似乎有种种后悔的神态表现,但裴玄素当时恨得直接把那密报给撕了。
就像撕裴家人的骨肉一样撕烂。
他呵呵冷笑,装模作样给谁看呢?!当婊.子也不知道坦然自若一点,这是因为卖子孙卖兄侄被外头唾骂鄙夷得太厉害几乎没人与之合伍,就想挽点尊吗?
这种种私情和龃龉,裴玄素并未没告诉沈星,他是个男人,多少也想留一点尊严,更不欲恶心了她。
现在一下子想起来,他霎时闭目,深吐纳一会方敛下心中的嗜血恨意。
“但也就那样了,家世出身做不得假。”
裴家并没什么深厚的背景和强而有力的姻亲,“就算有,也没用。”
“明日大朝,必掀轩然大波,十六鹰扬府可是个庞然大物,东都内外即将风声鹤唳。”
两宫强强对垒,将于明日抵达高.潮,皇帝不可能保得住宣平伯府的。
“甚至顾不顾得上保还是另外一回事呢。”裴玄素心里有数。
“宣平伯府完了。”
裴玄素面色沉沉,有些讥诮:“他们家大概是有些我不知道的,不然他们怎么和两仪宫勾搭上?但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不是吗?
他转向沈星,放柔声音:“都给你说了,就别多想了,回去睡吧,天冷,夜了。”
他还得忙一阵子,“不过我尽量早睡,子初前应能歇下了。”
裴玄素说得甚是详细,从裴家老底揭开一直说到朝局,照这么分析,裴家也确实没有翻身的余地,裴玄素更不可能原谅他们。
沈星没法反驳,裴玄素催了两次,又叫冯维来替他送她,她无奈,只能心事重重回去了。
月影扶疏,长靴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声,沈星推开窗缝,目送冯维背影渐行渐远,到转弯不见。
她把窗户闭上,黑灯瞎火坐回床上。
沈星心里也有顾忌,她不敢再问了。
两人这么一路惊心动魄走过来,她对裴玄素势起过程的步步惊险更加深刻,她不敢胡说,就怕心是好的,但事就办坏了,一不小心引发了什么改变。
连累他胜不了怎么办?
那就得断筋折骨死无全尸,连他身后的所有人,包括自己,包括稚儿裴明恭都得遭殃。
沈星哪里敢胡乱说话啊。
虽借此关头,她很有些担心宣平伯府会不会是牵连什么要紧转折和变故,什么奋身而救之类的,才会导致最后的结果。但她最多就说到这样了。
沈星在黑黢黢的房里盯着炭盆胡思乱想一会儿,隔壁传来同僚打鼻鼾的声音,她回神,有点无奈,长吁一口气,心事重重上了床,大半晚上才模糊睡了过去。
……
裴玄素那边的灯却一直燃到了子正。
目送沈星回去之后,裴玄素收回视线,冷风呼啸,他心神很快从那宣平伯府收回来了。
将宣平伯府上下置于死地对他来说很重要,但当今局势下,他有重要程度绝还有不逊色宣平伯府的事情。
退一万步说,哪怕宣平伯府这次不死,他都还有下一次。
但两宫剧烈碰撞风高浪急的关头,他必须站稳了保住他自己。
现在裴玄素可不想死。
他有强烈的生存欲望。
想了想沈星,哥哥,还有义父赵关山,甚至韩勃这个狗东西,以及他身后的冯维邓呈讳等等人。
他必须要和他身后的这些人都好好活下去,哪怕再多艰难不易。
在意的东西越多,心里就越如临深渊般的谨慎郑重。
现在每走一步,裴玄素都再三深思熟虑过。
裴玄素深吸了一口气,沁寒的冷气盈满心肺,深夜,但他依然十分清醒,重新回了大值房,楠木大书房上除了诸多卷宗之外,还放着一本他刚刚写好的折子。
红色封面,白色竹纸做里,很简单很普通,因为朝廷公务用纸非常之多,自太.祖起,神熙女帝亦认为是这样,一贯用的便宜而平整的竹纸作为非朝贺的官员奏折用纸,覆盖简单的硬身红纸板作封面。
人称“白简”。
和东西提辖司给朝廷和神熙女帝上奏用的杏黄绫面造价不菲的折子完全不一样。
但东西提辖司是没资格上朝的,这杏黄绫面折子同样没资格当朝上呈皇帝。神熙女帝只在中朝与外朝的交界处辟了一处小厩房,专门接收东西提辖司和两监领了圣差时有必要上奏朝廷的明折。这群阉宦的定位是鹰犬尖刀,哪怕两司拥有众多特殊执法权多么让人闻风丧胆。
朝堂依然是这群阉人的不能涉足的禁忌圣地。
——这个白简表面寻常,但却是朝廷普通官员日常使用,可于朝堂上直接上奏皇帝的正式奏折。
裴玄素从前写过这折子,但这几乎是上辈子那么远的事情。
他垂眸,瞥一眼这个红封折子,挑唇,有点讥诮,三省六部、九寺五监。
他可成了东西提辖司建制以来,位列朝班第一任督主。
开国以来,史无前例。
神熙女帝确实相当之有魄力,只要有必要,她可以雷霆之势一再开先河。
不过十六鹰扬府,也确实,没有人比裴玄素亲自出现上朝要更雷霆万钧强势有力了。
他捡起这封折子,抿唇垂眸片刻,冷冷扔到一边。
……
裴玄素是子正睡下的,寅时初刻,他睁开眼睛,盥洗后,赤红似血的侵略性极强的华丽赐服上身,系上紫貂大毛斗篷的金扣,寅时中,登上属于他的那辆四驾描金奢华大车,车轮辘辘,往皇城西华门的朝天殿而去。
今天大朝,昨日神熙女帝下旨增开的。
同时下来的圣旨,还有东提辖司提督裴玄素列位朝班的惊讯。
变化滚滚如潮,多少人一夜无眠,天不亮,西华门宫门打开,整个东都六品上的文官武将列队,无声往朝天门方向而去。
在这里,有一个无比瞩目的人。
冬日破晓,微现晨曦,暗与光的交界之事,寒风凛冽如刀,一缕朝阳突破黑暗,淡淡照在金色的琉璃瓦顶之上。
所有朝官按各自位置陆续站好,他们望着朝天殿大广场和须弥座台阶相接的位置。
那里有个人,颀长艳红的身姿,紫貂斗篷已经卸了,剑眉凤目,白皙得近乎苍白的脸色,黛眉红唇,摄人的凌厉中有几分阴柔,正一步步拾级而上。
裴玄素登上朝天殿,步入朱红的殿门,所有人瞩目的一刻,他面色毫无变化,被引路小太监带到第四列的首位,站定,他回身,扫了这些表情各异的朝臣一眼。
东提辖司提督品阶很高的,正一品,裴玄素的站位玉阶下的最前端。
甚至和护国大将军蒋绍池、首辅文仲寅、他旧日的老师次辅宋濂等人站在同一排的位置,甚至好多年轻些的阁臣和平章政事都及不上他。
所有人注目的一刻。
要是平时,肯定唾骂无数,坚决抵制甚至死谏。
但现在没人顾得上,这阉狗登上朝堂反而成了次要的事情。
大家神色各异,看着这个缓步而入,仪态刻到骨子里,挑不出一点差错,却极摄人,让人不由自主产生忌惮,甚至有人心生了几分畏惧的权阉。
裴玄素成了破天荒的第一任东西提辖司督主位列朝班。
特旨名正言顺的,之后除非重新降旨废除,否则大朝都有他的位置。
身后嗡嗡的,有焦急讨论鹰扬府或两仪宫的,也有说他的,连身侧的一直高度保持沉默的中立的护国大将军蒋绍池等几人都面露复杂之色,彼此对视一眼,暗暗长吐了一口气。
裴玄素手持崭新的笏板,垂眸端详片刻,他的折子已经在进殿的时候交上去了,和大家一样,众目睽睽的,很多人都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连骂他谈论他都忘记了。
小太监捧着小心托盘上了玉阶,把托盘上一式两份的折子们分别摆放在最上首和左下侧一点的两张御案之上,裴玄素那封特别厚,小太监挑出来,摆放在最中央,上皇陛下和皇帝陛下一坐下来的手边位置。
裴玄素擡眸瞥了一眼,收回了视线。
随着那封折子被小太监拿起摆放下来之后,嗡嗡的声音不知不觉停下来了,所有人都盯着那封折子。
……
该来的还是来了。
静鞭响,太监特有的尖细高唱,两乘銮驾自东西而至,停在朝天殿大殿的殿门外。
不管心里想的是什么,所有人顷刻跪伏,山呼万岁,被叫起。
神熙女帝和皇帝的目光都落在最前排的那抹阴柔衮然的赤红之上。
裴玄素毫不迟疑出列,沉声:“启奏二圣,臣等不辱使命,已经将十六鹰扬府一案彻查清楚!”
梁恩下了玉阶,当场捡起神熙女帝扔下的红封折子,当朝朗声宣读。
一句接着一句,犀利而简洁,简直骇然听闻。
有很多朝臣是不知道具体详情的,从瀛州鹰扬卫大量贩售铜铁开始,到陆通船行,到鹰扬卫庞大的私运能力,那张沈星划线的舆图被裴玄素呈上并当朝拉开,密密麻麻的线路简直让人瞠目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连皇帝都是第一次见,手收紧握绣金龙椅的扶手,脸色铁青惊人。
紧接着,梵州之事一出,和追杀东西提辖司的人一事一起爆出,简直是震惊了所有人,骇人听闻。
最后,是门下省和兵部吏部的私压奏疏,这已经有明证的;另外五军都督府专门负责十六鹰扬府军务的左军、前军都督府,要么重大失察,但这个可能性不大,要么就和前者一样,有人私压消息上下串联隐瞒皇帝。
神熙女帝盛怒之下,语气森然:“你们这些人,真的好大的胆子啊!!”
朝堂内外,噤若寒蝉。
不过神熙女帝今日朝上要处理的,并不是门下省和两部一府隐瞒奏报的事,和十六鹰扬府这太.祖朝最大遗留军事势力的庞然大物相比,其他的都不算事。
“看来,时过境迁,这些逆臣逆将胆大妄为,已经遗忘了开国之艰,太.祖皇帝设立十六鹰扬府的初衷了。”
神熙女帝神色淡淡,即便太.祖皇帝已经死去多年,一句场面话,她有淡淡的不虞。
还有谁说什么?还有谁能为十六鹰扬府辩驳呢?怎么辩驳?再怎么巧舌如簧在此等动摇国基的种种大罪之下,只能讷讷喊了几声:“这个还没有证据?……那个也没有!”
好些人惊慌失措喊,“阉宦自来善于罗织罪名,无凭无据,不可定罪啊陛下!”
裴玄素淡淡一笑,转头,目光凌厉盯着那人,“梵州永业田荒废,侵占民田,半城皆知!难道还有谁掩藏得住吗?”
那人被裴玄素锐利视线一盯,心脏都不禁漏跳半拍,骤然失声。
“好了!”
安静了片刻的朝堂突然汹涌起来,神熙女帝陡然厉声。
一寂。
“裴玄素,偷盗官铜官铁案有没有证据!”
裴玄素沉声:“有!钦差团及两司两监一并核查多时,众多折子账册已上呈东都多时。”
想必想见的都见过了。
“陆通船行呢?”
“全程钦差团监察,证据俱已在朝外!各地亦尚有人证。”
“私运图及梵州呢?”
裴玄素厉声:“请陛下重新遣使,抵梵州一看就知!十六鹰扬府的私运,船过留痕雁过留声,对着账册上下寻索,人事必在!西提辖司督主赵关山及两监监司梁默笙已经在虎口关鹰扬总府,大量证据昨日已开始陆续运抵!”
“好!”
神熙女帝厉喝一声,一拍御案,目光凌然,扫视底下满朝文武,最后,是左下首稍次于她御座的两仪宫的皇帝。
皇帝并未回头望她。
神熙女帝一身朱红玄黑的十二章皇帝冕服,五色旒珠剧烈晃动后又渐渐停下,整个朝殿鸦雀无声,只听见旒珠清微碰撞的声音。
十六鹰扬府一案,神熙女帝大获全胜,她居高临下:“拟旨,暂解一应鹰扬卫指挥使兵权;飞马晓谕赵关山,即刻押解鹰扬总府都指挥使李江、副都指挥使魏世南入京候审,及一应指挥都事、指挥佥事。一应人等,待罪号枷,及其家眷,谕到即行。”
“前瀛洲卫指挥使廖宗兴等欺上瞒下又私下将令的已在押者,晓谕神策卫指挥使蒋无涯将其押解进京。”
蒋无涯此时“应在”虎口关鹰扬总府,但因他父亲蒋绍池和他本人,神熙女帝将他抽出,不许再参与接下来的混乱和雷霆万钧的核查。
“梁默笙领人去梵州。”神熙女帝淡淡勾唇,“内阁和政事堂也挑几人做新钦差,一并过去吧。”
内阁和政事堂诸相公不少人沉默,首辅兼平章政事文仲寅只得上前一步,“臣等领旨。”
神熙女帝笑意不达眼底,顷刻收敛,她冷厉的目光最后投向皇帝的御案方向,“这曹州疟疾,看来内情颇大啊,应当一并彻查清楚!”
她声音陡然一厉,这次点的是早已择好的寇承嗣并大理寺一众心腹重臣,当朝拟旨,让其立即出京去彻查清楚曹州疟疾一案。
曹州疟疾,正是皇帝当初上位的借口。
神熙女帝眼神锐利到了极点,挑眉,沉声,一字一句。
所有人都没法有异议。
有胆小者,一阵瑟缩的尿意,低头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皇帝脸色阴沉。
……
今日大朝耗时并不长,辰初开始,辰中结束。
但半个时辰的时间,高能惊心动魄,两宫强烈的碰撞终于在今天抵达的高潮,神熙女帝声势凌厉,不断拟旨不断有人领旨奔出。
或文官,或武将,早有准备的神策、金吾、羽林、左右骁卫等分属与两宫或中立派的亲军们等待已久,不断合并成新的传旨队伍或钦差护军,匆匆离开了朝天殿大广场。
广场上大多中阶官员都见不到具体情形,但有小太监一字一句尖声传唱,外面的人和里面的人所知一样。
整个朝堂雷霆万钧,风云色变。
退朝,裴玄素出来的时候,朝阳已经彻底升高了,冬日的艳阳映着红墙金瓦顶上的皑皑白雪,折射出刺目金光。
猎猎凛风刮过高高的朝天殿须弥座大台基,他被刺得眯起眼睛,身后的宦卫立即抖开紫貂斗篷为他披上。
裴玄素拢了拢金扣,异常凛冽的高处北风让他的曳撒及斗篷疯狂翻飞了起来,他仰头,死死闭目咬牙,双拳攒得发白,深吸了一口沁寒的空气。
神熙女帝最后当朝宣判了御案上头一盘卷宗的涉案官员,罪证确凿的,令当即抄家夺爵入狱彻查。
其中就包括宣平伯府。
他出来没多久,刑部和大理寺那边的人就过来了,女帝谕令,第一批抄家的活大理寺联合东提辖司的人同办。
裴玄素毫不迟疑抽出的属于宣平伯府的那份明黄谕旨。
披风一扬,他自宫门策马而出。
身后马蹄猎猎,赭衣宦卫及两部官员差役大批跟随,这两位郎中和几名千户都是太初宫这边的人,默契退居二线,把活儿都交给前面的裴玄素。
红衣胜血,紫披翻飞,马蹄疾列闷雷一般直奔宣平伯府的方向,裴玄素哑声:“可以了!冯维,你亲自去,告诉星星,让她领着哥哥一起过来!”
冯维等人亦是过电一般的情绪激涌,冯维大声应了一声,一扯马缰掉头飞奔了出去。
……
沈星现在已经在永城侯府了。
七进七出,宏伟的府邸高阔的门墙,飞檐瓦脊,门庭深深。她也不知裴玄素何时找回的那么多能干心腹,反正收拾宅子一直没有停下,他们回来的时候,永城侯府不但修葺一新,并且已经检视过没有地道暗室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可以放心居住使用了。
这侯府看着就威严恢宏,但沈星也没什么心思去看,赵青跟着东提辖司的人进宫上朝去了,反正也进不了朝天殿,沈星就没去,当然赵青也没带她,她早早请了半日休假,一大早就回侯府来了。
裴明恭见了她高兴得蹦起来,拉着她一叠声问外面的事问裴玄素也问她,沈星心不在焉应着,命人给他取了最厚实的皮毛大衣备着,让等会穿。
她用裴明恭能听懂的语言,说了一下等会发生什么。毕竟怕吓到他,又担心他记得祖父叔叔堂兄弟等人,毕竟大家说过宣平伯府不好的话,但顾忌他的心智,包括父母遭遇都说得很隐晦的,怕等会他惊慌于老家被抄兵荒马乱祖父等人押上囚车甚至见血的场景。
不得不说,以裴玄素的性格,他甚至有可能会当场亲手解决宣平伯府的人。
神熙女帝估计也不在意这点小事。
她得给裴明恭打打底子,以免等会人头滚滚会吓到他。
不料裴明恭一下子安静下来了,他看着沈星,小声说:“我知道,他们砍了我爹和娘亲的头,我们也砍他们的头。”
说着说着,豆大的眼泪滚下来,他赶紧用手抹掉,“是不是这样啊,小星星妹妹。”
原来他也懂的,难为他在裴玄素面前一直很开朗的样子还稚语安慰弟弟。
也难怪裴玄素置祭田建祭屋,并且能肯定裴明恭只有一个人的话,有田有屋,也能活下来。
他虽只有七岁,却是个聪明孩子。
两兄弟心里其实都知道对方,却佯装不知,以此无声体贴着彼此。
沈星一时之间,心里十分难受,眼眶一下发热,她赶紧忍下来,夸他,“嗯,明哥哥真聪明。”
两人又说了几句,却不自觉安静下来,裴明恭微微低头玩着手指,一反之前的喋喋不休,安静坐着。
沈星心里也存着事,想起赶紧和他说话,两人又说着,然后渐渐又安静,沈星回神又赶紧说起来,如此往复。
随着太阳渐高,可能裴玄素那边随时都会派人回来了,沈星从昨夜起那种忐忑在此刻达到了顶峰。
终于,沓沓急促的马蹄声敲响在侯府门前的青石板大街上,膘马长嘶,冯维下马冲了进来,“星姑娘,大公子,咱们快走吧!”
“彭”一声府门被重重推开的声音,冯维又重又急的脚步声像是踩在人的心脏上一样。
沈星急忙拉着裴明恭冲了出来,她自己一匹马,冯维带着裴明恭一匹马,带着一大批宦卫闷雷般冲过长街。
沈星的心跳越来越快。
真的好的不灵坏的灵,不想这趟宣平伯府之行还真出了一件出乎意料的变故。
……
腊月寒冬,年味越来越重,街边店铺已经打起了年节噱头,一点点大红的装饰挂上去,映着厚厚的白雪,就像染了血一样!
快马疾驰,冷风呼啸扑面,裴玄素连面巾都没有戴,铺面而来的寒风有多么凛冽冰冷,他浑身血液就在脉管中有多么沸腾。
疾驰奔至,那座非常熟悉的五进五出带大花园的伯爵府邸,很多邻居惊惶开门张望,裴玄素一挥,他身后宦卫番役飞驰快马往两边而去,赭衣黑披翻飞,迅速将整个宣平伯府围拢,如狼似虎,不许进不许出。
顾敏衡心知涉及家人,再是心腹他也是新来,不应该多说话,但他没忍住呸了一口,破口大骂:“什么狗东西!”
能来东提辖司的,能从蚕房走一遭出来的,哪个没有点悲惨往事,顾敏衡一下子被勾起尘封的往事记忆,义愤填膺,浑身战栗。
裴玄素的经历,可以说是悲惨之最,今时今日大家跟着他站在这座伯府之前,人人热血沸腾。
裴玄素“唰”一声抽出长剑,他翻身下马,一步一步走近连门房都惊恐着连爬带滚冲进去空无一人的大门。
可以让人翻墙进去,把门栓抽了的,但裴玄素没有这么做,他命人直接暴力把大门撞开。
“彭!彭!彭——”
一声紧接一声的撞门声,最能引起人的恐惧,门内当即响起惊惶的奔走声和惊呼尖叫乱做一团。
大门很快就被撞开了。
刑部和大理寺的人只是意思跟着,都没上前,也不打算进去,就在后面指挥把囚车犯绳枷锁等物,甚至贴心连擡尸体的担架和白布都准备好了,指挥着推拉到这边来。
沈星和裴明恭也赶到了。
两人下马,人墙分开,她带着裴明恭轻喘着走上来。
裴玄素手持长剑,看他们俩,隔着厚重衣物捏了捏沈星的小臂,他转头看裴明恭,“哥哥,明恭,我们今日就让他们血债血偿!”
小时候,他不愿意喊裴明恭做哥哥,喊他明恭,这时候他喊起来小时候的称呼。
裴玄素这个样子,真的很骇人,双目充血隐隐泛红,杀气腾腾的。
沈星不自禁捏紧拳,她对裴玄素点点头,“我会带着明哥的。”
“好!”
裴玄素应了一声,“我们走吧。”
像虎豹长啸,血染大地,裴玄素长剑一震,率先一步一步带着人,走进了宣平伯府的大门。
多么熟悉的一草一石,很多他都爬过玩过,可是如今所有东西所有人,都染上了他一家的血啊!
裴玄素浑身热血上冲,恨戾的情绪甚至让他视野蒙上一层淡淡的猩红。
裴玄素一挥手,身后如狼似虎的宦卫疾冲而入,整个宣平伯府哭声跑走乱做一团。
裴玄素提着剑,直接直奔各个主院。
其实变故已经惊动了里头的人,所有在家的男性主子都已经聚在正堂,前方传来长剑入肉的噗嗤声和短促惨叫,鲜血染红古朴的青石板地面和厚厚的积雪,外面尖叫惊惶此起彼伏。
裴玄素“彭”一脚踹开正堂的隔扇大门!染血的长剑滴滴答答还在往下淌,他逆着光,如夺命修罗,畅极冷笑。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传来急促的奔跑声。
并没有出乎裴玄素的预料,裴定方今日也在朝,他仍要在五军都督府上值,裴祖父原应该在衙门被当场押解入狱,但他挣脱了,是裴玄素吩咐人放他回来的。
大小一家,除了外放的裴叔父都在这里了,个个面露惊骇惶恐,裴玄素的堂兄裴信鸿想说什么,被裴玄素一脚踹飞,直接吐了血,蜷缩在地上起不来。
裴玄素信手一剑,割向他的咽喉。
祖父裴定方就是这个时候回来的,头发斑驳的老将仍有余力,狂冲而入,惊骇失色,千钧一发,他扑上来直接用手死死抓住剑刃,鲜血长流。
终于见到这个老贼了!!
裴玄素目眦尽裂,恨怒到极点,他浑身都战栗起来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呵呵几声,他终于极其暗哑地:“老东西,我要将你剥皮抽筋,戳骨扬灰!”
“把你这一家老少,一个个杀死,血放尽,把皮剥下来!晾在这屋檐下面!”
一家团圆啊!
齐刷刷死,是多么的有趣的!
如今的裴玄素,早不是往日裴玄素,尸山血海爬出来的他,血腥味铺面逼人,一字一句,凌厉骇人到了极点!
婶娘黄氏受不了了,哆嗦瘫痪尖叫:“公公,公公!您告诉他啊,快告诉他——”
告诉他?
告诉他什么?!
竟还想狡辩么?!
裴玄素恨怒灌顶,连口腔都尝到的血腥味,他恨极反笑,艳丽白皙的面庞染着血珠,本来想折磨一番的,怒发冲冠之下反手就一剑。
沈星却眉心一跳。
她松开裴明恭的手,几乎是马上就冲了上来,心跳咄咄几乎要蹦出胸腔一般,她握住裴玄素的手腕,剑一偏,擦着裴祖父的脖子而过。
她屏息:“要不,要不听一下。”
裴家人口不多,婶娘黄氏已骇然晕厥,一个堂兄一个堂弟,后者惊惶扑上来救哥哥被冯维一记窝心脚撞在高几上,十五六岁的少年,花盆砸下来头上,头破血流,生死不知。
冯维和邓呈讳孙传廷紧紧跟在裴玄素身后,也不怕这家子人耍花样伤害到裴玄素。
沈星有种预感,可能有什么秘密要出来了,她赶紧掉头,拉着裴明恭冲出正堂,把门外守着的宦卫驱远一点,她拉着裴明恭在外面充当守门。
裴祖父一路狂奔,扑上来握剑,剧烈的运动心肺炸裂一时说不出话来,沈星这么一撞,他总算勉强缓过一口气。
他张了张嘴,眼泪先长流,痛苦难以自抑,“……龙江,龙江的事是我和你爹商量好的。”
“他本来只打算牺牲自己一个,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会变成这样的呜呜……”
痛苦哽咽,从喉头勉强发出的呜咽声。
门外,沈星竖着耳朵听着,勉强听到一点,当场心跳轰一声。
她一下子捂住心脏。
冬阳炽烈,明晃晃的,映着白雪,刺得她一下子眼前发晕。
天啊,不会是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