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风轻轻吹起雪沫,细碎的星点在纷飞起舞,太阳终于露头了,一线金光倾泻而下,那天边的尽头竟有一抹是蔚蓝的,人间晶莹冰雪世界,如梦似幻。
两人田野的边上跑到尽头,一条结着冰的大河,沿着大河而上,一路跑到森林的边上。
年轻的两人放马而行,迎着风的尽情畅意,让人整个心情都彻底开朗了起来。
他们还看见灰色的兔子在雪地上惊得扑簌簌跳着跑了,沈星这还是第一次见啊,她掩嘴指着惊喜地叫了起来。
蒋无涯不禁轻笑了起来,畅快又爽朗:“今天没带家伙,等改天,我带你来打兔子!”
两匹膘马跑上一个高坡,再往下走的时候雪太深了,歪歪扭扭了几下,蒋无涯立即翻身下马,拉着沈星的马的缰绳,带着它往前走。
“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我说过要带你来骑马打猎的!”蒋无涯笑着回头看她,高大俊朗的蓝衣青年,说起回忆时,那双乌黑眼眸闪闪发亮。
风吹着他的头巾,拂在他的脸上,他轻轻一扬让开了,金色的阳光映在他的脸上,笑容像金子撒遍星河璀璨。
那是好多年前了,两人躲在前朝的水缸宫巷私下见面说话的时候,不知怎么说起蒋无涯小时候和伙伴们去骑马和打猎的事,小小的她想像不出来,十分艳羡,央求以后带他,蒋无涯答应了,说以后肯定带她。
一晃已经多年过去了。
沈星也想起来了,“呀”她轻呼,也不禁笑起来了,“是啊是啊,你还说,要教我做野炙的!”
“对!”
两人在雪地上洒下一串的笑声。
此刻青年回眸而笑的面庞太开怀了,他的微棕的瞳仁镀上一层金光,清晰倒映着两个小小的她,眉梢眼角满满都是快乐之意,有种情感倾泻而出。
他应该喜欢她的吧?
而童年回忆也实在是美好。
沈星有种冲动,要不答应蒋无涯就好了。
那就不用再烦恼和裴玄素那些事了,她有了明确归宿去向,大概就会将前生那些事放下许多不再去想,心定了,也就不会再那么容易一惊一乍了。
这确实是个好方法。
但沈星嘴唇动了动,蒋无涯见她侧头盯着某一点,笑道:“星星,怎么了?”
“我看见兔子了!”
沈星回神,赶紧伸手一指,蒋无涯瞅了两眼:“那不是吧,那是雪堆子!”
他哈哈笑了起来,还饶有兴致教沈星怎么分辨雪堆和兔子。
两人说了笑着一路,之后还找个郊道边的野店子吃了烤兔子和卤肉面,一直到未时太阳西移,蒋无涯担心晚些会冷,两人就回去了。
一路小跑的马,到了近郊的时候,两人拉上面巾子,一前一后,一路进了内城,蒋无涯就下马了,两人不远不近走着,一直走到沈星的宅子,沈星跑进去取了她的赏金,银票加金锭子好沉沉的两个大包袱。
内巷里,隔壁人家的青砖墙上,一支浅粉梅花探出头来,风一吹,花枝轻颤雪粉纷纷扬下,蓝袍青年抱着那两个沉甸甸的大包袱,擡睑看眼前桃花灼灼其华的美丽少女,他微笑弯了眼睛。
“好,我肯定会把这银子分发安置到位的。”
他举了举沉甸甸的包袱,郑重地说。两人有点做贼心虚左右顾盼,挥手告别,蓝袍青年拉上面巾翻身上马,走出内巷的时候,回头,见她还站在原地,见他回头挥了挥手,他也用力挥了挥。
回到府邸之后,蒋无涯把两个大包袱打开,里面金灿灿的不是银子而是金子,整齐划一的五十两金锭,还有一大摞银票。
大概她得的那些赏赐,除了留下大概数目自己需要用的,其他的都在这里了。
蒋无涯不禁笑了,他往后一仰,躺在罗汉榻上,弯唇露出一个会心的笑。
半晌,他翻身起身,把自己私房钱的匣子打开,取出一锭金的五十两,把大包袱里面的金锭换下一个,拿在手里摩挲片刻,用帕子小心包起来藏在床头屉里。
……
梅花墙下。
沈星轻轻吐了一口气,她到底没有冲动答应,她觉得这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也是对蒋无涯不负责任。
他很好;而在自己心里,全世界只有一个自己,她觉得自己也是很好的吧,就不想这样。
折返宅子,和云吕儒他们说了大约小半个时辰的话,铜铁案越查越广,不过沈星说:“这个大概以后会和十六鹰扬府案一起归办了。”也挺麻烦的。
她说:“云舅舅陈叔梁叔章叔还小李你们,过些日子若局势稳定了,我就把你们的名字报到吏部侯选了。”
现在裴玄素一锤定音,十六鹰扬府已被当朝宣布要裁撤改制,虽然还是纷纷乱乱,但后续大局势应该稳很多了,云吕儒他们重新候选补官也是时候了。
不过云吕儒却摆手:“不急不急,先把铜铁案弄好了不迟。”
云吕儒官当久了自有心得,一切盖棺定论前还早着呢,看着瞅瞅也不急。
其他人有直接赞同的,也有商量两句也表示同意的。
既然这样,不急就不急吧。
沈星又和他们说了一阵子,顺带讨论了一下铜铁案目前的进展,之后就带着徐芳他们回去了。
出门的时候,她擡头望了一眼头顶,现在宅子已经收拾好了,粉刷一心,匾额也换了簇新的“沈府”。她刚才看了看,她的主院也已经修葺一新家具帷帐都悬挂摆放整齐了,甚至跑腿伺候的人徐芳也帮着找齐了。
都是从徐家从前的残兵村里找孩子大人,可信程度很高的。
走在夹巷的青砖花墙之下,她突然回头,“芳叔喜叔容大哥,你们说,咱们搬回自己的宅子住怎么样?”
反正这里距永城侯府也很近,就穿过两条街就到了,就算有什么急事,也方便。
她问徐芳他们意见,徐芳几人都说:“好啊。”“没问题的。”“都随主子的意。”
沈星长吐一口气,扯唇笑了下,牵着马揣着心事,往永城侯府后门的方向去了。
……
裴玄素现在已经是热锅上的大蚂蚁。
他中午方从太初宫出来,本来急着赶回家和沈星吃羊肉的,谁知却得了口讯她午饭不回家吃了,再深一问,竟是蒋无涯回来,她和他出去散心了。
当场他心里的就“轰”一声,这几天各种事情太大太多,他都差点把蒋无涯这个人给忘了。
裴玄素当下就急了,大急,他昨儿还挖门盗洞想着怎么知晓沈星的心事的,这一刻简直后悔得无以复加,他有种预感,自己很可能把她推向蒋无涯了!
裴玄素差点就压抑不住冲动飞马直奔郊外去,是这森然和金红墙宫殿和林立禁军唤醒理智,勉强压抑住了他。
他勉强去了东宫官厅和回东提辖司一趟,之后找个借口,直接回家了。
半下午的时候,被裴玄素打发偷偷守在沈星宅子另一侧的冯维报讯:说沈星和蒋无涯前后脚回来了。花墙下,沈星把两个大包袱交给蒋无涯,蒋无涯那一刻的目光和笑容,冯维都不敢形容。
裴玄素在后门的墙根下等着,焦急地徘徊,终于等到后门宦卫“星姑娘”,然后打开门的声音,他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两人是在栀子花树下相见的,沈星低头走着,裴玄素突然疾步自前方廊下旋风一样刮出来,把她吓了一跳。
裴玄素没来过后门,一般都是沈星从这里穿梭两府的,她错愕:“二哥,你怎么在这里?!”
并且很焦急的样子,裴玄素一脸急色掩都掩不住。
他很少表现这么焦灼的。
裴玄素:“……是孙传廷给我传信,你和蒋无涯去跑马跑出太远,都到云岭山边了。那边是大山,冬季暴雪过后,很可能会有大野兽徘徊的。他担心,就往我这边传了口讯。”
一进门之后,大队随扈护卫各归各位,就剩贴身的譬如徐芳贾平孙传廷等人还跟着。不过裴玄素来了,两人说话,他们也自觉停下拉开适当距离。
孙传廷身手高,他耳尖,听到了,“……”
但他赶紧冲裴玄素不着痕迹摇了摇头,但神态有点凝重,精准表达了沈星并未和蒋无涯有什么明确进展,但当时氛围似乎有点不妙趋势的样子。
裴玄素当即大松了一口气。
谁知紧接着,孙传廷不着痕迹比了个手势,指向后方沈府。沈星问徐芳三人意见时也没避人,他也听见了。
裴玄素精准秒懂,心立马提起来了。
沈星闻言回头看,孙传廷火速收起手指,冲沈星露出个歉意的沉默笑脸。
沈星也冲他笑了笑,点点头,孙传廷担心她,她当然不会因此不高兴甚至责怪对方的。
“我们也没进林子,就在外面转了一下就回来了,况且,还带了这么多人啦。”
沈星细声解释,两人并肩往里走,都存在心事。栀子花树到了冬日光秃秃的,不过积满了雪,沈星擡头,扑簌簌雪粉被风吹落,她有些迷了眼睛,树枝摇曳,在风中轻晃。
“二哥。”
在廊道走过的时候,沈星突然停住了脚步。裴玄素也刹停,他今天一身赤红的曳撒披着玄黑的狐毛大披,披风下的手倏地紧紧握住了拳。
他极其不愿意,他不想听见沈星说接下来的话。
沈星擡头,眼前的年轻青年一身阉宦的穿戴,奢华靡艳浓烈到了极致,但绝非他之所愿,连日的疲劳巨变和压力,让他艳丽丹凤目下白皙添了淡淡的青痕。
摄人威势仍在,但在她面前不知不觉褪去,近距离浅浅的疲惫很明显。
此刻正擡起蝶翼一般的乌黑眼睫,擡眸扯唇看着她,他背着光,雪色和微阳映照下,他眼睫和脸颊有阴影,看起来有种脆弱。
沈星张了张嘴,一路揣着心事牵马漫行,想过前世想过今生,纷乱又忧惆,但此刻对上他憔悴疲惫的这张脸,最后那句搬家的话却顿住了。
她总有种感觉,他会很伤心。
他已经这么累这么大压力了,亲人也寥寥,你死我活过再也回不了从前了,在他心里真正的亲人,大概就一个裴明恭,和一个她吧。
他接到孙传廷的传讯,心急还特地赶回家绕到后门来接她,可见这份心。
心一软,憋着的一口气就泄了,沈星最后说:“二哥,你别忘了老刘大夫的话,要好好休息。”
裴玄素心猝一松,不知什么让她改了主意,他大概猜到了,一时心里又酸又软,他不敢再往那个话题带了,赶紧转身继续走,边走边和她说:“二哥知道,最近缓了一些,正打算早睡早起呢。”
他紧接着又说:“你跑马一天了,累不累?要不晚饭别过来吃了,回去歇着,今晚早点儿睡。”
沈星骑马时开心是开心,但累也却是有点儿累了,她就说:“好啊好啊,羊肉被明哥吃完了没有?!”
他敢吃完,裴玄素能锤他一顿,顺道把厨房不会办事的人全给汰换下去,“没,特地给你留着呢。”
他赶紧把高兴起来的沈星送回院子,自己一溜烟跑了。
为防沈星找他,裴玄素还紧接着出门,一直到东宫官厅和刑部大理寺两边跑到戌时,想着她应该睡了,才回家。
回来隐晦一问,沈星没来找过他,裴玄素才彻底松了口气。
今天真的吓死他了。
……
精神高度紧张了一天,裴玄素今天的压力老实说并不亚于前些天两宫被胁迫时,情感几番辗转起伏,晚上心下一松之后,难免多少有点沮丧。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好像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轻他嫌太浅,但一逼近他今天简直心有余悸。
但想起那个蒋无涯,又生出一种紧张的迫切来。
他已经深刻地意识到,沈星不可能一直站在原地等他的。
裴玄素回房之后,直接把自己摔在床铺上,连大毛斗篷都没有解。
他很烦恼,过去他容貌艳丽俊美,越大越盛,大燕又民风甚开,主动又疯狂追求他的痴女不在少数,让他过去烦不胜烦,对不论年轻年长的女性都避如蛇蝎的,相交无数,但没一个是女人。
现在弄到这样,他全无经验也无参考,炙热的情感和笨拙的表达的方式恰好成两个极端,一提及朝斗政斗他无比清醒敏锐,但一涉及感情他脑子简直搅成一团浆糊。
沮丧完了,他很焦急,但又束手束脚根本无计可施。
今晚端水收拾的是孙传廷,裴玄素身上有秘密,府上赵关山给挑的小太监不少,可信程度也不低,但他历来不让别人临睡伺候的。
都是冯维几个帮着端盆倒水,不过冯维邓呈讳连续跟出跟入多天,冯维下值回去睡了,邓呈讳这会守门外稍候也回去,留孙传廷今晚值夜。
“二公子是担心您和星姑娘吗?”
三人之中,孙传廷年纪最大的,也是成婚最早的,裴家出事之前,他最大的孩子都已经七岁了。
他向来沉默寡言不爱说话,但心里有数,他有心想和裴玄素说说,私下传授点经验,一见主子这样,他立即就开口了。
裴玄素一个翻身坐起,他突然想起来了,孙传廷十八岁就谈上了,谈的蔡氏还生得很漂亮,出身富商之家,下嫁当时孙传廷一个小护卫。
孙传廷这人不爱说话,但一起了两年都没分,蔡氏要死要活,最后说服父母和孙传廷成婚了。并且裴家出事,孙传廷立意上东都追寻主子与妻儿诀别,让她回家和父母赶紧遁去,另嫁只当他死了,之后还自找蚕室净了身,蔡氏后来也知道了。
但即便是这样,蔡氏都依然待在自家不愿意回娘家,只和娘家搬了家,后来和这边重新联系上,她说一辈子都是他的妻子。
她和孩子等着他,等他办好了事情后,就回来一家团聚。
比邓呈讳都强多了,邓呈讳还是三人中最帅的。
裴玄素突然发现了孙传廷这个新大陆,不免心中一动,“叔平,来,坐。”
他拍拍身边床沿,“你父母妻儿在光州安置得如何了?前儿来信怎么说?”
孙传廷是家里的小儿子,父母也还在,当初就是祖产被人看中被设计陷害他父母兄长入狱判刑,十四岁的孙传廷绝望之下拿着刀子差点去把那衙内捅了同归于尽,后来被裴玄素所救,他从此死心塌地跟着孙传廷,已经十多年了。
他比裴玄素大六七年,看着绝美主子从小长大,惊才绝艳又逢坎坷一路到了今天。
孙传廷挨着床沿坐着半个身子,他不由笑笑:“都很好,如娘来信,说公子给找的学堂很好,爹娘也适应了,兄长嫂嫂们已经各自找到了营生,都很好呢。”
裴玄素腾出手之后,除了归拢人手之后,第一时间就是遣人去安置孙传廷邓呈讳的家人。
裴玄素把他们安置在南方的光州,那是他爹曾经外放过的地方,他认为不错,也经营过不短时候,远离中原,很是合适。
裴玄素倒是顾不上尴尬,但他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形容,想起一会,不禁长吁了口气,“我觉得现在真不是时候啊!”
外面事情一拨接着一拨,风高浪急,他连闲暇都没有多少,偏有个蒋无涯如鲠在喉咄咄逼人。
孙传廷不禁一笑:“公子怎么会这么想?现在正是好时候呢。”
裴玄素有点错愕,立即看他。
孙传廷含蓄地说:“风高浪急也有风高浪急的好处,公子和星姑娘联系紧密在一处,这不是正合适吗?”
他轻声说着,冲裴玄素眨了眨眼睛。
裴玄素几乎立马想通了!对啊,外面的局势让两人紧紧靠拢在一起的话,相处得多,才有可能,就算他表达了什么,哪怕她生气了或许惊慌了甚至排斥,她也还得在他身边待着,不会跑了去!
就像前些日子,裴家事发他被两仪宫胁迫如履深渊之际,迫得她就算被醉酒后的他胡乱亲到了,可也未曾生出过搬家的心思。
裴玄素一下子恍然大悟,他几乎是迫不及待问:“那,接下来我……”
他立马就想起自己这个远近不得措手无策的局面,那接下来他该怎么办才合适呢?
他聪明,其实已经隐隐从孙传廷上一句话猜到对方要建议的策略了。
果然孙传廷是这样想的,“主子和星姑娘有义兄妹情分,若要再进一步,早晚都必须挑破。属下愚笨,主子不妨徐徐渐进,由浅入深,以免被人捷足先登啊!”
总之,要动起来,挑破了才有争取的可能啊!
不管什么局面,总不会比眼睁睁看着蒋无涯再三展露自己好处,让沈星的心渐渐偏过去更坏了!
但结合今天,孙传廷认为,还是得循序渐进,有个由浅入深的过程要更合适,不然很容易适得其反。
“这样啊!”
不得不说,裴玄素被说服了,心中一喜,思绪一下子就往这个方向狂奔而去。
让她知道?徐徐渐进?由浅入深?
裴玄素这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很期待让沈星知道自己的心意的,但他赶紧按捺住了自己的蠢蠢欲动,他该怎么样徐徐渐进由浅入深去挑破呢?
他一下子紧张起来,连脸都顾不上洗了。
眼见主子垂眸进入沉思,孙传廷也没打搅,感情这方面,如人饮水冷热内里的人才知,总得要自己在过程中去感受调整的,外人过多干涉反不合适。
眼见裴玄素一下子精神抖擞方向大定,孙传廷也就轻手轻脚起身,把门口的暖水壶提来放在脸盆侧,自己轻手轻脚出去了。
……
一夜无词。
不管私下情感如何,朝堂局势的进展并未因此停止过。
连续两天,裴玄素赵关山都在太初宫议事到午后,宫中赐过午膳才出来的。
懿阳殿内,除了裴玄素赵关山以外,还有阁臣宋显祖、黄宗仁、吴柏、陈臣锳、唐甄,曹国公费景烈,卫国公郝貌,襄城侯羽林卫指挥使窦世安、云安侯南衙都督陈教增,大理寺少卿虞荣和刑部左侍郎石涛等等,足二三十人,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太初宫麾下的,能抽身出来的,最顶层的一拨文臣武将都在此了,下了常朝后直接过来的。
交流东宫官厅的进展,朝局的现况,后续的展望,进行小宫议。
裴玄素立在最前排,几个小太监端来赐座墩子,最先放的也是他和赵关山这边。另外寇承嗣也回来了,他抿唇瞥了裴玄素一眼。
这人对寇承婴之死还有疑窦还耿耿于怀,但现在显然也不适合开口说什么了。
不过小半月时间罢了,这姓裴竟已经列位懿阳宫小宫议,并且不少大人的态度都发生了微妙转变。过去太初宫这边的人当然不会唾骂东西提辖司,寒暄合作互相恭维也常有,但要说多亲近,也没有,除了赵关山梁默笙,其他人也就点点头。
现在这姓裴的也算得上一号人物了,大家对他的态度和赵关山梁默笙一样,并且还有更熟稔一些。毕竟彼此有真正的朝事合作,高度不一样,接触多了,到底不同。并且裴玄素本事太强,让人不知不觉平视他。
寇承嗣收回视线。
裴玄素也只当没发现,淡淡扫了对方一眼。
有寇承婴的死在,这寇承嗣早晚是个祸害,不过距对方当皇帝还早着呢十划没一撇,两仪宫都还杵着,远不必着急。
上首“啪”一声,神熙女帝已经翻阅完寇承嗣呈上的折子和一系列证据链了,“做得不错。”
曹州疟疾有了大进展啊!
裴玄素开了个非常好的头,结合铜铁案查探过程中零零碎碎查到的线索,寇承嗣进展非常之快,已经自曹州一路查到宾州一带,之后又迂回查回虎口关的鹰扬总府附近的照县,路不远,寇承嗣连夜快马携折进京,还于今早的常朝呈上进展。
其实曹州疟疾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满朝文武都心知肚明的。这追查下去,无非就是彻底触动支撑两仪宫皇帝登基的根基罢了。
等万事都差不多之后,再将曹州疟疾真相拿出来,给予最后一击,两仪宫皇帝就该自愿退位或出家了。
寇承嗣立即站起:“陛下谬赞,此乃众人之功。”
“好了,坐下来罢。”
神熙女帝道,接下来要议论的是另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十六鹰扬府改制在即,谁领此事,赴各地鹰扬卫完成稽查和改制大事!”
如今神熙女帝牢牢钳住十六鹰扬府改制的事,当朝宣布只是一个重大转折点,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
封一个钦差监军,由监军带着人赴各个鹰扬卫去完成彻查,将领该入罪的入罪,留下的留下。监军上折朝廷,之后完成改制,连兵带将引导至新的驻地,原卫所或封或改,让抹去军衔的中层将领带着士兵在新编下等待朝廷旨意,再重新授衔成为募兵制之下的宿军边军或京军的将领。
现在议论的就是这个监军的人选。
神熙女帝瞥一眼在场的武将,视线在裴玄素脸上一扫而过,不过并未停留,裴玄素危襟放置腿侧的手指不由动了一下。
神熙女帝的视线最后落在寇承嗣脸上,“寇承嗣?”
寇承嗣立即站起身,但他面露迟疑,这差事对于未曾染指过兵权的人来说或许诱惑很大,但寇承嗣本身就是武将出身,他现在就掌着兵的。
先前神熙女帝没有遣他南下瀛州,而是全部都用阉人,正是因为十六鹰扬府是太.祖皇帝遗留的最大的根基势力之一,还具有极大的精神意义,谁动谁一身腥,寇承嗣是继位人选之一,神熙女帝当然不会让他去沾手这个。
他迟疑了一下:“陛下,侄儿手上还有曹州疟疾一案,原打算今天就赶回照县的。……”
寇承嗣闭嘴了,因为神熙女帝面露不悦之色。
“曹州疟疾一案可以交给别人。”
但说是这么说,神熙女帝已经移开视线,不想去就算了,“行了,闭嘴吧。”
她相当不悦,寇承嗣为什么直到现在都还只是皇位继承的候选人之一?连寇承婴都死了,神熙女帝只剩下这一侄儿了,他都只还是候选人之一。
神熙女帝并非非得传位给姓寇的,一是帝皇至尊的心性使然,第二就是有时候寇承嗣表现真的很不让她满意。
寇承嗣不是不能干,能干是能干的,但皇嗣乃至继任帝皇的要求自然拔高,寇承嗣政治敏感度有时候就是不行。
就像眼下,先前推倒十六鹰扬府确实不应沾手。但日前十六鹰扬府已经宣布改制了,后续的具体结案和改制寇承嗣却很适宜去干。
作为一个皇嗣,不能光会避险,还得懂什么节点插手进去利大于弊。
眼下插手哪怕是太.祖遗臣都不会过分仇视,而想跨过门槛成为一个出彩的储君,一些重要改革正好是非常具有代表意义的政治履历。
不过算了,神熙女帝有些生气,要查曹州疟疾就查去吧,曹州疟疾也很重要。
寇承嗣也不是不好,只是经常让她不够满意,继而生气。
她也不说,想必回去后寇承嗣卧床的爹和他幕僚会和他说的。
神熙女帝脸色不大好看,撇开视线看其他人,略略忖度,襄城侯羽林卫指挥使窦世安拱手就提议了:“陛下,裴提督一直负责鹰扬府的案子,对诸鹰扬卫和私运网都很熟悉,方便理清,不如让他去?”
窦世安也是最初的钦差团成员之一,对详情都挺清楚了。他在瀛州崖下的时候为了保护司南盘的人负了伤,是肯定不去的,没什么利益不利益冲突,单纯从实际情况去考虑提的建议。
裴玄素想说什么,但他一动,手就被赵关山眼疾手悄悄按住了,没让他站起身。
神熙女帝瞥了裴玄素一眼。
之后又有人陆续提议:“侯指挥使去也不错,侯指挥使也是钦差团的。”
“陈世名陈国公吧。”
“陛下,臣以为贾若岑贾指挥使也不错,不过贾指挥使还在京营,……”
因为选的是监军提督,虽是临时的,但涉及兵马指挥,后面提议的都是武将武官。
神熙女帝沉吟,半响未果:“先下去用膳,此事午后再议。”
……
赵关山在神英殿西侧的厩房匆匆用了午膳之后,趁着其他文臣武将打盹午休,他拉着裴玄素就避到外头去了。
赵关山内宦出身,人脉很深又地方熟络,招手个小太监叮嘱两句,拉着裴玄素七拐八拐很快就在全钟宫后门钻进去,找到一处合适说话的空宫殿。
“你别挤上去。”
裴玄素去拿着这个临时兵权,确实算是职权范围之内的。东提辖司的特权之一,就是当年各军中的宦官监军。
现在在军中的宦将和调到朝中或外放的宦臣,基本都是当年东西提辖司留下来的。
而且赵关山从前为什么一直说东西提辖司难以出朝或外放去当官呢?症结也在这里,因为路子早已经被斩断了。
当年,东西提辖司权势最炽的时候,两司都有监军权。除去宦营以外,东西提辖司还往全国各地的军队除去鹰扬府以外都派遣了太监监军,正二品监军。
那是因为神熙女帝需要,她要杀太.祖遗臣刺头门、大批的宗室勋贵,要彻底伸手握住募兵制军队。
十六鹰扬府神熙女帝原也想,但前者反抗太过激烈,神熙女帝就没有四面开战,意思派遣两个监军到总府就算了。
那是东西提辖司最辉煌的五年。
当时东提辖司提督赵明诚其气焰之炽,几乎横扫东都内外。
所以他后来死了。
他气焰太盛,到最后简直的满朝内外声讨奏折如雨,死谏的文臣都磕死了两个。
最后神熙女帝就把他明正典刑了。
神熙女帝的政治目的已经差不多都达到了,而赵明诚也确实不知收敛被放纵得差不多了。
赵关山赶紧自动请辞了监军权,和外面的监军太监们斩断一切联系。
神熙女帝顺势应下。
杀了赵明诚,留下赵关山。
再辖制一下提辖司的权力,然后调整外面的监军太监,宦官官员的位置。
那一次运动,才总算结束。
从此提辖司和外面泾渭分明,不再互流,所以才说是路斩断了。
不过由于当年东提辖司是直接关停裁撤的,不像西提辖司那样请辞了监军权,所以今朝神熙女帝下旨重启,一应特权全部恢复,那原则上也确实包括这个监军权。
所以裴玄素直接去当这个钦差监军,理论上是一点问题都没有,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但赵关山大急:“东提辖司前任督主赵明诚,你知道是因何而死的吗?正是这个监军权!”
其余原因也有,但这个最关键最直接的。
兵权可不能乱碰啊!尤其是他们这样的身份!
裴玄素先前入朝是没得选,赵关山就不说了,但兵权真的太危险了。
裴玄素说:“大人,只是临时的罢了。”
他顿了顿,附耳说实话:“我在十六鹰扬府有些人,我欲趁机把他们提到合适的位置。”
张时羁等人,裴玄素在其他鹰扬卫也还有些人脉,这次他救命之恩,彻底收拢回来,正好把张时羁等人不着痕迹放到恰当的高位。
临时兵权,铺垫的是日后。
不管将来如何,他在军中发展人手的基底是亢实了。有了基础,就有其他。
别忘了暗处还有个不知所图的幕后黑手在窥视,裴玄素历来是走一步看三步的人,他既然都已经踏上来的了,他是怎肯放弃这次机会?!
赵关山叹气,左思右想,踌躇许久,最终还是说:“哎,那行,那就按你说的做吧!”
谁知道以后怎么样呢?
裴玄素走到这一步,或许确实进比退要一些。
赵关山一辈子谨慎,才活到今时今日,但裴玄素已经上了朝堂,他注定不能照抄自己的经验。
赵关山是真的忧愁,裴玄素搂着义父的肩:“义父我会小心的,我还要和您一样活到五十再往上。”
赵关山不禁笑了:“嗯,会的!”
“韩勃那臭小子过几天就回来了,可能你俩能碰个头,义父得了瓶好的平州竹叶青,让你俩一起来喝。”
他笑笑,附耳道:“叫上我女儿。”
裴玄素脸上一热,他问:“沈叔最近怎么了?”
“好着呢,能吃能睡,照常上值,还新收了二个小徒弟。”
赵关山收了沈星当义女儿,当然使人关照沈爹,虽不能明着,但他是太监头儿,有的是人脉方法。
沈星和沈爹都知道彼此近况,父女都挺满足挺好的。
下午,再回懿阳宫。
裴玄素不再迟疑,这个议题重提之后,他当即起身,单膝下跪:“臣愿意为陛下分忧!”
裴玄素确实是一个很优秀的人选,唯一让神熙女帝斟酌的就是他东提辖司提督身份,她也想起了前任提督赵明诚。
但这只是个临时监军的钦差身份,事结之后就撤了,神熙女帝沉吟片刻,“可,那就让你去。”
……
这件事件,还要在大朝会上走个流程,不过三天后宫中和朝廷就要封笔了,大概后天下旨,而后开了年后再出发。
小宫议散了之后,裴玄素直接去了东宫官厅和大理寺一遍,之后就回府了。
他领了新的差事,接下来几天要做的工作交接,并把刚返回的何舟和几个一直跟着他知晓全程的掌队留下来辅助,东都的稽查进展就用不着他了。
他终于偷得浮生半日闲。
他回家之后,对裴明恭说:“明日,我们去祭拜爹娘吧。”
早就应该去了,但他一直都没法抽身。
他转头又看沈星:“星星我们一起去好吗?”
“嗯。”
沈星当然是没意见的,死者为大,她既拜了裴玄素当义兄,那裴文阮曹夫人也算义父义母了吧,去祭拜一下是很应该的。
……
次日一大清早,三人换了一身普通的深色或素色衣物。裴玄素一身黑色的扎袖胡服,一条同色的发带束发,他亲自去给裴明恭挑的衣饰,裴明恭也差不多。
沈星则一身浅藕蓝色的袄裙,很普通的绸缎面料,仅衣领袖口一点点很细的回纹,披的兔毛披肩。
今天没有下雪,天也不很晴,但风不大,他们三人上了车,很低调带着十来个心腹从人自侧门出了去。
今天连平时的开心果裴明恭都很安静,黑衣衬得圆圆的脸很白,他乖乖在车里坐着,也不吵闹。
马车哒哒,一路走到西郊的十里坡,才停了下来。
远远的黛色青山和田园郊野都被皑皑白雪覆盖,他们来得很早,三三两两的村庄有些人家才升起炊烟。
裴玄素带着沈星和裴明恭走了大约百来丈,就到了新堆起坟茔前。
只见新土白雪,墓碑簇新,都提前清理过了,附近一圈还有一大片祭田和建在不远处的祭屋。
坟茔不大,墓碑不高,祭田不过分多祭屋建得也不过三进规制普通,不过附近有个民风挺不错的小村子。
东西提辖司和两监的人普遍都这么修坟的,仇家太多名声太差,生怕引人注目。回来替他修坟的是董道登,最后一条,他也算煞费苦心了。
裴玄素取出祭品和祭果,三人亲自摆放在坟头,裴玄素带着裴明恭和沈星敬了香,之后又焚烧了纸钱冥镪,他一个人站在墓碑碑前,往黑釉碗里一一添了酒。
“爹,娘,您俩多喝些。”
事情发生了已经这么长的时间,尤其还经历了宣平伯府的事,府里就有祠堂,该宣泄的都已经宣泄过了。
这次扫墓,主要还是淡淡伤感和惆怅的氛围。
他红过眼眶,但到底没有落泪,忍一忍就过去了。
裴玄素默默站在父母坟茔前,不知心里和父母说了什么,最后抚了抚墓碑的顶,“爹娘你们在天之灵,要保佑儿子早日找到那个幕后黑手。”
将他千刀万剐!
说完之后,这次祭扫也差不多了,裴明恭小声说:“弟弟,我想和爹娘说一会儿话。”
“好,你去罢。我去看看那边的屋子。”
风絮絮吹起雪沫,裴明恭跑到墓碑前,偎依着两个墓碑中间的位置,低着头小声不知道说些什么。
裴玄素驻足凝望一会,就和沈星深一脚浅一脚沿着田埂,走到修的祭屋那边。
他随手挥退了守墓人,开了大门,细细打量脊顶屋子和不大的庭院,之后两人肩并肩,沿着甬道一路细细看进去。
裴玄素看得非常仔细,每间屋子都推开来仔细察看过,沈星也是,因为她知道这算是他给明哥留的最后兜底保障。
沈星小声:“要不要埋点银子?”
裴玄素附耳:“已经埋了。”
不过不多,一个坑里几两碎银子其他都是大钱,一共七八个坑。
小孩不能抱金砖,沈星秒懂。
她趴着梯子看了看粱枋,这方面她比裴玄素还懂行,“董先生确实用心了。”
粱枋都是好粱枋,但是便宜的松木,没一条稍微贵价一点的,但悉数精挑细选过,能用好多年的。涂上黑漆一般人分不出来,但沈星看看水平和卯榫,看出了选料的人非常用心着意低调。
“二哥,咱们是过了年后就南下吗?”
她进不了小宫议,但昨天回来之后,赵青就让准备了,并且也听裴玄素和赵关山说了。
“嗯,先到瀛州,之后一路蕖州曲州往东去,绕回到虎口关河京畿的鹰扬总府结束,大概得好几个月。”
裴玄素扶着梯子,沈星跳下来,她拍拍手。
沈星把屋子都看过了,裴玄素单手提着梯子到下一间房,房舍不多,要不了太久就看完了,看着往墙边搬梯子随手靠回去的裴玄素背影,她想起赵关山昨天拍着她脑袋说完后的长长吐的那口气,她犹豫了一下:“二哥,你为什么一定要争取的监军位置呀?”
因为刚才祭拜的时候,她听裴玄素喃喃祈祷,希望能尽快解决两仪宫,他就离开云云。
没想到,这辈子裴玄素的期盼是这样的。
可现在两仪宫局面不是不大好吗?如无意外的话,他很可能用不了太久就能实现愿望了。
那他这辈子为什么还要冒险争取这个监军的临时兵权呢?
裴玄素闻言顿了顿,青砖黛瓦,满园雪色,他乌黑长翘的眼睫颤了颤,在雪色和晨光中,他慢慢回转身,那双美丽得动魄惊心的丹凤目犹如春江潮水,他眨了下眼睛,轻声说:“因为我想,万一我遇上喜欢的人,我想娶她为妻。”
他冲沈星笑了笑:“好歹算次铺垫,将来想争取出朝,也比现在容易些。”
是的,除了种种不动声色安放提起他的人手,军中铺垫基础,以图之后发展这样的正儿八经的原因。
他私心里,其实还有一个没对外人说的隐秘缘由。
谁知道两仪宫需要多久才垮塌?更重要那个幕后黑手也一直在呢,他需要紧紧抓住手上的东西,并且后续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他可能脱不身的。
那,他私心里,希望铺垫一下,将来万一……他想谋求出朝,也好多个方向和跳板。
妻子?
沈星一愣,这个词在裴玄素口中而出,难免给她这个前生冤家一种异样的感觉。
裴玄素上辈子是没有娶妻的,也没纳侍妾姬女,哪怕他权倾朝野为所欲为,也只和她有过床笫关系。
她忍不住擡头,望着他年轻很多的面庞。
“好啊!”
半晌,她笑着说道。
上辈子裴玄素有个喜欢的人,但愿他这辈子能得偿所愿吧。
想起那个人和白月光修成正果,沈星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1
可能是到底有过那种关系的原因吧。
但是,都过去了,这样就很好!这辈子裴玄素对自己很好,她盼他能好的。但她却不愿意重蹈覆辙了。
那些他命人将她的人拖上来,暴怒亲自拔剑一剑捅穿心脏血腥之类的种种场景,她做梦都不想再重新经历一遍了。
这么一想,那些点不是滋味就下去了,沈星觉得这样就很好的。
她露出笑脸,跑上去,“这样啊,那太好了!”
嗯,没错的,大家都开心,大家都轻松。
这就很好!不是吗?
……
沈星盈盈的笑脸,就像雪中绽放的一树腊梅花,裴玄素有点含羞,但还是隐晦吐露自己的心声。
两人频道没对上,她没听懂,裴玄素十分郁闷,但转瞬因为她大大的笑靥,也开心了起来了。
两人把剩下的宅子又看完了,之后出了大门,把裴明恭喊来,在雪地如此这般仔细叮嘱了一番。
因为裴明恭说还想留下来陪爹娘一段时间,裴玄素思索片刻,也就同意了,留下了大半的近卫和邓呈讳孙传廷,明天再护送裴明恭回家去。
并注意不要在雪地待太久,屋子都是现成了,进屋子去。
如此这般叮嘱一番,裴玄素还亲自带人去采买了食材炭火等物,方便裴明恭今晚用。
起码跑到城郊的集市的时候,两旁的高矮的商铺已经挂满了大红灯笼和各种过年的喜绸窗花,写对联的秀才童生和卖各种年货的铺子摊子简直水泄不通。
裴玄素没留意这些摊子,他反而一下子被另一种摊子吸引住了目光。
那是卖瓷偶娃娃的摊子。
正月十五才到元宵节,但古代营销也厉害,现在连除夕都和元宵这个未婚男女的情人节拉上关系了,说除夕寓意圆满。
这种瓷娃娃普遍都是元宵节小情侣互赠对方的礼物,。白瓷烧的,高矮肥瘦都有,男的有武士有文士,女的有英姿有闺秀,质量好的瓷娃娃用真发或黑绒线当头发,然后身上披着过年的彩绸丝绦,寓意和艺术品都很漂亮。
裴玄素正苦恼不知如何暗示沈星他的心思已经发生了质的改变,不禁驱马踱步而上,他走了好几个摊子,最后在一个中年汉子的摊位前停下。
这个摊位的瓷娃娃胖嘟嘟的,两颊粉红,头上扎着双环髻,很可爱,而且身上的青衣,有点像小宫女服的颜色。
裴玄素一直很嫉妒蒋无涯能认识小小的沈星,他见了这娃娃心生喜欢,伸手拿起那个胖嘟嘟的女孩娃娃,像穿越了时光,握住了那个小小的她的手。
他轻轻触了触小瓷娃的手,不禁一笑,他蒙着面巾,直接丢下一快碎银,抄起最后的一个红色大荷包把掌大的瓷娃娃装进去,直接转身就走了。
大方的客人让摊主乐不可支,“客人,祝你心想事成啊!”
这话听着就舒服,如果不是不想暴露身份和引人注目,裴玄素能重赏他。
……
吃过午饭,再三叮嘱裴明恭之后,裴玄素和沈星就回去了。
回城也没有刻意坐车,等离了十里坡村子这边之后,两人直接翻身上马,策马而行。
骑习惯了马,在没有大风雪和过分寒冷的天气,委实会觉得车厢憋闷不够透气。
两人策马而行,遇上人多,又下马牵着走,一路走一路逛逛,终于过了西城门。
人来人往间,风吹裴玄素披风扬起,于是沈星就发现他怀里凸起的一大块儿了。
裴玄素迎风一笑:“给,这是我送你新年礼物!刚才集市买看了好看买的。”
他刻意没说二哥,而是我。
风扬雪沫,扑簌簌纷飞,人潮来往,两人牵马站在长街,难得没有很多的随扈,也没有很多很多上司同僚等等人,两人普通衣着,就好像回到过wang,没有太大压力的时候。
裴玄素那个红色大荷包掏出来,沈星哇一声开心接过,快乐把她的新年礼物打开。
咦?
她瞪大眼睛,笑了,“二哥你买错啦!”
她这辈子没出宫玩过,但上辈子有,而且宫里很多对食夫妻的,太监宫女会互赠礼物,其中就有这个男女人偶。
“是不是有男有女的,你把人家的女偶买回来了!”大概银子砸下去,摊主哪管你拿一个还是十个啊,她哈哈笑:“这个是元宵和七夕节的礼物来着,小两口儿才互送的!”
裴玄素一愣:“是吗?可那老板说女孩都喜欢这个,我就买了。”
“买错了吗?”他看着手足无措,但偷偷瞄她。
沈星无语:“你看着就是大款儿又啥不懂,他当然这么说啦,反正你又不会回去砸他摊子。”
她赶紧把娃娃丢回去,“还你还你,我不要!”
她负手,抿唇皱鼻子,笑。
“你要是告诉老板送妹妹,看他还敢骗你不?”
裴玄素心道:情妹妹也是妹妹。
“这样啊。”
他握着瓷娃娃,手指痒痒在瓷娃娃的小手摩挲几下,他低头,小心把娃娃身上斜挂的丝绢绶带取下来,“那这个给你,总不能让你空着手。”
丝绢绶带是娃娃身上披的丝绦之一,裴玄素选的这家摊子质量很不错,绶带上面认真看能看出写了四个人,“健康长寿”。
沈星就觉得这个寓意挺不错的,于是就收下了。
裴玄素就把荷包随手挂在马鞍后面的钩子。
荷包一晃一晃,沈星随手把玩这小小的丝绢绶带,两人一路走一路聊,直至过了人潮稠密的位置,才翻身上马,之后返回了侯府。
白天沈星都没觉得有什么的。
裴玄素没有正式的休沐日,他换衣后下午接着出门去交接区了,沈星则去了沈府那边,一直忙到戌末才回去。
裴玄素还没回来,她就自己吃了饭,回房洗澡睡觉。
只是从浴房擦着微湿的头发出来的时候,她瞥见妆台上放着那条小小的红色丝绸绶带,她却一愣。
——她原本想着,虽然不值钱,但到底算心意,想着找个小匣子和赵关山送她的及沈爹大姐他们辗转送过来的新年礼物里的小东西装到一起去。
但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买这娃娃的摊子,肯定多少都是一双双一对对的年轻男女吧,难道裴玄素就没看见吗?
沈星笑容消失,她被这个疑惑吓了一跳!
……
裴玄素三更才回来的。
细细的雪粉飘下,檐角晕黄牛角风灯咕噜噜转,他暗紫飞鱼赐服黑狐斗篷的下摆在台阶上划出一个飞扬的弧度,裴玄素刹住脚,站在台阶上隔着院墙,盯了隔壁正房的屋檐庑顶片刻,才举步继续往二进院行去。
掩上房门,洗漱躺在床上,黢黑的帐子里,裴玄素把玩着那个胖嘟嘟的瓷娃娃,用小指头勾着她的小手。
他心里忐忑又兴奋,明知什么都看不见,还是没忍住支起身往沈星睡房的方向望了好几个。
这是他第一次最大胆的行为,醉酒那回除外,目标明确蜻蜓点水。
不知道她有没有发现呢?
……
当夜两人都有点失眠,辗转反侧都三更快到才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
又是茫茫一片素白覆盖,一片片雪花在清晨的风中打着落下。
今天很冷,大家都裹得像个熊似的,在车马房上马的时候,沈星忍不住偷瞄了裴玄素两次。
裴玄素心中一喜,却故作不解明知故问:“怎么了星星,还冷吗?”
裴玄素要装相,绝对没人能看出来,沈星赶紧摆手:“没事没事,够暖了。”
她寻思,现在距元宵还早着呢,大概买的情侣没有很多,过年大人带小孩办年货,说不定也有孩童拽住父母甚至祖父祖母去围观呢?
别自己吓自己。
于是沈星就想,要不傍晚下值的时候去蹲守围观一下?
“走!”
宦卫番头纷纷上马完毕,车马房侧门打开,身边裴玄素轻叱一声,沈星急忙回神,也“驾”一声跟上。
风吹雪花纷扬,沈星赶紧把面巾拉上了。
裴玄素有点点失望,这会没法观察她表情了,估计得傍晚吃饭才再见面。
不过两人没想到的是,今天出了一件大事,结果就是两人都没法正常下值了。
这大家都以为本是很寻常的一天,裴玄素任钦差监军的旨意也顺利下来了,反对声有,并且很激烈,但未曾影响结果。
太初宫神熙女帝也该一如既往,继续一步步对两仪宫收紧逼近的。
但谁料,就在当天下午,出了一件事,两宫对垒的目前一直向好的局势,竟毫无征兆地急转直下了!